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环境问题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2020-03-01 17:40:53江韬
绿叶 2020年8期
关键词:物种人类环境

◎江韬

当河谷里的灯光开始闪烁时,他提醒自己,这里的人们都生活在幸福之中……生命就是目的本身,不重塑过去,也不精心创造未来。

——《迟暮鸟语》(Where Late the Sweet Birds Sang)(凯特·威廉)

让我们先从科幻小说开始吧!

因为环境问题一直是这类作品中最热衷的科幻内核。

在科幻文学历史上,毁灭地球设定众多,尤其在“敌托邦”(Dystopia)类型的科幻小说中,绝大多数都和资源枯竭、生态环境崩溃有关。纵览国内、外几大奖项(星云、雨果、坎贝尔和轨迹,以及华语星云奖等)中,此类主题也从未缺席。保罗·巴奇加卢皮(Paolo Bacigalupi)在《水刀子》(The Water Knife)中塑造了一个争夺水权的未来干旱世界;而在他另一部生物朋克的科幻小说《发条女孩》(The Windup Girl)中,未来世界是一个被基因技术滥用的黑暗城邦,那里充满了物种灭绝、能源匮乏和阶级对立的末日气息。那本被称为“科幻版《寂静的春天》”——《迟暮鸟语》中,凯特·威廉(Kate Wilhelm)描绘了一个面临土壤污染、资源短缺的克隆人社会。而写过《火星三部曲》的科幻大师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在2018年出版的《纽约2140》(New York 2140)里,描述了海平面上升导致纽约变成美洲版威尼斯。我国科幻作家陈楸帆也在他的《荒潮》中,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被电子垃圾包围的未来荒岛上的故事。

接着,让我们回到现实。新闻报道和社会活动中,随处可见关于环境问题的讨论和争执:污染的河流、倒下的森林、刺鼻的烟尘、重金属超标的庄稼、泛着绿油的湖水……无休止的人类欲望和有限的自然资源供给之间,矛盾越发严重,使得那些科幻小说中的情节变得与现实仅一墙之隔。毋庸置疑,当下是一个繁荣发达的全球时代,充满无数机遇。我们正在“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精神感召下,去创造财富和实现个人价值。在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购买力似乎成了衡量幸福感的唯一指标——而那些屡屡搏上头条版面的环境问题,在这种繁荣的大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当我们在谈论环境问题时,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环境问题——人与自然的相互关系

环境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环境问题?这是我们这篇文章讨论的起点。

通常,我们谈论的环境是基于狭义的定义,不涉及社会环境、太空环境等。《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对“环境”的定义是:“影响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各种天然和经过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的总体,包括大气、水、海洋、土地、矿藏、森林、草原、野生动物、自然遗迹、人文遗迹、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城市和乡村等。”尽管自然因素(例如,地震、火山爆发、强降雨等)也会带来环境问题,但我们更多谈论的是人为因素引起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前者源于“人力无法抗拒之因素”,属于不可控的范畴;而后者则完全来自“人力”,理论上仍然属于可控的。当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活动导致环境质量下降,其结果又反向作用于人类社会产生不利影响——于是,在这个负向反馈回路的建立过程中,环境问题便产生了。

简言之,人类是环境问题产生的充分条件。

值得注意的是,包括环境污染在内的所有环境问题,几乎都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给出的判断。因此,当我们谈论环境问题时,“人类”这个角色,是无法回避的。实际上,跳脱出这种局限的人类中心观,我们会发现,生物和自然系统的相互作用关系,自生命诞生之时就已经开始了。从元古宙的斯普里格蠕虫到寒武纪的奇虾,从奥陶纪的三叶虫到泥盆纪的古椎鱼,从中生代的恐龙到第三纪的龙王鲸,以及后来第四纪的猛犸象……我们至今都能在博物馆中通过那些化石遗迹,看到这种亲密关系的痕迹。当然,达尔文的进化论则随时随地提醒我们:自然环境在生物演化过程中的强大作用力。在宏大的地球历史中,物质转移和能量交换从未停歇,生命和自然的关系——这是属于地球自身的新陈代谢。

