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婧,周 毅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00)
空间构建与景观书写有着密切的联系。真实的地理景观是文学地理空间建构的前提,在“讨论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要素时,景观(地景)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1]155。
R.J.约翰斯顿主编的《人文地理学词典》解释“景观”为:“是指一个地区的外貌、产生外貌的物质组合以及这个地区本身。”[2]367地理学所讲的“景观”至少应包括三个要素:“一是土地或土地上的可视物体,二是形象化,即具有某种观赏性,三是自然属性与人文属性的统一。”[3]而文学地理学研究,则侧重“地理景观”的文学性,“是指文学作品中存在的具有物质性的风景描写……在文学作品中,地理景观自然是作家审美创造的产物……”[4]。
大巴山是张中信的精神支点,他追求呈现“原汁原味”的大巴山风貌,巴山景观书写成为作品地理空间形态的基础和依据。根据景观的不同类型,可分为自然景观书写和人文景观书写。
自然地理是人文地理的基础。地处川东北的大巴山重峦叠嶂、资源丰富、壮美豪迈,是人杰地灵的原生态山区。作者主要采用散文和诗歌等体裁,呈现了大量的大巴山景观。按照作者的地理足迹与书写方式可将其自然景观书写分为两类,即游历型景点描绘和回忆型乡土刻画。
就前者而言,试以作家对著名景点中峰洞的书写为例,以窥巴山景观的文学化表达。
中峰洞又名佛光洞,此洞雄奇壮丽、细腻幽美,与临江丽峡、空山天盆两景共同构成了著名的诺水河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张中信是诺水河养育的儿子,数次游览中峰洞,对其自然景色和历史文化均了若指掌。在描绘中峰洞时,他将真实的景色与自身的感知融合在一起。
“洞中有峡,峡中有洞,洞洞有景,景景妙绝……莲台宝座居多,亭台楼阁毗邻,更增添了洞天幽怪神秘的色彩。”[5]6-7
以文字营造画面感绝非易事,在展现景观的同时要能不丧失文学的况味更非易事。这段文字将中峰洞全景作扫描式概览,以文学化的表达勾勒中峰洞轮廓。
“日月峡谷中幽潭碧波晶莹,湍流玉带叠影……其声轰鸣回荡,如同虎啸狮吼,万鼓齐擂,磅礴雄壮之势,令人悚然惊振。”[5]7-8
张中信自小喜爱古典文学,对诗词格外热衷。他的语言充斥着节奏分明、引人入胜的古典韵味。在大体扫描中峰洞景色后,他具体选择了“日月峡谷”这一洞中之景,以展现中峰洞景观的丰富与神奇。而后作者以小见大,选择了洞中那些精妙的、颇具韵味的、能够代表其地理品质的景观,例如说“月色”和“雾岚”。在中峰洞这座“地下岩溶博物馆”里,乳笋林立、阡陌纵横、景区众多,有数百个重要景点,亦有多个大厅、暗河、支干道和面积巨大的洞海等。但作者偏偏选择了“月色”和“雾岚”作为描绘对象,可谓是抓住了中峰洞的重要特质:神秘、朦胧。倘若将洞内的一景一色都细细描写,那么只能称得上是“还原”了景观,不能说是“书写”了景观。文学的空间不完全等同于现实空间,文学的空间需要写作者用文字实现转换与超越,展现景观的审美性。作者描绘中峰洞所选择的景观对象体现了他的人文眼光与地理意识。
另一方面,回忆型的乡土刻画在张中信的景观书写中占有极大的比例。他书写了记忆中故乡野茶灞的一系列自然景观。从这些盛放着作者珍贵回忆的乡村景观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寄予其中的人文关怀。
第一,从具体的景观点切入,书写亲切可感的野茶灞,寄予人文思考。如作者笔下的“玉米村庄”,将野茶灞人从春天播种到秋天丰收的所见所感形象地描绘了出来。说出“韭菜很贱,但命旺”的祖母是“我”的启蒙者,而那带给“我”无限启迪的“韭菜园”亦成为“我”生命中难以忘却的重要景观。作者坚持着用散文化的语言来表现切实可感的自然风景。例如“我”对于“情人谷”具体而诗性的记忆。在作者的描绘中,我们可以想象:一个静谧的白天,“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山谷,迎着山风,听着溪涧的水流声,目之所及是山野小道、灵巧的动物、粗壮的古树以及氤氲的迷雾。
