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伟
内容提要 海登·怀特的理论“数据库”来源广泛,大多数研究者主要“挖掘”他与欧陆思想家的亲缘,加之怀特背向分析的历史哲学而行,主动背书带有欧陆思想背景的历史哲学家,使得怀特的美国本土的思想资源隐而不显。换一个视角来看,在遭遇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挑战之后,分析的历史哲学也在积极地应对和自我调整,借助于科学哲学领域的最新认识论,一些后分析历史哲学家开始抛弃逻辑实证主义的还原论教条,却没有像怀特在《元史学》时期那样放弃认识论,而是将审美和道德的要素重新纳入到认识论的合法视域之中,践行着历史哲学的“实用主义转向”。更进一步来说,一旦我们解锁了皮尔士、蒯因、罗蒂这样一条实用主义的语言哲学进路,海登·怀特的实用主义面向也将显现无疑。
海登·怀特(Hayden V.White,1928~2018)美国著名的历史哲学家,长时期引领着西方史学理论讨论的核心议题。在探讨海登·怀特的理论“数据库”来源时,众多研究者主要“挖掘”他与欧陆思想家的亲缘关联①,而且,怀特也主动背书克罗齐、柯林武德等带有欧陆思想背景的历史哲学家,背向分析的历史哲学而行。而笔者则换一种视角来重塑Hayden V.White,在辨析分析的历史哲学与叙事主义历史哲学之间关联的过程中,尝试在美国本土的实用主义语境中理解和建构海登·怀特的思想内涵。
1973年,注定是美国不平凡的一年,在政治经济领域,总统尼克松签署越南停战协议;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引发石油危机;美国经济出现滞涨。在历史哲学领域,出身于工人家庭的海登·怀特出版了《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一书,重新复活了战后英美分析派历史哲学家所批判和清算的欧陆历史主义传统,由此开启了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新方向。
实际上,早在《历史的重负》(1966)一文中,怀特就对英美经验主义的历史学表达了不满;1973年他在《克丽奥》上发表《当前历史哲学的政治学》一文,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波普尔、亨佩尔、德雷等分析派历史哲学家,认为他们在“正当的历史学”(straight history)与“元史学”(metahistory)之间做出的区分本身就是“承载意识形态的”(ideologically loaded),犹如“标准”英语与“粗俗”英语之间的区分都有一个“社会等级起源”。在怀特看来,历史书写隶属于广义的社会实践的一部分,“马克思正确地看到,如果不改变受众的社会习惯,我们就无法修改看待历史的方式,反之亦然”,所以说,我们应“开始考虑把欧洲历史哲学的努力作为合法的哲学活动给予更多的同情”。②正是基于这种考量,怀特放弃了英美世界从基础主义的立场去分析和还原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相关性,转而向欧陆思想汲取思考历史学的新洞见,甚至在《元史学》中也没有给19世纪的英语世界留有任何空间。
我们知道,大多数分析派历史哲学家都依照逻辑经验论的还原论教条,通过对语言进行不断地切分来确立不可再分的最小单位:“语词”(word),并以此来奠立对象世界的基础。借助“奥康姆剃刀”,他们在清扫知识道路上的垃圾的同时,也把人类在知识道路上遗留下来的所有痕迹都清除掉了。怀特则反其道而行之,从这些“痕迹”开始考察,将19世纪经典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的最终成品——“文本”(text)——作为一个整体来分层级地剖析。从句法、语义的角度,逻辑经验论者通过分析句子中主词与谓词之间的符合关系来确立对象世界的逻辑构造。所以,分析的历史哲学家在分析历史学家所使用的语言时,也多从“历史陈述”这一基本单位开始,认为历史陈述指称了对象世界,这样才能够保证历史陈述之真,进而辩护历史知识的客观性。但是,从语用的视角来看,这种构造方式并不符合历史研究领域的现实情况。