如何看待这种关系,这还和衡量时间的尺度有关。在地质学家眼中,漫长岁月里并不缺少比现代地球环境更为恶劣的时期。当下的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彗星撞地球相比,并不算什么。恐龙灭绝、大陆板块漂移、小大冰期循环往复……和众多地球上曾经存在过以及现存的生物一样,人类只是寄生在这颗蔚蓝星球上的过客。从智人算起,人类历史到今天也不过20多万年,在整个已知的地球历史中只不过冰山一角。而恐龙曾经在地球上的生存时间超过1亿6000万年,相比之下我们还处在物种生命史的幼儿时期。考古学证据进一步表明,人类文明更是一个新兴事物,起源不超过6000年。

但是以当前基于人类寿命的时间概念来说,环境问题却是一件有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可以忽视一片森林生物多样性的锐减,也可以对塑料造成海洋生态的破坏不闻不问,但当这件事严重到和你的一切有关时,你开始关心了。这是目前很多环境问题尴尬的地方,也是一个巨大的悖论所在——科学家们并不真的希望环境问题变得严重到无法控制;但是一个隐形的、遥远的、不造成任何眼前具体影响的环境问题,却又无法让群体引起广泛的情感共鸣。

作为地球系统有机组成的一部分,人类活动无疑会对自然产生影响,和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一样——基于生存繁衍的生命活动,和整个大自然系统形成反馈机制。这种影响的输入,在随时考验着大自然的受纳能力和忍受限度——环境容量。而这种受纳也并非单一被动的,相反,也会反馈给人类社会。当人类活动超过了自然系统的受纳能力范围时,大事不好了。酸雨、气候变化、水资源危机、资源匮乏、土壤污染、森林破坏、生物多样性消失、垃圾围城、雾霾……还有很长的一串名单。

嗯,这就是环境问题的由来!

盖娅和美狄亚

在讨论生命与地球的关系时,我们无法回避两个假说,即“盖娅假说”和“美狄亚假说”。

詹姆斯· 拉伍洛克(James Lovelock)在那本传奇的《盖娅时代:地球传记》中第一次提出了“盖娅假说”。他以希腊神话中哺育生命的大地之母盖娅之名,将地球系统描述成一位对生命和蔼可亲的“好妈妈”,她具有一种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使得整个地球系统能长时间维持稳定,从而适宜生命的延续和发展。在这种假说中,环境问题会存在,但是会被盖娅系统强大的环境容量所稀释。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这种假说所营造的集体幻觉,也被很多人堂而皇之地用来作为污染行为的借口——既然水体具有自我净化能力,自然系统存在一定的环境容量,所以往水里排点污水,让烟囱冒点黑烟,砍掉一片森林……似乎在逻辑上是站得住脚的,毕竟地球的自我修复能力无比强大。

但是,不要忘了,就像人体免疫系统的工作机制一样,地球母亲在自我修复的过程中,有没有人类,并不在她的计划中。而人类会不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免疫掉也很难说。艾伦·韦斯曼(Alan Weisman)在《没有我们的世界》中,描述了地球如何从人类文明中最终夺回了属于她自己的领地。2009年,著名古生物学家彼得·沃德(Peter Ward)提出了与詹姆斯截然相反的“美狄亚假说”。他改变了地球系统“好妈妈”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冷酷无情的“恶母”。彼得在《美狄亚假说:地球生命会自我毁灭吗?》一书中,用他的专业知识证明了物种大灭绝背后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物种本身。“作死”在很大程度上正不断把人类推进美狄亚陷阱中。生命只是一个叫“进化”的奴隶。地球并不会真的关心物种死活;眼看起高楼,眼看宴宾客,眼看楼塌了,地球瞧见的例子多了去了。而人类社会必须以新的方式去思考和自救,不要落下一个自我毁灭的结局。

有没有人类,地球并不关心;而有没有地球,对于我们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必须关心的地球