第二,以动植物为对象,书写生机勃勃的野茶灞,丰富景观构成。作者在展现野茶灞景观图时,非常注重以动植物为对象。例如在《红蜻蜓·蓝蜻蜓》中,作者写了《猪笨》《狗恶》《鸡冢》《蕨命》《萤火虫》《猫头鹰》《鼠戏》《野枇杷树》《蛙聒之夜》《爬满青苔的耳贝》等篇目,凸显野茶灞的生机,展现一个实在的、具体的、可感的野茶灞。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常将这些动植物放在与人平等的位置,或借此怀念自己的亲人,或从它们身上发掘珍贵的品质,或反思人类的偏见……
总的来说,作家坚持以真诚的原则、文学的语言书写“真实”的大巴山自然景观,既描摹了该地区的自然风物、呈现了丰富多元的景象,还融入了人文关怀与深度思考,实现了作品景观“还原”与文学“审美”的双重要求。
有关“人文景观”概念的确切定义,学术界至今尚有争议。即便如此,学界对于“人文景观”的理解仍存在共通点,即具有一定的历史性和文化性,具备“形象性或可观赏性”[1]232,融注着人类活动与精神踪迹的景观。或说是“指历史形成的、与人的社会性活动有关的景物构成的风景画面”[6]。
在大巴山地区度过自己人生最重要成长阶段的张中信,敏锐地意识到大巴山的人文因素与历史印记对他的深刻影响,亦于作品中展现了大巴山丰富的人文景观。包括板板桥古镇、二郎庙、米仓古道、楼子古镇、鲁班寺、红军文化广场、列宁公园、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旧址纪念馆、嘉祐寺、孙氏池亭、毛浴古镇、得汉城、擂鼓寨、麻坝寨、白衣古镇、祖屋、老屋、祖母树、山神庙等。
张中信是巴中市通江县板桥口人,说到“板桥口”,就不得不提当地最知名的人文景观之一——板板桥古镇。最初“板板桥”只是一座仅供通行的木桥,它之所以成为大巴山知名的人文景观,是因为在时间的雕琢中它拥有了其他自然景观所没有的历史与传说。作者在介绍板板桥时,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作相关考证,以张飞和明建文帝朱允炆的故事来展现板板桥的历史,这也是他在呈现大巴山地区的人文景观时最常用的一种方式,由此可见他的现实主义立场与对资料考证的重视。
相较于书写自然景观时作者常采用的“以小见大”“选点式”等手法,在展现人文景观时他则更注重景观与景观之间的联系与互动,常常以“移步易景”的空间顺序来作展示。比如在介绍楼子古镇时,他并未直接从古镇本身出发,而是设置了一些悬念和期待,从古镇东南河岸的“美女梳头”岩洞开始,慢慢进入楼子古镇。接下来又沿着楼子的余韵介绍鲁坝村、鲁班寺、倒悬石佛等人文景观。这样一来,他就将看似孤立的人文景观用一些相关的历史故事、传说和人文感悟进行链接,形成了一个个立体的、审美的景观空间,为作品地理空间的整体构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作者以“一水绕庙流,三山抱孤桥”来介绍板板桥的地理特征,实际上是以板板桥为中心,辐射式地介绍与之有关的景观。由此,读者可以确定二郎庙、诺水河以及环抱板板桥的野人山、文笔山和铜钵山的地理位置及其相互关系。
作者还特别点出了“文笔山”是板板桥的精魂,随之作了详细的描写,虽然“文笔山”从形态上讲属于自然景观,但其悠久丰富的故事传说却使其成为自然与人文特征并重的一座“奇山”。在介绍板板桥的“二郎庙”时,作者亦解读其来历、重述其历史,将武则天的故事娓娓道来,充分凸显“二郎庙”的人文特性。
通过具体景观的连缀和历史传说的介绍,作者不仅展现了板板桥古镇的风貌,体现了板板桥古镇厚重的人文历史,还倾注了自己的深厚乡情,能够让读者在文字的世界里欣赏板板桥的美、聆听板板桥的前世今生。
由于人文景观往往需要结合史料或神话传说来进行“还原”,所以作者在书写人文景观时在一定程度上有“史”大于“文”的偏颇。不过作者还是作出了合理的弥补。例如在写板板桥的张氏家族时,写到张公招婿时有一段描写:
“刚刚还鼓乐合鸣的寿宴,顿时气氛沉闷……就见张公满面堆笑,手捋花白飘逸的胡须宣布,同意此狂徒为小女之婿,并当场操办婚宴,以贺双喜临门。”[5]93
这段颇具文学性的历史讲述就一定程度上化解了“述”大于“文”的尴尬局面。