考虑到大多数历史学家使用的语言仍旧是日常有教养的自然语言,而不是纯粹的人工语言,怀特将历史文本或历史作品“视为以叙事性散文话语为形式的一种言辞结构”③。这种话语结构并不能按照严格的逻辑语言来精确地分析,因为人类日常交往中的语言是要通过人类主体意识的话语行动来实现的,严格逻辑化的“电脑”并不能代替自由意识的“人脑”。在怀特看来,“话语会通过一种预想运动(prefigurative move)影响对象描述的充分性,而这种预想运动与其说是逻辑的,不如说是转义的(tropical)”④。通过对转义(tropic)一词的词源学分析,怀特认为转义是一种“修辞格”(figure of speech)或“风格”(style),它既区别于逻辑论证又不同于纯粹虚构,这种预想运动“既是事物关联方式的观念从这一种转向另一种的运动,也是事物之间的关联运动,使得事物能够用一种语言来加以表达,同时又考虑其他表达的可能性”⑤。
在考察19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识的过程中,怀特也提出了自己独特的一般性结构理论,“作为一种普遍性诗性语言的理论基础”⑥,也即是转义学(Tropology)。怀特的转义学由四个主转义构成,分别为隐喻、转喻、提喻、反讽。在隐喻(metaphor)中,诸现象能够根据其相互间的相似性与差异,以类比或者明喻的方式进行描述,以此确立事物之间的类比和相似关系。比如“我的爱人是一朵玫瑰”这个语句;在历史作品中,我们常常也可以看到,历史学家用自然界的春夏秋冬或生命的生老病死来类比一个民族或文明的兴衰起落。在转喻(metonymy)中,是运用事物某部分中的名称指代整体的名称,以此确立事物之间连续和因果的关系。比如我们用“50张帆”指代“50艘船”;在新文化史的著作中;历史学家通过深层次地“厚描”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以此来指代整个世纪的图景。在提喻(synecdoche)中,与转喻类似,指人们用部分来象征假定内在于整体的某种性质,使得某种现象得到描述,以此确立事物之间同一性和可表达性的关系。比如“他唯独只有一颗心”;在历史哲学家的著作中,像“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样的话语都可以在此意义上来理解。在反讽(irony)中,各种实体能够通过比喻层面的否定,同时也是字面意义上的积极肯定得到描述,以此确立事物之间的对立关系。比如“冷酷的热情”;在历史著作中,我们也能够看到类似的语句,比如“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这个话语,就是旨在通过“纸老虎”这种反讽来获得对帝国主义的描述。在对以上四个主转义的分析中,怀特认为转喻、提喻、反讽都是隐喻的不同类型,其区别在于,“隐喻根本上是表现式的,转喻是还原式的,提喻是综合式的,而反讽是否定式的”⑦。
为了进一步保持转义学的开放性,怀特自觉地在四个主转义的形式结构中引入历时性因素来阐述它们的演变过程,“从人们对历史世界的隐喻式理解,经由转喻式或提喻式理解,最后转入一种对一切知识不可还原的相对主义的反讽式理解”⑧。在此后出版的几部论文集中,他都尝试把转义学当作理想类型来检测其普遍有效性。“转义学聚焦在话语中的转换:从一个层面的概括到另一层面的概括,从一个阶段的事件序列到另一个阶段的事件序列,从一个描述到一个分析或从一个分析到一个描述,从一个比喻到一个实在或从一个事件到它的背景,从一个话语中一种约定文风到另一种文风,等等。”⑨以转义学这个范畴为基石,怀特同时也建构了与之亲和的另外三组范畴:情节化模式(emplotment)、论证模式(argument)、意识形态蕴涵模式(ideological implication)。怀特对四组范畴的建构,自然会让我们联想起康德是通过质、量、关系、模态四组范畴表展开其“三大批判”,怀特也正是用上面这四组范畴来论述他的历史哲学的体系:“事实上,只有通过转义,而不是逻辑演绎,我们才有可能把任何一组给定的不同种类的过去事件称之为历史的,其实现方式是:(1)首先把过去事件表现为有秩序的一个年代记;(2)通过情节化模式把年代记转换为一个可辨别的有开端、中间、结尾的故事;(3)人们根据具体情况提出不同形式的论证模式来确立它们的‘意义’,以此把故事构造为认知的、伦理的、审美的。”⑩