我们似乎很难对远隔千里之外的事情产生实质上的情感共鸣,例如,融化的冰川、饥饿的北极熊、熊熊燃烧的亚马孙热带雨林、海洋上漂浮的塑料袋、大片白化的珊瑚、某条遥远的黑臭河流……没有近在咫尺的经历,那些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则新闻、一篇文章、一句感叹而已。而只有当某件事如同烙红的铁块掉在脚背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原来危险真的发生了:百年不遇的高温天气或洪涝、出门时空气中刺鼻的硫黄味、引发呼吸道疾病的粉尘和颗粒物、发黑发臭的河流和湖泊……当这些零散的、充满地域性的现象,最后以环境污染公害事件的面貌彻底爆发时,对公众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就是上个世纪的国际八大环境污染公害事件,包括马斯河谷烟雾事件(1930年,比利时)、多诺拉烟雾事件(1948年,美国)、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20 世纪40 年代,美国)、伦敦烟雾事件(1952年,英国)、四日市哮喘事件(1961年,日本)、水俣病(1953—1956年,日本)和米糠油事件(1955—1972 年,日本)。2019年,联合国环境署在最新的《全球环境展望》中指出,地球环境污染形势越发严峻,到2050年可能将有数百万人因环境污染而过早死亡——抗生素耐药性和内分泌干扰物质导致的淡水系统污染,会是其重要原因。同年5月发布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服务全球评估报告》显示,当下全球物种灭绝的平均速度已经远高于1000万年前,100万个物种正因人类活动而遭受灭绝威胁。而人类活动导致的自然资源过度消耗、物种栖息地锐减、气候变化以及污染物影响等,是目前地球物种衰减的主要原因。

科幻小说提供了无数的设想——人类能不能抛弃这层与自然的联结,继续生存下去?如果我们能最终变成赛博格(机器+人),肺和呼吸道都没有,那空气污染算不了什么;如果人类可以通过光合作用直接获取能量,不需要种植粮食,那土壤污染就无关紧要;如果意识可以上传,那我们关心的是意识和数据空间的关系,而不再是人和自然的关系;甚至如果我们可以外太空殖民,彻底完全离开地球,那地球上的所有环境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另外,美国东北大学环境伦理学家罗纳德·桑德勒(Ronald Sandler)的观点值得一提——人类寿命的延长和永生,是否会使得人类对环境更加关心?还是会因为获得了更开阔的眼界而不再介意与环境的关系?到那时,这种超然存在的态度可能会影响我们处理环境问题的哲学思考和具体方式,是祸是福不得而知。

尽管我们用热切的眼神,期望着人类科技发展能继续指数前进,但基本上在目前正常的认知视野中,人类是离不开地球的。这颗星球,就是我们的家园。在你一没租房又没买二套房之前,就试图把当下住的小公寓拆掉,这是不明智的,除非你做好了无家可归的心理准备。“宇宙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前提是你得有个家,得先把“去看看”的旅行计划准备好才行。环境问题终有一天不复存在的假设,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只要人类继续在这颗星球上生存,环境问题就始终会如影随形。

在谈论环境问题的伦理道德时,人类绝非站在有利位置。我们可以扪心自问:究竟我们是真的在意这颗星球,还是仅仅不希望环境问题发生在自己身边而已。越来越多的跨区域的环境污染,正在沉默地印证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点,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正视。地球不需要人类关心,但我们却必须在意她的感受,这关系到我们自己的利益和未来。正如艾伦·维斯曼在《没有我们的世界》中文末所说,“没有了我们,地球母亲将默默承受、继续生活;可是,如果没有了她,我们根本无从存在”。

无法独善其身的每一个人

作为地球所有生物中最高等的捕食者和消费者,人类具有超越一切的物种优势,而这种虚假的“超能力”赋予了我们一种集体幻觉——我们似乎可以不遵从自然的法则。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其他的力量能约束人类。这种集体幻觉就像是一个泡泡,轻轻戳破后,我们会发现,繁荣和不断发展的人类社会仍然面对着“四骑士”的威胁。瘟疫、饥荒、战争和死亡,一次次在不断提醒人类,作为地球物种之一,我们似乎并没有逃离马尔萨斯陷阱的能力。而今年年初的一场新冠疫情,也显示出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在面对微观世界入侵时的脆弱性。