自然景观,以及由此演化而成的人文景观,往往具备丰富的价值。而一个好的作家,一部好的作品的任务,就是用文学的方法在有限还原景观的基础上,同时赋予其高度的审美性与文学性。正如迈克·克朗所言:“文学中的地理景观应该被认为是文学与地理的融合,而不是一面单独折射或反映外部世界的镜头或镜子。”[7]72
总体而言,张中信笔下的大巴山景观是融自然特征与人文特征于一体的,是大巴山地理特质和地区品格的有力展现。历史故事、神话传说等为景观塑上了一层浓厚的人文色彩,作家的独到思考与潇洒文风也为实体景观的文学呈现增色不少。
更重要的是,这些立体的、审美的景观书写是张中信作品地理空间建构的基础和前提。张中信的作品比较集中地建构几类地理空间: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以成都为代表的都市空间、以诺水河为脉络的河湖空间、人文气息浓厚的山地空间、亦真亦幻的峡谷空间、独具一格的溶(岩)洞空间、影响深远的革命旧址空间以及古镇、古道、石窟等文化遗迹空间等。
其中,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的互斥与对照是张中信作品地理空间建构的核心。
“文学地理空间”是指“作家在文学作品中所创造的与地理相关的空间,如由自然山川、花鸟虫鱼所构成的地理空间意象”[8]。具体而言,是指“由情感、思想、景观(或称地景)、实物、人物、事件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具体可感的审美空间”[1]143。
如前所述,张中信作品的地理空间是以丰富的景观书写为基础的,呈现了真实、丰富的大巴山景貌,进而形成了八类具体的文学地理空间。
其中,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是张中信创作中最主要的文学地理空间,而以成都为代表的都市空间则是作为乡村空间的参照形成的,这二者之间有着难分难断的互斥与对照关系。
正如作家自己所说:“多年以来,我一直致力于以故乡‘野茶灞’为背景的系列小说、散文、诗歌的创作,算得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土文学的写作者和鼓噪者。”[9]231乡村空间是作家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成就最高的地理空间。
作为一名醉心乡土的作家,张中信始终难以忘怀在故乡野茶灞的成长经历。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在创作中遭遇怎样的瓶颈,他总能沉淀下来,找到自己文学生涯中的终极缪斯——故乡野茶灞,以“深掘那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之泉”[10]3。
要知道,“作家描写某个地理景观或地理空间时,往往注入了人生的多重体验……有的来自故乡(原乡),有的则来自异乡……”[11]。张中信数十年如一日地书写他的精神原乡,体现出他立志为家乡作传,要与乡土融为一体的决心。
《哦,野茶灞那些事儿》《野茶灞时光》《野茶灞纪事》《失语的村庄》等作品均是作家对野茶灞的诚挚献礼。《哦,野茶灞那些事儿》是作家小说创作的集大成者。“文本以大巴山为背景,野茶灞为舞台,板板桥为载体,诺水河为脉络,山水相依,情景交融。”[10]175在这部作品中,野茶灞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象立体可感,鲜活的人物和充实的事件使得这部作品在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的建构中格外突出。
在这部小说中,作家以客观地理环境为基础,书写了野茶灞的自然风光。例如其写野人山,在作者的笔下,陡峭的山崖、密密麻麻的雪花与冬日白茫茫的山川将野人山复杂化、立体化。野人山的山风,诡谲又粗犷,使人感到震撼。而野人山中忽而荡气回肠,忽而重叠回旋的山歌则让这座山有了“人气”和“灵气”。作者在极具张力的描写中塑造了一个变幻莫测的野茶灞。
然而,地理空间不仅是景观的连接,人物和事件才是小说的根本。而在文学地理学看来,“文学作品地理空间的营造是以人为中心的,对文学作品地理空间的分析也应该以人为中心。”[1]162