由此可见,海登·怀特在英美世界的历史哲学中所引入的革命性变革可以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怀特把历史学家的文本作为一个整体来探究,天然地克服了分析的历史哲学的还原论的教条。在怀特看来,“对史学科学化的要求,仅仅代表着表达了对一种特殊的历史概念化形态的某种偏好”。与此同时,在自然语言的观照下,我们就会很容易发现,历史学家的文本与文学家的文本之间原先所设定的清晰可见的“三八线”名存而实亡,为历史学家表现过去的多元化和多样性提供了有效的基础,使得具体的史学实践可不再以“计量史学”这样唯一一座标杆为鹄的,而是可以采取多种写作方式来表现历史实在。其次,怀特的转义学突破了逻辑经验论者通过数理逻辑把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关系构造成一一对应的因果关系,进而强调历史学家在使用语言来表现过去实在的自由维度。在怀特看来,由传统修辞学发展而来的转义学能够更好地解释大多数历史学家使用的语言,更进一步来说,现代意义上的数理逻辑也仅仅是传统修辞学的一个特例。汉斯·凯尔纳就此认为,怀特把转义学作为“秩序的基石”复兴了欧洲“语言人文主义”的传统,怀特“通过指出语言的创造性力量而重申了人类的自由”。再者,怀特的转义学也鲜明地表现出不同于科学精确化思维方式的隐喻性思维,在“人脑”没有完全被改造为“电脑”之前,人们言说事物的方式就不会仅仅是数理逻辑这样一种方式,而是会大量通过想象和类比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的,隐喻性思维恰恰能为人类的想象力和自由意志提供有效的解释。正如怀特被广泛引用的前卫性宣言所示,历史学家“选择某种有关历史的视角而非选择另一种视角,最终的根据是美学的或道德的,而非认识论的”。正是在此意义上,怀特认为,“转义学强调的是话语的元语言学的功能,而不是指称的功能”。如果我们从欧洲自启蒙运动以来一直孜孜不倦地“祛魅”而追求“精确性”的背景来看,怀特所倡导的转义学确实是一次思维“革命”,是对西方后工业社会的技术性思维带来人的异化的抗争,完全可以说是一次反启蒙的启蒙。
怀特所开启的新方向在当时英美历史哲学界并没有受到太多重视,但在低地国家荷兰获得了积极的响应。安克斯密特在《当前英语历史哲学的困境》(1986)一文中系统查算了分析的历史哲学的家当,并宣布它寿终正寝:“一场从认识论的历史哲学到叙事主义的历史哲学的革命,就是在怀特的著作中上演的:这场革命使得历史哲学最终追赶上了自蒯因、库恩和罗蒂的工作以来哲学的发展。”跟怀特一样,安克斯密特所要关心的也是我们如何来理解作为整体的历史文本本身,如何来评价关于同一历史主题的两个文本之间的优与劣?既然用于分析单个陈述语句的可证实性范畴不再适用于分析一个作为文本的范畴,安克斯密特也就摒弃了在认知的符合论层面上来探讨历史叙事的可能性,正是在此意义上,他要划清分析的历史哲学的界限,把二战以来英美世界对历史知识性质的探讨称之为认识论的历史哲学(epistemological philosophy of history),以《元史学》为标志的历史哲学则命名为叙事主义的历史哲学(narrativist philosophy of history)。此后,怀特与安克斯密特一时瑜亮,怀特以史家的敏锐积极阐发和对话欧陆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思想,安克斯密特则使用分析哲学的语言持续深化和加持怀特的历史叙事这个议题,他们共同主导了叙事主义历史哲学的发展方向。
我们可以看到,整体主义(holism)是叙事主义历史哲学区别于分析的历史哲学最为鲜明的特征,通过揭示历史叙事中被分析的历史哲学所遮蔽的主体性,他们重申了历史叙事或历史表现中的审美和伦理因素的正当性,克服了科学的还原论教条,唤起了古老的人类自由意志的主旋律。与此同时,由于叙事主义历史哲学家将分析的历史哲学家作为论辩的对手,所以他们在论述中常常无意识地把“历史叙事”与“历史解释”简单地对立起来,正如安克斯密特所言,“叙述逻辑探究陈述与叙述之间的关系,这事实上暗示我们把历史编纂学与科学的不同提到日程……陈述仅仅通过满足正确的谓述对应于正确的主词来表现历史实在,比之于此,叙述史学能够更好地探知历史学家表现历史实在的深层次意义”。正因为他们强调历史学与科学之间的绝对差异性,从而忽视历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重要性和价值,克里斯·洛伦茨就此批评“怀特与安克斯密特的叙事解释观念都严重地沾染上主观主义,而主观主义导致了隐喻叙述主义与历史学实践之间的紧张关系”,进一步促使“研究与叙述之间的关系问题消失在哲学的黑洞之中”。
