命运与性格的双重悲剧

2020-03-01 00:11吴国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5期

摘 要:《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代表作之一,他用一种故事性的叙述模式再现新时代女性的生存状态。故事围绕着陈佐千和他的四房太太展开,在陈府这个充满着封建腐朽气息的大宅院中上演了一幕幕钩心斗角的“后宫争宠”戏。苏童笔下的《妻妾成群》是在书写女性的悲剧,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颂莲。较多的研究者认为颂莲的悲剧是由腐朽黑暗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命运悲剧。实则不然,细品整部作品读者会发现颂莲的悲剧是在性格和命运的双重作用下产生的。

关键词:《妻妾成群》 颂莲 命运悲剧 性格悲剧

作为叙述者的颂莲无疑是《妻妾成群》的中心人物,她带领着读者走进陈宅,走进那一潭充满着绝望的死水。尽管陈宅如此不堪,可是她毅然地选择走向这里,出卖自己的身体、人格,甚至于灵魂也不惜与腐朽为伍。她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子能够上学本身就是在进步思想影响下才可能发生的事,按照常人的设想,这样的女性即便是没有了经济支撑,她也会选择去工作自食其力。而颂莲不同,当父亲的工厂倒闭并在极度抑郁中离去,继母问她是选择工作还是嫁人时,她果断地选择了嫁人;问她是做妻还是做妾时,她又毅然地选择了做妾。从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之时,便已经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封建思想还弥漫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在封建意识下女性永远是食物链的最低端,这是她的命运,她无法逃避。但是作为一个接受过新思潮的女性,她在短暂的出走失去了经济的支撑后便又选择回归,她的决定领着她走向了无尽的阴暗与绝望,无疑这也是由人物自身性格的弱质所导致的悲剧。

一、无力挣脱的命运的束缚

(一)封建伦理思想对颂莲的迫害

颂莲的命运悲剧并不同于西方俄狄浦斯王式的悲剧,她的悲剧是在传统文化意识里有意而为之造成的悲剧,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演变中,女性始终处于末位。 “君为臣钢,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落后的思想根深蒂固地存在于颂莲的意识中,即便她也接受了新式教育但无法抹除封建思想对她的熏染。她的父亲去世了,潜意识里她就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依靠,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子无力去承担生活的责任,无法实现经济独立,所以她选择了逃避,只想按照既定的模式,父既死,那便从夫。她下意识地认为只有找一个男人做她的丈夫,她才会有依靠,才能依旧享受父亲未离世时的物质生活,所以当继母问及她是工作还是嫁人时,她毅然地选择了嫁人。而在选择嫁给什么样的人时,她又注重金钱和门第,即便是做最卑贱的妾,她也毫不在乎。换句话说,她已经对现实屈服了,从骨子里认为女人即便是做妾也没什么。从思想层面,她已然将新时代的男女自由平等的思想抛诸脑后,并认为自古以来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只有男人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她清楚地知道继母不会替她支付学费,她觉得这就是命,女子的命运注定只能如此。因此封建伦理思想对颂莲的迫害,是造成她命运悲剧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男权文化主导下的女性形象

男权文化主导下的女性形象,在作品中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为男权文化下作家的女性悲剧意识。苏童选择写这样一位女性的堕落,本身就是一种男权意识的表现。在作者的潜意识里,女性的代名词就是“姨太太”“妾”“善妒”等,女性的生存状态也是以男性视角下旁观者的身份而展现。颂莲这一人物形象是作家在男权文化的主导下不自觉地塑造的悲剧人物形象。从李延年唱出“北国有佳人,倾国又倾城”,到杜牧叹咏“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无一不带有女性是“祸水”的感情色彩。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更是出现了潘金莲、蜘蛛精、花妖狐媚等女性形象。男权文化中的女性应是待字闺中,绣花织布,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是男性横加于女性身上的审美标准。随着时代的发展,男性的审美在逐渐发生改变,宋代的女性以瘦为美,唐代便以丰润为美,女子的变化无一不是围绕着男性的审美观而展开,而男性视角下的女性身份从古至今就是卑微的,女性只能仰望倚仗着男性生活。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既为悲剧,那便说明作家认为这是有价值的,虽然他的意识受到男权文化的影响,但是苏童也同情怜悯生活在文化末端的女性,塑造颂莲这一形象便是想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