在《哦,野茶灞那些事儿》中,作者以分明的章节为衔接,以主人公张有福为主线,串联起一系列性格各异的野茶灞人以及跌宕起伏的情节事件。作家想要表现的是“野茶灞”这方天地的“野性”。年幼的张有福家境贫寒只得放牧,却无意中看见花婶与一男子“野合”。这件事尤其是花婶的身体给张有福带去了巨大的冲击和折磨。花婶作为一个放浪的女性角色贯穿整部小说,见证了贫困的乡村里肆意疯长的野情。在这份原始野性的滋养下,便有了不安分的“夜游神”,反倒因为“夜游”导致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放排的“金”在他人的教唆下体会到了男女之情的隐秘,因“性”而疯,作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来;而哑知青与广播员香的悸动却也因特殊年代的特殊原因被扼杀和扭曲……
作者的思考是理性的,在野茶灞这片土地上,所谓的道德与文明无法完全束缚那股原始的野性力量。而野茶灞人的悲欢喜乐,亦是令人唏嘘感叹,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放浪不羁的花婶是悲剧的,十八岁的她“出嫁已经八年,是野茶灞老刘家的童养媳。男人只有八岁,一个整天涎口水长流,不分日阴月圆的小侏人”[12]227,而成为牺牲品的哑知青和香也是悲剧的。
主人公张有福的成长经历平凡而传奇。作为一名乡村基层干部,张有福积极主动,常常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有很强的自控和决断能力,在不同年代、不同运动中,张有福正直果敢、敢为人先的形象逐渐立体起来。作者将张有福作为上个世纪中后期野茶灞小村的“绳索”,勾连了例如王老大、三姨太、十七婶、刘文秀、杨三愣、滚刀皮、吊吊大爷、牛队长等一系列小人物,野茶灞的生机与野性、人们的嗔痴怨怒都浓缩在这样一部小说中了。
可见,作者确实是通过塑造生活在野茶灞地理环境中的活生生的人物来建构一个坚实可感的“野茶灞”地理空间、一个极富审美意味的文学空间。他“镶嵌了鲜活的人物故事……衬托了野茶灞人不同的生活悲喜及生存状态”[10]176。
作家的艺术观念和美学认知对于地理景观和地理空间的塑造往往会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野茶灞纪事》《野茶灞时光》也是研究作者建构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必不可少的两部作品。在这两部作品中,作者以真实情况为基础,塑造了诸如麻婆、憨包、药葫芦、怪医、笑姐、矬爷、白字先生、青女、阴阳先生、谢剃头等一系列活灵活现的野茶灞小人物。他们有的滑稽可笑,有的神秘难测,也有的不畏死亡、贞洁刚烈。从他的文笔中,我们可以瞥见,在偌大的大巴山深处,在这爿小小的村落里,生活着一个个鲜活的人,发生着一桩桩或可笑、或悲烈、或难以启齿的事情。而在《失语的村庄》和《劳作时光》等作品中,他写野茶灞的一草一木,写家族、家人和父老乡亲,皆生动立体,使读者能够感受到野茶灞的人文气息。
应该说,张中信是通过书写自然与人文景观来还原大巴山的地理现场,在此基础上他则秉承乡土立场构建了以家乡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这个空间的成功建立,一方面是他通过塑造生活在野茶灞、传达着野茶灞地理气息的、具体的、大量的“人”来实现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作家始终以野茶灞作为他“安妥灵魂的生命村庄”[10]134,从而凝注了大量的观察经验以及深沉的故园情思。
也正因如此,张中信才无愧为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乡土作家。他的文学地理空间注定以乡土为底色。
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乡土文学向来鼎盛。不同时代的乡土作家也面临着不同的写作对象与写作目的。但有一点不变的是,一位有良知的乡土作家需要始终立足于乡土,同时深掘时代特征,书写具体时代语境下的乡村。