在史学实践领域,大多数实证主义史家认为,怀特将历史学等同于文学虚构,这无异于历史学的一次自杀事件。即便是像娜塔莉·戴维斯这样标新立异的新文化史家,也是有限度地接受怀特的观点,她说,“海登·怀特和其他人在指出历史学行文中若干影响我们叙事的文学特性方面,给我们很大的教益。……海登·怀特基于叙事文体而展开的对于历史写作虚拟性的探讨,忽略了文章成规所开启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以及历史学既处于文学编排也处于证据领域的这一事实。”显然,在面对历史证据这个问题上,怀特的转义学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因为历史证据总有一个外在的物质属性,使得历史学能够区别于文学上的纯粹虚构。而在面对大屠杀的问题上,怀特的转义学也同样面临着道德相对主义的困境,另一位重要的新文化史家卡洛·金兹伯格就此指出,怀特的相对主义为大屠杀的修正主义者打开了方便之门,他坚持认为即便只有一个证人,我们也不能就此否定大屠杀是不存在的。“怀特坚持他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能够为宽容提供认识论的和道德的基础。但这个主张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站不住脚的。”针对修辞相对主义的定位,怀特始终坚持历史认识的相对性原则,“不少理论家都把我经常被控持有的相对主义观点理解为是意味着一种虚无主义,而这种虚无主义招致了某种尤其不负责任的革命行动主义。在我看来,相对主义是认识论上的怀疑主义在道德上的对等物;而且,我将相对主义理解为社会宽容的基础,而不是一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许可证”。
这种论辩的结果就是,一方坚持历史的相对主义,另一方则坚持历史的客观主义。这就成为摆在西方历史哲学家面前非常棘手的一个重大问题,如何化解双方的对立?
首先,我们来看分析哲学内部的自我调整,最为重要的调整要数蒯因对于“经验论两个教条”的批判,蒯因一方面批判了经验论传统上的分析与综合的二分,另一方面批判了逻辑经验论的还原论教条,由此而产生两个后果:“抛弃它们的一个后果是模糊了思辨形而上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假定分界线。另一个后果就是转向实用主义。”在此意义上,蒯因倡导一种没有教条的经验论,“我们所谓的知识或信念的整体,从地理和历史的最偶然的事件到原子物理学甚至纯数学和逻辑的最深刻的规律,是一个人工的织造物,它只是沿着边缘同经验紧密接触”。科学知识作为整体的“信念之网”,源自科学家的自由构造,是被经验所不完全决定的。诸如“力”或“电子”这样的物理对象,在认识论上只是一个设定物,它与荷马史诗中的诸神的文化设定物一样,都是一个“人工织造物”。
一般而言,自然科学都假定物理对象是独立于观察者而客观存在的,自然科学家通过观察和实验来收集感知数据,以便在归纳事实的基础上总结物理规律。但在蒯因看来,这种观点是分析的真理与综合的真理之间的区分所造成的一种经验教条,“我否定这样一条分界线因而赞成一种更彻底的实用主义。每个人都被给予一份科学遗产,加上感官刺激的不断的袭击;在修改他的科学遗产以便适合于他的不断的感觉提示时,给他以指导的那些考虑凡属合理的,都是实用的”。由此可见,蒯因将逻辑经验论僵化的经验论引入到一种灵活的经验论,也就是一种彻底的实用主义。
在此背景下,我们就可以重新将海登·怀特的历史哲学与蒯因的逻辑实用主义进行一番比较。在《元史学》的“序言”中,怀特根据他对19世纪历史意识的研究,得出的一般结论的前两条观点就是,“(1)既是‘正当的历史学’,则同时必定也是‘历史哲学’;(2)史学的可能模式与思辨的历史哲学的可能模式相同”。由此可见,怀特消除历史学与思辨的历史哲学之间的假定分界线,与蒯因“模糊了思辨形而上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假定分界线”,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说蒯因是在批判逻辑经验论的教条,而怀特则是批判逻辑经验论的教条在分析的历史哲学的一个应用。
