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克明
自然之“盛景”与人间之“盛世”自有内在相通之处。天人合一,并非妄言。造物之妙,存乎一心矣。
峰林竞秀的黄山,花岗岩体在地质水文强烈作用下,近千米的深度切割,致使整座黄山形成深壑峡谷,悬崖峭壁,石柱壁立,奇峰突起。七十二峰各自独立又互相簇拥,浑然一体又各逞奇秀。这里的气候也异常独特,浓雾常常沉浮山谷,云海浮泛峰尖,那种仙云缭绕的雄伟气势着实让人震撼。
独特的地理气候孕育了独特的“黄山松”。遍布群峰的万顷松涛中,更有一批出类拔萃的名松。它们生于危崖,立于绝地,饱吸石髓,寄命岩罅,棵棵久经磨砺。而且“峰愈高、谷愈深,气愈寒、岩愈危,松也愈奇。”其中佼佼者有迎客松、送客松、大王松、连理松、探海松、蒲团松、团结松、黑虎松、孔雀松、龙爪树、双龙松、卧龙松、倒挂松……既气韵不凡又个性突出。
黄山奇松之所以位列黄山“四绝”之冠,完全是因为它们生长在这种峰林竞秀的独特环境之中。倘若“炼石补天”“攒泥造人”的女娲闲来无事,也像捏泥巴那样把黄山众多奇峰全都揉捏在一起,攒成一副泰山模样,想来这座已然归于一统的“大黄山”虽则“法相庄严”,蔚为大观,但失去了峰林竞秀的态势,也就不会再有风姿绰约的黄山名松了。
在人类文明史中,也会不时出现一些具有“峰林竞秀”特征的历史时段:20世纪初,旷世英才群雄并起,文化巨匠、艺术大师、科学伟人不断涌出,短短几十年、上百年就把人类文明向前大大推进一步。这种蓬勃鼎盛气势不仅可以催生出一个伟大时代、一门新生学科、一代辉煌艺术,甚至还可成就像硅谷那样一座高科技园区,或者是像美国东北部那八所常春藤大学。
古代文明最辉煌的年代出现在古希腊。哲学家如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数学家如欧几里得、阿波罗尼乌斯、阿基米德(他还是流体力学的创始人);天文学家如阿里斯塔克、埃拉托色尼与希帕库斯;文学上有荷马史诗、《伊索寓言》;建筑上有雅典卫城、帕特农神殿等;古希腊的雕塑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如米洛斯的阿弗洛狄忒(维纳斯)、胜利女神萨莫色雷斯尼姬像等。
文艺复兴又是一个大师巨匠横空出世的时代,而且艺术、科学、戏剧、航海……全面大发展,井喷式地涌现了一大批伟大的代表性人物,如艺术大师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波提切利。思想家、作家如《神曲》作者但丁、《十日谈》作者乔瓦尼·薄伽丘、《乌托邦》作者托马斯·莫尔、《堂吉诃德》作者塞万提斯、散文家蒙田、戏剧家莎士比亚。科学家如天文学家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体系”,物理学家伽利略发现了自由落体与单摆定律,笛卡儿创立了坐标几何学并且提出了动量守恒定律,解剖学家哈维发表《心血运动论》从而发现了“血液循环”,哥伦布和麦哲伦做出的地理大发现为“地圆说”提供了有力证据。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巨人的时代”,各行各业都出现了一批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时代巨人,是继古希腊之后又一个繁盛一时的伟大时代。
量子力学的发展当年也曾是群星璀璨。一些不同国籍、天分极高且数理功底极为深厚的年轻人齐心合力共同创立了量子力学。普朗克提出了“量子论”概念,爱因斯坦提出光量子假说,玻尔创立了原子的量子理论并提出了互补原理,泡利提出了不相容理论,德布罗意提出了微观粒子物质波概念,薛定谔创立了波动力学,玻恩创立了量子力学的矩阵力学理论,海森堡发现了不确定性原理,狄拉克提出相对论电子量子力学方程,并据此预言了正电子的存在。此外,还有索末菲、奥本海默、劳伦兹、费米、康普顿、卢瑟福……这些划时代的精英各具独立见解,各怀学术特长,彼此频繁交往,经常聚会讨论,激烈交锋却又互相启迪,迸发出新的思想火花。正像丘吉尔首相赞叹的: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少的几个人,却做出了如此之多的伟大发现。量子论被公认为是迄今最成功的理论,它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现代生活。正是应用了量子理论才使得我们有了今天的激光、半导体、芯片、核能、数字通信、计算机联网……而且从量子理论还派生出一些十分重要的新学科,如表面物理、凝聚态物理、粒子物理、低温超导……特别是量子论的“不确定原理”还撼动了传统哲学的因果性、实在性、客观性与决定论,它正在改变着人们的世界观。