环境问题的复杂性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人类是环境问题中的重要一环。这里的人类包括你、我、他,我们每一个生存在这颗蔚蓝色星球上的人类。面对环境问题时,我们每个人都深陷其中。有人认为仅仅通过行政主管部门加强监督管理,或者通过立法就能解决环境问题。也有人认为关掉几家工厂、停掉几家企业就能一劳永逸,而实际上,环境问题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而正是这种复杂性,决定了我们这个物种在解决环境问题时,真的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担当和智慧。当我们还在相互抱怨和推锅的时候,我们已经离解决问题的道路越来越远了。一边开着大排量的城市越野车堵在去菜市场买菜的狭窄街道里,一边破口大骂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一边想享受无节制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一边又想享受那种风清云净空气甜美的生活环境,这一切看上去似乎有点人格分裂。事实是,到目前为止,全球并没有找到一个具有普适通用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我们需要精致的消费品去满足虚伪的物质欲望,我们需要快速不拥堵的交通来实现伟大的人生抱负,我们需要活得像那些电影中勾勒的品质生活,我们需要简单粗暴快捷的方式迅速成为成功人士、走向人生的巅峰,而环境问题终究是需要有人埋单的,吃霸王餐的可行性极低。发展就是一桌和大自然对赌的牌局,可惜的是我们并不是庄家。岁月静好的表象,只是因为环境责任被转嫁了而已。

历史证明,我们的道德进化速度和科技发展速度并不对等。哲学家黑格尔曾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历史的重复”并没有让我们变得更谨慎;而近一百年的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却又让我们过于乐观。一直以来,我们沉醉于科技发展所勾勒的美好愿景中——当下的环境问题在未来可以被科技解决,因为后者有能力去弥补我们在当下所犯的错。例如,塑料的发明为我们的社会经济活动带来了巨大便利,长期以来,乐观的我们知道它会被生产、利用然后被回收处置。“科技最终会让废弃物完全无害化、资源化,从而将对环境的影响降至最低”——但我们是不是真的知道:目前塑料回收利用率非常低,短暂使用后的塑料将会成为无处安置的废弃物,踏上长达数个世纪的漂泊之旅。而近年来对于微塑料(Micro-plastic)的研究工作表明,塑料的高消耗低回收也正在对人体自身健康安全产生影响。

科技是把双刃剑,谨慎的乐观并非反对发展和进步,倒是那些用“自由繁荣”“个性解放”“科技进步”去掩饰甚至是推脱应担环保责任的行为,则显得有点鸡贼了。这种盲目的乐观,似乎没有意识到自身立论的短板:科技发展的速度能不能跟上环境污染的速度?问题解决的速度是不是能赶上问题产生的速度?在整个生态环境崩溃之前,科技是否真的能及时赶到?

表象之下,错综复杂。

人的欲望本质上和环境保护是冲突的——除非保护环境能满足欲望本身。和那些认为“环保就是阻碍发展”的误解和偏见相反,真正环保的最终目标是“消除贫困、保护地球、改善所有人的生活和未来”——可持续发展,是指在不损害后代满足其自身需要能力的前提下,同时满足当代人需要的发展。而经济增长、社会包容和环境保护正是可持续发展的三驾马车。从整体上来看,生态环境的破坏和环境污染的加剧,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是受害人,但别忘了想想,我们会不会又同时是自己的加害者呢?解决环境问题的本质,是人类究竟愿意让渡多少当下的利益,牺牲多少当下的欲望,去为未来的后代子孙预留一些可供他们继续挥霍的生存空间。