但是,两者的差别也同样明显,蒯因认为,“全部科学,数理科学、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是同样地但更极端地被经验所不完全决定的”。而怀特跟安克斯密特一样,都继承了德国历史主义的传统,坚持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二分,认为历史学家所做的单个历史陈述能够指称过去,而由单个陈述组合成的叙述文本则不能够指称过去,而且无法区分出真假。这样来看,相对于蒯因对分析与综合二分的批判来说,怀特和安克斯密特对于分析的历史哲学的批判并不够彻底,他们关于“事实”与“虚构”的区分某种程度上还隐含着分析与综合的二分教条。正如克里斯·洛伦茨所说:“尽管这个观点早就在认识论和科学哲学的领域被质疑,它在历史哲学中还是惊人地顽固——从德国唯心主义,经由相对主义者贝克尔和比尔德,到海登·怀特和安克斯密特的叙述主义。……不一定要通过指涉物质对象来确立单个存在的陈述(的联合)的真假。这些陈述(的联合)也不必因为感觉经验无法‘发现’,就成了‘想象的’‘虚构的’,或任意主观的。”
在这个意义上,蒯因与怀特在是否放弃认识论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怀特在一般结论的后两条观点中认为:“(6)由此推论,选择某种有关历史的看法而非选择另一种,最终的根据是美学的或道德的,而非认识论的;(7)最后,对史学科学化的要求,仅仅代表着表达了对一种特殊的历史概念化形态的某种偏好,其基础要么是美学的,要么是道德的,而它在认识论上的论证仍然有待确立。”然而,蒯因作为一名经验论者,并没有像怀特那样放弃认识论,而是坚持以外在的感觉证据为基础的认识论,更重要的是,蒯因借助于实用主义的资源,来挽救“观察句”的合法性。“观察句就是当给出相同的伴随刺激时,该语言的全体说话者都会给出同样地决断的句子。以否定的方式表述这一点,观察句就是对于语言共同体内过去经验方面的差异不敏感的句子。”在蒯因看来,观察句总是在相同的外间刺激下主体间一致同意的语句,在共同体内部的标准也仅仅是实用的,即对话的简洁性和流畅性。在此意义上,蒯因的逻辑实用主义,就为实用主义历史哲学的进路奠定了哲学上的先导。
其次,大约与怀特发表《元史学》的时间同步,一些分析的历史哲学家也跟随蒯因所设定的这个路径,开始了内部的自我调整,比如默里·墨菲(Murray G.Murphey)、埃泽尔·塔克(Aviezer Tucker)、乔纳森·戈尔曼(Jonathan Gorman)、库卡内(Jouni-MattiKuukkanen)等历史哲学家开始尝试建构一条实用主义历史哲学的进路,以此来化解和超越历史客观主义与历史相对主义之间的对立。在此,我们进一步基于史学实践领域的论争,来辨析这一路径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
一个事例是美国史学界关于美国奴隶制经济的讨论。在传统史学家看来,南方奴隶制经济和制度已经无利可图了,即使没有南北战争,也会自行消亡;计量史学家福格尔和恩格尔曼在《苦难的年代:美国奴隶制经济学》(1974)一书中借助于经济学理论和计量分析方法,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他们认为奴隶制经济是有利可图的,奴隶制危机只是道德危机,给历史学界带来极大的震动。乔纳森·戈尔曼在《理解历史:分析的历史哲学导论》(1991)一书中,通篇以美国新经济史即“计量史学”(cliometrics)与传统“叙事史学”(narrative history)之间围绕“奴隶利润”的论争为线索,来分析他们各自的形而上学预设。戈尔曼在此书中就借鉴蒯因的实用主义的整体论来说明这个在传统经验主义者看来是悖论的史学实践现象,“我们所作出的关于实在的真之判断部分依靠于我们大量的经验,部分则依赖于其他许多信念的真确性。我们并不能在我们整体的知识宣称系统中分离出某些特别的信念,这些所谓的信念接触经验、‘拷贝’经验,以及能够被独立于我们其他信念的经验所检验”。正如蒯因所认为的那样,只要打破还原论和原子陈述的可证实原则的教条,我们就可以在信念之网中做出激烈的调整。“只要我们认为实用便捷(pragmatically convenient),修正我们的知识宣称就是开放的,这在原则上有很多方式影响需求的改变。”所以,在此意义上,我们就可以化解“计量史学”与“叙事史学”之间的矛盾,从实用主义的立场来看,双方都有合理性。