在中国也曾有过几次群英辈出的盛景。首先是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时期,孔子、老子、庄子、孟子、墨子、韩非子、孙武子、鬼谷子、荀子……可谓百家争鸣(确实有人统计过,称“虚指189家”)。
再有就是盛唐诗人喷薄而出的繁华时代,涌现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孟浩然、贺知章、李贺、贾岛、李商隐、温庭筠、陆龟蒙、杜牧、柳宗元、韦应物、高适、王勃、元稹、张旭、皮日休、沈全期、宋之问等上百位诗人。流传到现在尚存50000多首唐诗。
中国的京剧是在清末民初蓬勃发展起来的一朵艺术奇葩。它原本是由几个地方小戏如昆剧、徽剧、汉剧、秦腔等发展而来的。自从1790年乾隆皇帝六十大寿徽班进京,1820年汉剧随即到来,在历代皇帝、皇亲国戚、文化名人的极度赞赏下,几经融合提高,终于在1850年独立成形为“京剧”,并拥有了各个层面的众多票友、戏迷与内行观众。自此各大科班流派异彩纷呈,生旦净丑四大行当名家辈出,老生“前三杰”“后三杰”“四大须生”“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均名重一时,再加上一些与之融为一体的黄皮唱腔、京白韵白、唱念做打、京胡锣钹、五类戏服、化装脸谱……仅仅百年就异军突起,达到如此繁荣鼎盛,致使“中国京剧”发展成为与“希腊悲喜剧”“印度梵剧”齐名的世界“三大古老戏剧文化”之一。
就连战乱频仍的民国时期也出了一大批超群拔类、独树一帜的学问大家,如王国维、胡适、辜鸿铭、陈寅恪、钱穆、刘文典、章太炎……这些泰斗级的大学问家都学养深厚,自成一家,各怀卓见,各自照亮一方天地。他们所达到的国学高度令人高山仰止,至今无人能够超越。
艺术像“山”,科学像“川”。
山岳达到最高顶峰就无法再高了,而江河则永远是后浪推前浪,不废江河万古流。
文艺复兴时期那些达到顶级的艺术作品不仅“空前”而且“绝后”。这些伟大的艺术巨匠在各自的领域里达到顶峰,做到极致,绝品天成,你永远都不能超越他,甚至连大师本人都无法再超越自己。于是就此“封山”,遂成经典,大师们也从此荣登仙藉,成泰山北斗之仰。例如,后世的人体雕塑家永无可能超越米开朗琪罗的《大卫》;肖像画家也绝对无法超越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以至于一些追求创意的现代艺术家只能另辟蹊径,探索攀登新的高峰:如“立体派”的艺术先驱毕加索,“印象派”艺术的核心人物莫奈、德加,后印象派艺术分支、“点彩派”画家修拉,尤其是最让人瞠目结舌、备受争议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他自称“是当代艺术的救世主”)……这些过于超前的作品或许更为“小众化”,不像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那样均能为大众所接受。现代派艺术的代表作能否达到文艺复兴大师那般的艺术巅峰,并毫无争议地被奉为一代经典,这还有待后世评说。
科学却永不“封顶”。那些划时代的伟大科学家独具胆识,凿开壁障,创立一门新学科,从此为同行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让同时代的人以及后世之人意气风发地蜂拥而入,在广阔的新天地里纵情驰骋,大有作为。例如在1900年之前,物理学家普遍认为“物理学圣殿”已经完成,不会再有什么新的重要事情可做。然而,自1900年“量子论”问世,1905年创立“相对论”,从此物理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伟大变化,大批科学精英脱颖而出,众多新学科随即建立,而且还让人类步入了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