在今天的时代语境下,“原生态”乡土已经很难独立成章,也很难反映乡村的时代变化。因为如今的乡村书写,不得不以城市作为参照。
张中信走出野茶灞后,到过通江和巴中,历经宦海的浮沉与生活的磨砺,最终定居成都,立志作一名真正的“文化人”。他在成都的所见所闻使得他对于曾经繁荣的乡村更加怀恋。因此他也在他的作品中建构了一个以成都为代表的都市空间。
和乡村空间的建构一样,张中信也选择了以“人”为重心,来完成都市空间的建构,集中体现在作品《失语的村庄》中。作家将眼光投向从大巴山到成都的乡亲父老。据此,他刻画了诸如二表叔、奶包娃儿、熊阿大、小敏、表弟、堂弟、守工棚的老人、三爷爷等一系列在城市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人物,用语时而恳切,时而讽刺,时而沉重,令人唏嘘震颤。
“鸟瞰城市。城西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就像蠕动的甲壳虫,行色匆匆的人群蚂蚁般挪动。每当这个时候,站在35层高楼的露台上,奶包娃儿的心中便隐隐充满着一丝丝惬意。”[13]111
寥寥数语之间,作者用生动的语言将川流不息的车辆比作“蠕动的甲壳虫”,将人群比作“蚂蚁”,充满了讽刺意味。而在城市的建筑工地上想念新婚妻子的“奶包娃儿”则畅想着他真正成为城市一份子的未来。作家在一个短篇中把一名年轻的务工工人对于城市的期待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其讽刺性的语言却与这份“期待”形成了令人深思的张力:这座城市什么时候又期待过奶包娃儿呢?
不只是身强力壮的乡下男人,乡下女人同样希望在这座城市找到立足之地。15岁就开始给人洗脚的小敏亦拥有过快乐的童年,也有亲爱的奶奶给她揉搓过脚丫子。但生活的重压让她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每天搓洗着“肮脏”的脚丫子,亦接触着肮脏的人间旮旯气息的小敏,何尝不想摆脱这种生活,但摆脱后却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小敏给人洗脚,却从来没有机会给自己洗过一次脚。作家用语中饱含的恳切与痛心是力透纸背,可为人感的。
家乡的老人也未能在乡下安享晚年。三爷爷家遇变故,儿子的一场大病使他不得不扛起养家的重任,来到天府之国谋生。
“这座城市的男人或女人都行色匆匆,大包小包地采购着新年的喜庆与祝福。三爷爷却一脸无奈地对着电话里的老太婆,有气无力地唠叨着家长里短的事情。”[13]143
三爷爷坐在让人“垂涎”的工地上,到处充斥着喜庆的气氛,但三爷爷的内心是空洞的,颓然的。作者以反讽的手法,在对比中刻画了一个孤独的、承受着生活的重压的、在城市中挣扎的老人形象。
更令人无比慨叹的是:“三爷爷的电话还未唠叨完,便被工地上骤然炸响的鞭炮声震断了手机信号。”[13]143在这座城市万家灯火,准备披上新一年的光辉时,三爷爷的“年味”却毫无滋味。从这样的表述来看,不得不说作者的语言功力是深厚的。
总之,在对于城市中奋力拼搏、于城市最伤痛处贡献自己生命的父老乡亲的描写中,作家充满了怜悯与沉思。
首先,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和以成都为代表的都市空间存在着显著的互斥关系。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建构怎样的地理空间以及如何建构地理空间,往往能够体现作家书写对象的特征以及作家的艺术追求。
张中信以故乡大巴山为对象,着力于书写乡村的地理风貌、人物事件,其根源在于作家深沉的原乡情结。在作家眼里,大巴山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精神意义上的原乡。野茶灞更是他的“缪斯”,是其创作的灵感之源。这种原乡意识在作家走出野茶灞,身处“小城钢筋水泥浇铸的书斋里”时被数倍放大。愈是看见城市的浮躁、单调与伤痛,作家愈是感怀充满生机与真诚的乡村。
乡土书写是张中信作品绝对的主体,而乡土美学则是作家执着的艺术坚守。张中信曾说:“如果我最终能够成为一个作家,我情愿只是一个乡土的作家;如果我最终能够为后世留下一种姿势,我宁愿只是一种泥土的姿势。”[14]由此可见张中信的拳拳之心。