进一步来说,一旦逻辑经验论的还原论被实用主义的整体论所超越,休谟所作出的“事实”与“价值”的区分也就变得不再合理,“道德信念能够在认识论上获得支持,就如任何其他陈述能够获得认识论上的支持一样。因为全部的信念系统是通过作为整体的经验获得支撑的,所以,道德信念同样是通过作为整体的经验获得支撑。……道德事态能够正当地约束我们的史学方法和形而上学的选择,以及约束我们的事实描述的选择”。我们从中可以推论出,计量史学家将传统的叙事史学对于奴隶制经济的解释斥之为非理性的道德偏见本身也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因为从实用主义的整体论来看,作为整体的信念之网不仅包括事实,而且包含价值和形而上学。由此可见,认识论与审美和道德判断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实用主义的历史哲学则要统合认识的、美学的和道德的要素。
另一个事例是德国史学界关于大屠杀的历史争论。一方以恩斯特·诺尔特和安德里亚斯·希尔格鲁伯为代表,诺尔特试图将“第三帝国”放在欧洲史和全球史的语境中来解释,这样来看,纳粹屠犹,与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的种族灭绝以及世界其他各地的屠杀一样,都是现代化过程的结果;希尔格鲁伯同样通过历史事实来说明欧洲犹太民族的灾难与德国的灾难具有同质性,盟国对德国实施了德国对犹太人同样性质的惩罚。另一方以哈贝马斯、汉斯·蒙森和马丁·布罗萨特为代表,哈贝马斯在德国《时代》周刊上发文,批评西德的历史学家有为纳粹主义辩护的趋势,他们对历史的叙述和评价乃是一种“修正主义”。以上截然对立的观点和阵营产生了更为广泛的论争,论辩双方都认为自己在陈述“历史事实”,从而指责对方为政治上的“价值判断”。像诺尔特和希尔格鲁伯这样的职业历史学家坚持客观主义的原则,认为历史学是关于事实之真理的争辩,“然而在这个参照系中,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历史学家会经常在事实和事实之间的关系上有分歧,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理性的、科学的、关于事实的讨论常常与非理性的、政治的、关于价值的讨论相似”。然而,相对主义者则坚持认为,历史学不能达到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客观性,兰克所设想的“如实直书”只是一个高贵的梦想,“像客观主义一样,相对主义预设,在事实与事实之间的关系问题上,有一种真正的科学能达到共识,历史学中缺乏这样的共识,因此他们认为历史学(整体或部分地)不是科学,并且声明历史学是并不要求真实性的‘文化的表达’”。
在克里斯·洛伦茨看来,基础主义的终结并不像很多后现代主义者所设想的那样,必然导致认识论上的怀疑主义,他通过阐释希拉里·普特南的“内在实在论”,来寻找超越客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第三条道路”。正如普特南所说,“在内在论看来,‘真理’是某种(理想化的)合理的可接受性——是我们的诸信念之间、我们的信念同我们的经验之间的某种理想的融贯(因为那些经验本身在我们信念系统中得到表征)——而不是我们信念同不依赖于心灵或不依赖于话语的‘事态’之间的符合。并不存在我们能知道或能有效地想象的上帝的眼光;存在着的只是现实的人的各种看法,这些现实的人思考着他们的理论或描述为之服务的各种利益和目的。”这也就是说,拒绝真理的符合论并不必然导致相对主义,我们还可以有实用主义这样一个选项。“‘反基础主义’不一定都使得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像安克斯密特所讲的一样,告别认识论,踏上‘叙事主义的’道路。我希望指出还有一种选择,一条更丰富的哲学道路,并不排除证明(justification)问题,但是又进一步包括了规范(normative)的话语。在历史话语的‘事实-规范’双重特征长久地困扰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之后,这条道路是很引人注目的,并且可以通过对语言交流作用的分析来阐释清楚。”一旦事实与价值之间的“鸿沟”被重新连接,我们并不能将规范维度完全排除在历史学之外,因为在实用主义者看来,任何事实都是负载价值的。