发生在科学、人文、艺术领域的峰林竞秀,群英荟萃,虽说各路英才全都格调各异,孤高自许,却又都“和而不同”地带有共同的“时代基频”。物理学告诉我们,只有那些含有共同频率的物体彼此之间才可产生“共振”。在“峰林竞秀”的时代,正是这种群体的“同频”共振使得每一个人的成就都能波及到其他同仁,启发他人循此做出更大的成就。共同的“基频共振”使得时代精英们彼此促进,互相激发,形成合力,齐同奋进,共同承托起了他们那个时代的伟大盛景。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十分醒目的“基频”特征,而且这种特征的“时代感”还非常鲜明。例如古希腊,在城邦制度所营造的“自由思考”氛围是它最突出的时代特征,可以说“自由是希腊人一切成就的根源”;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时期,“百家争鸣”与各国之间的“士人自由流动”是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文艺复兴时期不管是哪个行当,绘画、雕塑、小说、散文、戏剧、哲学、航海、科学……都体现了一种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精神;量子力学的群星灿烂得益于欧洲文化普遍具有的极为艰深的数学物理基础与极为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京剧各个流派都脱胎于昆剧、徽剧、汉剧这共同的本源,生旦末丑力求独出心裁,各自施展绝活,但那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共同韵味,让你一听就是京剧;民国初年那些出类拔萃的学问大家,虽然学科领域不同,但都体现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这种共同的文化精神。
文明盛世也要仰仗“天时”,并不是盛世年代的精英们都特别聪明。人群的智能分布在任何年代都是服从“正则分布”的,处在曲线两端的“弱智”与“天才”都是极少数,位于中间的大多数都是些智商平常之人。只有赶上大发展的“天时”,那些生逢其时的天才才可充分施展其超人的智慧才华,共同开创出一个辉煌的盛世。倘若未赶上盛世,那些平常时代的天才也就只能做些并不辉煌的普通的工作。就像千里马未被发现之时也和其他马匹一样吃着普通的草料,干着平常的运米驮盐营生。可见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是“时势造英雄”,唯有得遇“天时”才可能让一大批“英雄”涌现出来,做出各自的丰功伟业,齐心同力打造出一个“英雄造时势”的繁盛时代。“时势造英雄”当是前提,“英雄造时势”则是顺应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取决于那个时代是否呈现出“峰林竞秀”的态势。
作为态势的核心词——“势”是一个极其值得玩味的词,它看不见、摸不着,看似虚无,却起着极具权威的决定性作用。“势”存在于整体性之中。一向注重“整体观”的中国哲学对“势”极为重视,汉语中也有大量关乎“势”的词语,如势在必行、势不可当、因势利导、审时度势、气势磅礴,以及态势、气势、声势、形势、趋势。物理学有“势能”,化学有“化学势”……虽然说谁都没见到过“势”,但“势”却支配着一切事物的发展走向。“顺势而为”则可事半功倍,“逆势而行”必将一败涂地。天降大任于斯人,如欲成功,首先必须营造对其有利之“势”。《孙子兵法·兵势第五》有曰“故善战者,求之于势”,政治家会讲“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连势利小人也懂得趋炎附势,都是知“势”之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连一条不会思考的狗也都懂得“狗仗人势”,它凭的只是一种感性“直觉”。可见,感知“势”并非要靠理性思维。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所大学、一个大企业……要想崛起,不必费时费力地一个个“拨弄”“扶持”,你只需营造起一个“千峰竞秀”的态势,每一个人自会如荀子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顶级人才定会像雨后春笋般地破土而出,竞相成长。
“江山代有才人出”“三分人事七分天”。遥想项羽少年,叔父问其志向,答曰:“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营造“峰林竞秀”之态势,亟待一些广有“万人敌”之胆识,明辨“天时、地利、人和”之醒眼,气概更立群雄之上的旷世奇才。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