《妻妾成群》这部小说是以陈佐千这个男人为绝对权力的中心,在他的眼中女人永远是泄欲的工具,是满足他占有欲的一个途径,生气了用钱哄,死了便再买,对于他身边的几个女人他从未付出过半点真心。因他年过半百,内心极度地空虚寂寞,缺乏基本的追求,加之封建思想的荼毒,他只有靠征服女人来填充自己的空虚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但是他又深知自己年老色衰,因而就凭借仅有的金钱不停地纳妾,不停地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贪图的不过是女人的年轻和美貌,并以此来展示自己具有的男性魅力。就像他的四姨太颂莲,开始时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对于大学生的那种新鲜感,以及颂莲在床上的功夫可以更好地满足他的性欲,却从未关心过颂莲的需求。“她的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秘不可示的。颂莲就不明白为什么每逢阴雨就会想念床笫之事。陈佐千是不会注意到天气对颂莲生理上的影响的。”在陈佐千的眼中, “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男人就是她们的天,女人能做的就是无条件地服从、满足男人。这样一种男权文化注定了颂莲得不到爱情,只能沦为男性的附庸,连她自己也说:“我就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個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猪,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这是男性权威对女性形象和价值的判定,由此也就注定了颂莲命运的悲剧。

二、性格缺陷下的无望人生

(一)对物质的贪恋

金钱在颂莲的生命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这在作品中有明显的体现。“颂莲上了一年大学后嫁给陈佐千,原因很简单,颂莲父亲经营的茶厂倒闭了,没有钱负担她的费用。”这是颂莲嫁给陈佐千的最根本原因。“她很实际。父亲一死,她必须自己负责自己了。”她自己负责自己的途径并不是靠个人的努力,而是想要重新找到一个能给她想要的物质生活的男人。所以当她的继母问她想嫁有钱人家还是普通人家时,她淡然地选择有钱人家,即便是去做妾。“颂莲冷笑了一声,名分是什么?名分是我这样人考虑的吗?”对于颂莲做出的决定,读者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大学生,而像是被金钱异化了的封建家庭里的旧式女子。在她的眼中就只有如何让自己在父亲离世后的物质生活得到满足,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尊严,也不在乎去做最为卑贱的妾。她可以选择做普通人家的妻,但是她偏要去做封建有钱人家的妾,在她的性格中存在着极为现实的一面,太过于理智以致丧失了自我。客观上说,她的悲剧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她性格上的现实性,走进陈宅后的崩溃是她自甘堕落的结果。

(二)灵对肉的屈服

颂莲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她也曾受到过新思潮的影响。如果不是家庭突然出现变故,她必不会如此不堪地去做有钱人家的妾。“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仆人们注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从这部分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颂莲是一个新式女性,她和陈宅里的毓如存在着本质的差别,她年轻漂亮,连举止和着装也不同于那些在封建泥潭里游走的女人。这时候的她内心中依然存有对自由平等的向往,还保留着纯真,她的灵魂也较陈宅大院里的其他女人要高贵得多。但是随着她在陈宅生活的日子越久,她越是懂得光是凭借着她的年轻美貌是不够的,只有抓住陈佐千的心,只有生下一个孩子,她才能在这个家里有所依靠,因为这里的每个女人都绝非善类,她们看似温和的笑容下是一张狰狞的脸,由于时刻戴着面具,所以谁也无法探看。她开始知道陈佐千贪恋的不过是她年轻的身体,只有通过肉欲才能保住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由此,在灵魂与肉欲这两者之间,颂莲不自觉地偏向了肉欲,她甚至有时候还得意于自己的床笫功夫,享受和陈佐千同床的过程,并以能留住陈佐千在自己那里过夜为资本向其他几房太太炫耀。但是当飞浦出现在颂莲的生命中时,她的灵魂深处便时常有一种想要反抗的冲动,她开始不满足于自己的现状,甚至有时候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的人是飞浦。于是灵与肉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角逐。“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她开始想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和她向往的爱情靠近。“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在椅背上,沙哑地说,这样不好。”就这样的一个回复,又将一切都打回了原形。颂莲已经完全放纵自己的肉欲,将一个女性的尊严完全抛弃,甘愿像动物一样摇尾乞怜,她灵魂中所向往的一切都破灭了,任由自己堕落沉沦。她彻底地屈服了,即便是做陈佐千口中的“婊子”也无所谓。