综上所述,实用主义历史哲学的路径可以看作是分析的历史哲学内部的自我调整,一度跟怀特和安克斯密特所开创的叙事主义历史哲学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但是在规避叙事主义历史哲学所造成的相对主义后果时,却转向了一种具有建设性的实用主义道路。实用主义历史哲学将历史知识的客观性看作是历史学家群体之中的认知美德,历史学家所宣称的真理,并不是建立在历史学家与过去之间的真之符合论,而是建立在历史学家与读者之间签订的一个实用主义的“真之约定”。
2013年,在《元史学》出版40周年之际,英国《重思历史学》杂志推出了一组专题论文。乔纳森·戈尔曼的《海登·怀特作为分析的心灵哲学家》一文在众多研究论文中显得尤为特别。他一反陈见,首次在分析的历史哲学脉络中来寻找双方的最大公约数。我们知道,海登·怀特在《元史学》一书中将历史解释分解为三种解释策略:(1)形式论证解释(认识论的维度);(2)情节化解释(美学的维度);(3)意识形态蕴含解释(道德的维度)。亨佩尔的历史解释只关注形式论证,而将其他两个解释策略都排斥在合法的历史解释之外。恰如怀特所言,“人们常说,历史学是科学和艺术的混合物。但是近来,当分析哲学家成功地澄清了在何种程度上历史学可能被视为一种科学时,对历史学艺术成分的关注却不多见。”但是,与通常人们将怀特与亨佩尔对立起来不同,戈尔曼却认为,“怀特分享着亨佩尔关于法则控制的因果关系的演绎—法则分析,只是怀特不恰当地将其称之为‘显现的’、‘表面的’文本分析……‘隐性的、未经批判的’因素制约着‘表面的’特征。这不是说怀特认为亨佩尔的因果分析是错误的,而是说它不够深层。”怀特将形式论证作为显性层次(explicit level)来看待,而他要揭示的则是历史意识的深层(deep level)的诗学本质,它对历史作品起到“隐性的、未经批判的约束力(implicit, precritical sanctions)”。此外,戈尔曼还借助斯特劳森在《个体:论描述的形而上学》(1959)一书中的观点,认为怀特是在描述历史书写的思想结构,并不是创造一种更好的结构,“没有革命,也可以说一点也没有:怀特实际上是在分析诗学的和意识形态的语言在历史学中的角色,而没有多余地、实质性地使用它们,原则上就如一位分析哲学家在分析‘善’、‘正义’或‘美’是什么”。戈尔曼就此认为,怀特与分析的历史哲学不仅是可以通约的,而且能够找到一些理论共识。
在戈尔曼看来,20世纪的语言哲学可区分为三个传统:一个是由弗雷格开其端,经罗素、维特根斯坦、奥斯汀等哲学家发扬的英美语言哲学;一个是由索绪尔开其端,经罗兰·巴特、德里达等哲学家弘扬的大陆语言哲学;还有一个经常被忽略的语言哲学就是,由皮尔士倡导,经蒯因、戴维森、罗蒂等哲学家阐发的实用主义语言哲学。我们知道,皮尔士吸收了康德哲学的养分而创立了逻辑三分的符号学(semiotic)体系,并提出著名的“实用主义”哲学:“一个概念,即一个词或其他表达式的理性意义,完全在于它对生活行为产生一种可以想象的影响;这样,由于任何来自实验的东西都明显地与行为有着直接的联系,如果我们能够精确地定义对一个概念的肯定或否定可能包含的一切可设想的实验现象,那么我们也就得到这个概念的完整定义,这个概念中也绝没有其他意义。对于这种学说,我想出‘实用主义’(pragmatism)这个名称。”作为一名数学和逻辑学家,皮尔士主要是针对科学实验而言的,但经詹姆斯和杜威的倡导,实用主义逐渐成为美国的“国家哲学”。
在怀特的理论“数据库”中,索绪尔及罗兰·巴特的所指和能指的语言学是他经常提到的,后期维特根斯坦以及奥斯汀的语言行动理论他也经常引用。除此之外,在《作为文学制品的历史文本》(1974)一文中,怀特明确借助了皮尔士的语言哲学来阐发他的观点,“我这里用上了皮尔士在他的语言哲学中对符号(sign)、象征(symbol)和图式(icon)所作的区分。我认为,这分别有助于我们理解,在所有人们想当然地视为对于世界的现实主义表现中的虚构性的东西,以及在所有显然是虚构性的表现中的现实性的东西”。与索绪尔将符号与对象看作是二元结构不同,皮尔士语义三角的符号学体系包括符号、对象和解释者,“就符号与其对象的关系而言,它存在于符号自身具有的某种特性中,或存在于那个对象的某种关系之中,或存在于与解释者的关系中”。一方面,与索绪尔的先验系统不同,皮尔士作为一名经验主义者或自然主义者,认为符号之外有一个对象世界,符号的意义建立在感官刺激之上;另一方面,皮尔士的符号体系不是索绪尔静态的结构,而是一个动态的结构。