但作家笔下的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关系微妙,在互斥的基础上又存在着鲜明的对照关系,蕴含着作家的现代性忧思。也即,要真正理解作品的乡村空间,必须要理解作家构建都市空间的意图和内涵。另一方面,张中信笔下的都市空间也必然与乡村空间形成对照,从而凸显作家乡土叙事的特征与理想。不论是作家自己目之所及的城市景观,还是从乡村走向城市、走向未知未来的父老乡亲的伤痛经历,都使得作家建构的乡村空间更加富有深度、引人深思。他的乡土立场与作品乡村空间的建构正是因为都市空间的对照才得以根本完型。
乡村空间与城市空间的互斥与对照传达出作者对于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对传统土地、建筑、风俗乃至人性的压抑与考验的焦虑与忧愁。这组关系微妙、难以分断的地理空间昭示的是作家坚守乡土、反思现代的自觉与良知。只有在把握二者关系的基础上,才能真正理解张中信在当下时代语境中对于乡土写作的真诚探索。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得知,丰富的地理景观为张中信的大巴山书写铺垫了坚厚的“地基”。其自然景观书写亲切朴实、寄托恋乡深情;其人文景观书写特色鲜明、突显人文关怀。在经年的写作积淀中,作家逾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形成了至少八类形态鲜明的地理空间。其中以野茶灞为核心的乡村空间和以成都为代表的都市空间及其互斥、对照之关系成为张中信作品地理空间的核心,不仅反映出作家坚定的乡土立场、深沉的原乡情结和多年从事乡土文学创作所形成的文学追求,更进一步凸显了当代语境下乡土作家应有的良知,展现一代乡土作家探寻乡土文学真正旨归的诚恳与坚持。
仅就张中信已发表的所有作品而言,从地理空间的建构中,我们亦可略窥作家创作的得失。
就作品地理空间建构和大巴山书写的成效而言,首先,张中信作为大巴山作家群的一员骁将,已然著作等身,在大巴山书写的数量、质量和系统性方面都卓有成就。其次,张中信深厚的地理基础、地方经验和山水情结对于他在作品中书写大量的大巴山景观以及其作品地理空间的完型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其作品以作家饱满的情感和坚实可感的地理空间呈现出一个文学化的、引人入胜又耐人寻味的大巴山。文学的地理空间是作家“表达主题、塑造人物、组织情节、展开冲突、抒发情感与思想的一个重要凭借,也是文学读者认识世界、思考人生、发挥想象、实现审美再创造的一个重要凭借”[15]。作家比较成功地实现了现实地景空间向文学空间的转化,从接受层面看,张中信的作品在主题上合乎乡土文学的特性,在艺术手法上呈现出“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非虚构笔法交织的特点,在风格上形成粗狂豪放与质朴灵动并重的特征。总之,他的作品既丰富了当下乡土写作的创作实绩,也为当代地域文学书写贡献了一份力量。
但是,张中信的大巴山写作也存在一些可待思索和提升的空间。首先,互斥且对照的乡村空间和城市空间是作品地理空间的核心,也是作家的着力点之一,但在展现这种张力关系时因两种空间书写的比例和深度的悬殊使得表达力度稍有欠缺。其次,作家在城市地理空间的建构上因对城市的观察和挖掘有所不足,导致两种空间的景观呈现和空间立体化等问题出现了较大的差异。虽然乡村空间是最主要的地理空间,但作为其对照的城市空间至少需要增加“成都”空间的指向性与对应性,并在地理要素的呈现上更进一步,才能在文本中形成更加全面和直观的空间比对,增强作品表现力和主题思想的纵深感,展现更为深重的故乡情结与现代忧患。最后,虽然张中信是一位有能力驾驭各种文学体裁的全能型作家,目前以大巴山为对象亦进行了各种文体的创作,但从进一步把握创作对象、深化思想主旨以及展现更为广阔的美学空间的角度来看,在把握创作文体重点和进一步开掘大巴山等方面还可作更加令人期待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