勇气与行动力,而非纸上谈兵

海量信息充斥的今天,就某一个话题进行讨论和批判的门槛已经非常低了;而社交网络和自媒体的兴盛,营造了一种集体幻觉——人人都是当下时代的评论家,可以指手画脚说上两句。有趣的是,这些口水战绝少讨论可行的解决之道,批判问题上手快,但解决问题似乎并非人人在行。实事求是地说,环境问题是最能集中代表人类社会复杂性的一个经典面相。我们内心想当然地认为善恶是泾渭分明,非对即错;而事实上,环境问题的讨论绝非适合于这种二元对立的方式。现实中,尤其是影响超越国界的全球性环境问题显得尤为突出。例如,污染物的跨境传输,如何解决?如何平衡区域经济发展和生态环境环保?如何对待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全球环境责任和义务?在人类未来不断发展中,科学技术又会扮演何种角色?有限的政府预算前提下,如何对尚需解决的环境问题进行优先排序?国际舞台中,越来越多的国家利用环境问题来实现其背后的国家利益,发达和发展中国家在“环境与发展”的议题中分歧严重……社会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已经被塑造成了一对天敌,彼此交战而不得解套。

对于悲观主义者而言,环境问题像是一头巨怪,其复杂性是令人望而却步的,那些冗杂而相互纠缠的结构,使得寻找解决方案看上去如此不现实。我们必须诚实地承认,当下的人类道德和科技发展,还远远未达到昌明如斯的程度;人性的欲望和作为地球超然万物角色的荒诞优越感,使得我们无法把自己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去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全球化的今天,人们似乎对一系列重要环境问题的解决方案都心存怀疑;不同意识形态和历史文化背景下,人类社会似乎在面对共同命运的生死抉择中,仍旧南辕北辙。最经典的证明莫过于关于二氧化碳减排的《巴黎协定》——科学在诡谲的国际政治舞台中,其脆弱性可见一斑。

实际上,我们并非缺少解决问题的手段和方法,而是缺少解决问题的勇气和行动力。历史上两次大规模的人类统一行动,证明了在面对全人类的重大挑战面前,全球化合作和协同仍是可能的。1980年,天花在索马里彻底消灭,标志着这项始于1966年全球最大规模的人疾根除项目的成功——上世纪60年代绝大多数人,固执地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中也包括那些持怀疑态度的公共卫生和传染病科学家。另一个例子是1989年开始生效的《蒙特利尔议定书》。作为全球防止臭氧层空洞进一步被破坏所采取的统一行动,尽管现在讨论其成功还为时过早,但科学家们已经证实了议定书中对臭氧损耗物质(ozone-depleting substances, ODSs)的减排目标和措施规定,是切实可行的;2019年,世界气象组织的评估报告明确表示,全球在《蒙特利尔议定书》框架下所采取的行动,是大气中ODSs 减少、臭氧层开始恢复的重要原因。另外,近年来以实现资源利用最大化、废物排放最小化为目标的“3R原则”[(减量(Reduce)、重新利用(Reuse)以及回收(recycle))],正越来越多地被工业界采纳,成为现今绿色循环经济的重要核心。

在这些鼓舞人心的事例面前,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实现目标的能力是其次,而意愿则成为关键。然而,环境科学家们最为担心的是:在情况未变得太坏之前,科学技术为我们赢得的黄金窗口期,会被一次次的争吵、辩论和踌躇不前白白浪费掉。面对挑战的勇气、解决问题的智慧,是解决环境问题的前提;而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集体意志、环境政策的准确决策和强大执行力、政策措施执行过程中的高效管理,则是解决环境问题的核心保证。

我们做得到——但我们真的愿意吗?

明天会更好吗?

谈论环境问题,是一场充满矛盾和激辩的思想实验。

作为一个环境研究从业者,面对众多悬而未决的环境问题,难免笔调是灰色悲观的;但就个人而言,对人类未来,我却是无比乐观的。环境问题的发生和解决,像是一个混杂着善恶利弊的修罗战场,充斥着政治的博弈和科学的逻辑。正视环境的复杂性,并不是对于人性瑕疵的失望。我们不会像《三体》中的迈克·伊文思和叶文洁那样,以站在人类对立面的立场去看待这颗星球和自己所属的物种。而我们对自身瑕疵的直面,其实是一种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拥抱。我们并非放弃了让世界变得更好的理想,而是对这种理想,保留了应有的谦卑和谨慎。而科学技术,仍旧会是人类手中最大的武器,去抵抗走向自我毁灭的命运。