(三)人格的扭曲与变态

颂莲从刚进陈宅时的女学生模样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深谙世事、心狠手辣,懂得运用心计谋取利益的封建姨太太形象。而这样的转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并集中地体现在她和陈宅中各类人物的矛盾上。首先是二太太卓云。卓云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颂莲进门时对她的印象是最好的,不过这样的好印象是卓云极力伪装下给颂莲造成的错觉。当雁儿陷害颂莲的布人事件被暴露后,颂莲才真正地看清了卓云的真面目。强烈的报复心理驱使着颂莲去反击这种伪善,于是她采取了行动。“颂莲说,你可别夸我,一夸我的手就抖了。说着就听见卓云发出了一声尖厉刺耳的叫声,卓云的耳朵被颂莲的剪刀实实在在地剪了一下。”她恨这种伪善,但从那时起她自己也开始变得伪善。其次便是她的丈夫陈佐千和名义上的儿子飞浦。在陈佐千那里除了第一次在西餐厅见面时对颂莲表现出些许的尊重之外,其他的日子里她在陈佐千的眼中都是一个泄欲的工具,不是人,是猪,是狗。当他感觉自己明显的性无能的时候,他却想要颂莲像狗一样地去刺激他的器官。“颂莲依然哭泣,陈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牌坊?”他认为颂莲是婊子,婊子没有尊严,男人叫她怎样伺候,她就得怎样伺候。而飞浦从小就害怕女人,在那种病态的心理下他打碎了颂莲对于爱情的幻想。此外,还有女佣雁儿。雁儿是一个懂得用自己的身体讨好主人的奴才,她一度希望通过和陈佐千的眉来眼去达到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目的。而这一切都被颂莲看在眼中,这是颂莲不允许的。她可以容忍丈夫的不忠,却不可以容忍这样一个奴才在她眼前和她的男人勾搭不停。所以当雁儿用经血画了颂莲的人像扔进马桶里时,她让雁儿吞下有经血的纸,并说:“我没劲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你也别怨我狠,这叫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着雁儿不停地往嘴里塞,她没有不忍而是“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快感、她不知怎么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害”。由此观之,颂莲的人格已经彻底扭曲和变形,她已经丧失了正常人本该有的同情心,取而代之的是描摹不尽的冷漠。其后她又目睹了梅珊的悲剧,在经历了生活和命运的惨象后,她的人格已经变态。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友情,不相信希望,甚至于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她都不再拥有。当她得知雁儿死在了医院里,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好哭的,活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她对阴暗的事物缺乏抵制,以致最后让恶俗战胜了崇高,不得不说颂莲的悲剧,也是由她的自私与狭隘造成的悲剧。

三、结语

苏童笔下的颂莲是在命运和性格的双重作用下产生的悲剧女性形象。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伦理道德意识下她无力挣扎,因而选择了妥协,但是她的退让使她坠入无底的深渊,在那充满阴森恐怖的陈宅里她再也无法全身而退,她只能任由男权文化、封建意识肆意蹂躏。加之以自身性格上的弱质与自私,致使她无法在这一片肮脏中出淤泥而不染,反之,她放任那些腐烂、狠毒、伪善流进了自己的血液里并与之共生。她试图反抗过,但反抗后她看到的是她无法面对的真实——她是妾,得不到爱,身处各种算计与陷害中。至此,她的人生再也无望,她选择向命运妥协,又无法战胜性格上的弱质,“颂莲说她不跳井”,可是她早已身處井底。颂莲是那个阴暗社会下的个体,作家通过强烈批判的笔触书写了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让读者透过历史的缝隙窥见女性在争取独立平等的道路上的挣扎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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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吴国兰,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