我们可以说,这也正是皮尔士符号学体系与实用主义哲学原则的连接点,作为符号的解释者具有自主的转换功能,即面对历史和文化开放的动态系统。恰如怀特接着所说的那样,“叙事本身并非图式(icon),它所做的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描述历史记录中的事件,以告知读者,要把什么东西当作事件的图式,以使得它们对他而言变得‘熟悉’。历史叙事就这样斡旋于两者之间,一边是其中报道的事件,另一边是我们的文化当中习惯上用来赋予陌生的事件和情景以意义的前类型化的情节结构(pregeneric plot structure)。”这也就是说,怀特作为皮尔士意义上的一名经验主义者,始终认可历史学理性的、显性科学的一面,与此同时,作为一名皮尔士意义上的实用主义者(而不是罗兰·巴特意义上的语言决定论者),怀特始终坚持历史叙事的自主性,以及它未经批判的深层诗学的另一面。两面加一起,或许才是海登·怀特的真面孔。
戈尔曼就此也认为,海登·怀特的历史叙事路径有效地补充了只关注简单句子的弗雷格传统,以及亨佩尔只关注形式论证的传统。“实用主义使得分析哲学家能够克服哲学与历史学、事实与价值之间二分的教条,在这个意义上,怀特的分析就只能是实用主义者的(nothing if not pragmatist)。”在实用主义的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怀特为何要将兰克、布克哈特、黑格尔等19世纪的欧洲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都放在他的理论魔盒之中,“正统的历史学”必定也是“历史哲学”。此外,我们还可以把怀特的魔盒看作是一个“世界工厂”,怀特只是将各国的零件组装成一个产品,这何尝不是美国实用主义精神的体现。正如怀特所言:“我接受关于历史知识的构造主义的立场,理由包括理论与实践两个方面。这也就是说,根据实用主义者的观点,让我能够提出一种描述:即在历史实在(过去)、历史书写和我过去称之为‘虚构’(小说)之间复杂的相互关联。现在我更倾向于用‘文学书写’(literary writing)来替代‘虚构(小说)’(fiction)。”
尽管海登·怀特从没有像理查德·罗蒂那样,自觉地运用美国式的实用主义来对话欧洲大陆的思想传统。一旦我们解锁了皮尔士、蒯因、罗蒂这样一条实用主义的语言哲学进路,海登·怀特的实用主义面孔也将显现无疑。
①一般而言,研究者们大多都将海登·怀特定位为欧洲观念论及其历史主义传统的历史哲学家,最著名的讨论可参见Frank Ankersmit, “White’s ‘New Neo-Kantianism’: Aesthetics, Ethics, and Politics”, in Frank Ankersmit, EwaDomańska and Hans Kellner, eds.,Re-FiguringHaydenWhit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34~53.
②Hayden White, “The Politics of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of History”,Clio, Vol.3, No.1(Oct.,1973), p.43, p.47, p.53.此文原是1969年春季在纽约大学举办的历史哲学会议论文,当时德雷曾用多于怀特的篇幅来回应这个挑战,参见William Dray, “The Politics of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of History: A Reply to Hayden White”,Clio, Vol.3, No.1(Oct.,1973), pp.55~76.
⑨⑩Haden White ,“Literary Theory and Historical Writing”, inFiguralRealism:StudiesinMimesisEffect,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 pp.10~11, p.8.
onathan Gorman,UnderstandingHistory:AnIntroductiontoAnalyticalPhilosophyofHisto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