当我们厘清了人类和自然的关系,我们也许会重新审视眼下的环境政策和措施,我们也许不会再对一个物种的灭绝、一片森林的燃烧、一座冰山的融化无动于衷。

作为一个年轻的物种,我们会犯错,这恰好是环境问题的由来和根源;而正是因为年轻,我们需要始终保持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去面对挑战,解决问题。而环境科学和工程(Environmental Science and Engineering),就是这样一门让我们去思考问题、寻求破解之道的学科。从事环境研究的科学家们,作为我们这个物种的守门员,扮演着吹哨人的角色——提醒着人类在繁衍和发展的前路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和危机。这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角色,因为我们刺破了那些岁月静好的假象,撕开了繁华背后的局限和虚伪。于是,当我们在谈论环境问题时,我们其实是在反思人类的当下和未来。

分子生物学家肖恩·B.卡罗尔(Sean B.Carroll) 在 其《生 命 的 法 则》(The Serengeti Rules)中写道,“文明发展程度的度量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在我看来,人与自然的关系则是文明演化的另一个重要的度量衡。

地球现状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人类的想象,而科学技术的发展远远没有乐观到可以让人类予取予求的地步。放在宇宙尺度下,我们无法预料人类时代的终极长度;只是希望下一个种族回头看地球历史的时候,发现人类社会能延续得远比恐龙时代长。

结尾

文章的末尾,让我们再一次回到科幻小说。

正如科幻小说中那些看似危言耸听的科学幻想,在犀利的文字背后正逐步变成现实。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它们并没有那种能震耳发聩到从灵魂深处叫醒人类的能力,但它却用对未来的思考去超越现实的不堪处境。这些文字讨论的只是当下人类社会发展面临的尴尬。我们究竟该选择怎样的一种生存和发展方式,去延续人类的香火?

因为我们的未来,正来自我们当下的每一次抉择和自我审视。

当去年9月准备动笔写这篇文章时,我正在北极圈的阿比斯库(Abisko)气候影响研究中心(Climate Impact Research Center, CIRC)和同事们一起讨论这个越来越热的寒冷区域。住宿区正对着美丽的托纳湖(Torneträsk),被一片深秋的金黄色所簇拥着。阳台上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高山,雄伟的山脊线一路延伸至远方。山涧直下的溪流像雪白的纱巾,轻盈地搭在高山的肩膀上。一百多年来,中心的定位观测表明,这里的高山雪线不复当年。更远处,永冻土层融化后翻露出深褐色的有机质层,雨水冲刷出一些泥浊的小沟渠,流进附近的小湖和湿地中。慢慢地,这些富含陆源有机质的水流会汇入临近的湖泊,迁入远方的大海。

我喜欢越野跑。沿着山路一路向上,粗犷的风改变着头顶云朵的大开大合,阳光在云层的不断变化中,把金色的光线或细碎,或整片地洒在荒野之上。站在山上,耳边呼呼的风声突然变得小了一些,雪山、湖泊、近处的地衣和灌木,远处的林线,像是一出伟大舞台剧的油画背景,气势恢宏但也细节丰盈。于是自己的五官似乎都能感触到生命在这安静景致中的勃勃生机。

那种状态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任凭风吹的灌木。词穷便不再言语,片刻后我笑了。

在这深秋寒冷的山风中。

我热爱北极圈,因为这里依旧默默地遵循着自然的法则,不紧不慢。万物生命的无数次轮回,在四季循环更替中,变得如此动人而伟大。在这里,寒冷以万古不变的姿态,提醒着我们关于自然的本质。它促使我们每个人不得不慢下来,站在地球面前,安静笃定地去关照我们的内心,去关心人与自然的联结。

于是,我依然相信,在这场关于人类自身命运的实验中,人性的良善仍会是最为强大的动力。她会驱动我们保持谦逊和谨慎,始终鞭策我们保持一颗作为地球物种的谦卑和对大自然的尊重的心。而不断的思考和反省,让我们更有理由去期待一个被理性和科技祝福的人类未来。

这种希望,正是人类社会在面临每一次黑暗和寒冷时,内心里那簇永不熄灭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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