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我躺在白桦树下
白桦树长在山坡上
山坡长在草原上
草原上有草就足够了
还长着成群的牛羊
天蓝得近乎虚假
白云要是再低一点
伸手就能摘下来
那些悄悄溜走的云朵
一定是受到风的教唆
此刻,一个困扰多年的
疑团,豁然解开
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躺着
盖着树荫,沐着风
我不知道这就是幸福
甚至也不曾知晓
你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
看着我安静地发呆
清明回老家扫墓
坟头枯草摇曳
周围灰突突的槐树上
鸟鸣蹦蹦跳跳
三哥说:到了清明
草就快绿了
快绿了就是还没绿
只是离绿越来越近了
下山的时候
不经意间抬头,看见
不远处的山坡上
竟然有了绿意
低头细看脚下
几株草芽
也怯怯地探出鹅黄的头
上山时还是枯黄一片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
草是怎么绿的呢
一条分岔的山路
分出两个不同的远方
在岔道口伫立良久
那条看上去更美丽
更幽寂、人迹更少的路
引诱我走进山的深处
(那条没有涉足的
却一直牵动我的心魂)
后来,我又遇到过几次
类似的事情
连犹豫都没有
我就迈动了脚步
我不知道,夏日山中
这样的选择
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我一生所要走的道路
丘陵上的山往往是这样
山崖不太陡峭,山谷不太幽深
就是走在谷底最深处
也能看到太阳和月亮
山顶越高,离天空越近
有人凭高远眺,有人大喊大叫
我认为山顶是用来倾听风声的
风来自天堂,能带走人的灵魂
到了山顶,还能继续往上走吗
再往上走就是天空
能抵达神居住的地方
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相比于爬上山顶,我更喜欢坐在山脚
山沉默不语,那种隐秘的力量
让我安静成一块石头
晒着太阳,吹着凉风,不乱动,不妄言
为了找寻当年埋下的酒瓶
装入瓶中的一张纸
纸上写满的字
我再一次登上那个山顶
也许是时间太久了
我什么也没有找到
瓶子和那张纸
都成了无法破解的谜
而山顶依然寂静
除了树枝上起起落落的鸟鸣
就是自生自灭的野花
在忽高忽低地摇曳
可以随意躺进草地
让草把我湮灭,让我比草更低
任凭小昆虫在身上跳来跳去
任凭风把花香按到脸上
没有什么比这更惬意了
当然,我还可以去骑马牧羊
和白桦树谈心
与湖泊合影
追随一只蝴蝶飞到山的那一边……
这时候,粗陋的我
已是一个慈爱的老父亲
整个草原都是我的女儿
落日一直在落
看上去,它似乎
无法控制自己
等落日的人
在即将到来的黄昏里
像一粒草籽,抱着
开花的愿望
当落日真的像落日一样
在他的眼睛里
一直落下去
他甚至记不得
落日是从哪个地方
落下去的
眼前的落日以及过去的
每一个消逝了的落日
它们把万物抛进了黄昏
等落日的人,不论身在何处
时光都是永恒的别离
草原上暮色辽阔
等落日的人
拎着自己瘦弱的影子
走进
孕育太阳的子宫
整个下午,我们几个人
静坐,平躺,闲聊,晒时光
把玩风干的牛粪
衣物和尘埃,都还给大地
倾听一棵草和一朵花
内在的细小区别
那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沙柳
因缓慢而坚硬
因坚硬而让时间无从下手
风在清理云朵
它们飘过的地方
都是飘在自己的过去里
时光从下午来到黄昏
这样快
这样快,就消失了一个下午
我在一片草原上睡去
在另一片草原上醒来
睁开眼睛,远离的一切
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新雨过后,一条坑坑洼洼的
沙土路,把我们送到湖边
湖水辽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一艘小船停泊在静谧的湖边
“时不时就有鱼跃出水面”
船夫是这一片水域的管护员
没有风,静谧的湖水
甚至比静谧本身还要静谧
云间,钻出一束光
它们在一片静谧上喧闹、跳动
像一条条不安分的鱼
湖水泡软了远山的倒影
一群野鸭子静静游弋
四周的花草也被静谧过滤
花蕊上,一只采蜜的蜜蜂
久久未动,像是在倾听
这天地间寂静的大美
唤醒了每一颗
昏昏欲睡的心魂
返回时,那条坑坑洼洼的沙土路
已经铺满星光
有人开始赞美神和月亮
我猜过老榆树的年龄,但猜不准
我爷爷小的时候
它就长在这里,就这么老
在树下,仿佛置身一片清凉庙宇
我查过县志,有照片、简介
标注的树龄却让我怀疑
我决定放弃追索答案
万物有灵,生命本身就是秘密
从树下走过的人
有的早已融化,成为泥土
有的走向远方,长成树
树的上面,始终是空荡荡的天
它在继续老,又继续长出新枝
这新枝意味着生命之旺盛
每一次相遇,我都惊叹自然之神奇
并深深感恩
山坡上有几只羊
是灰中的白
看上去格外醒目
山坡还没长出青草
它们走走停停
不知在啃食什么
山坡附近没有村庄
牧羊人也不见踪影
北风吹着口哨
摇晃树梢,树下
那几只孤单的羊
显得愈发孤单
而那几只羊,一点
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固执地停留在
早春空寂的山坡上
它们的存在,是个事件
让人担心又让人遐想
槐花不管不顾地开着
乡愁一样荡漾在枝头
除此之外,林间的事物
仿佛就只有眼前这条小路
弯了又弯,不知延伸到哪儿
隐约地有人在走动
惊飞了三五粒鸟鸣
一块断碑立在去年的杂草间
青苔绣绿了碑文
没敢多看,害怕那上面
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四周寂静,风吹花香
我向前走着
比时间快些,比思想慢些
眼前忽然一亮,林外的日光
瀑布般倾泻,让一切现出原形
这时候的我
最像我
村口总是比每一个小院
凉风稠密,纳凉的人
披着山脉的暗影,尽管
他们对山顶一无所知
疲惫的人枕着厚厚的月光
酣睡,嘴里喊着的名字
露珠一样在草叶间滚动
讲故事的人开始瞎编
像前一个夜晚那样
听的人仍在不停追问
月亮挂在树梢上,白晃晃的
如醒着的梦
搭个梯子就能摘下来
回家的路上,每个人
都被月亮追赶
一直追到梦里
砍完最后一棵白菜
已是日落时分
老榆树的叶子被浮光照出红晕
从天上回来的鸟雀
在院子里盘旋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这些小家伙,从来不会安分
即使梦里也要吵闹、飞行
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现在我已不再年轻
与那几棵老榆树一样
任由小生灵们飞来飞去
却一点不为所动
夜色到来之前
我必须让菜园里的
大葱和辣椒执手言欢
萝卜与土豆和谐相处
它们是即将到来的冬天里
我最忠实的朋友
更多的东西我早已遗忘
搓一搓手上的泥土
黄昏开始变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