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颖
据外婆说,那一日她去学校原本是去找远房表哥,托他帮忙带些时兴的胭脂水粉回来。可没想到,表哥没找到,却撞见了正在廊边读书的外公。这一见,便就此“误”了终身。
很久之后,头发花白的外婆最喜欢对着尚且懵懂的孙女嘉琳絮叨她和外公的爱情故事。
桂花糕是外婆打小学来的好手艺。家中姐妹做的桂花糕谁也比不上她的。
不过自从外婆嫁了外公,外婆这样简单的兴趣也成了奢侈。
外公家贫,微薄的薪金光是打点日常开销就已经捉襟见肘,一两桂花、半斤糖,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享受。
日子虽不宽裕,可但凡有了闲钱,外公便总记得给外婆捎回二两鲜桂花、八两绵白糖,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停下。
外公年轻时给族中木匠做过帮工,学了一手尚算精巧的木工手艺,隔三岔五,外公便会寻旁人家打家具的边角料,专门给外婆雕刻糖糕模子。外公心思细腻,手也巧,雕刻成的糖糕模子精致又好看,蟠桃的,蝙蝠的,五子送福,花开富贵,梅兰竹菊……时日久了竟然也攒了好大一匣子。
每次外公刻了新模子送她,外婆就迫不及待地蒸上一大锅桂花糕试样子。
每每外婆的桂花糕上桌,嘉琳与外公,一个真小孩一个老小孩,势必要你争我抢一番。要是恰巧只剩一块,那是必然要让外婆评理的。虽说最后多半进了嘉琳肚里,但在那之前外公必定会作势争抢一番,然后才不甘不愿地让给嘉琳,顺便向外婆撒撒娇,没半点一家之主的威严。
外婆忍着笑,哄孩子一般劝慰外公:“哎哟哎哟,好了好了,下次再做,下次再做。”外公作负气状,可眼里的笑,却是掩也掩不住。
外婆胃疼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外婆素日里并不在乎,最多吃点止疼药就好了。可谁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疼痛竟然是胃癌的前兆。
查出来的时候外婆的胃癌已经是晚期,外婆一向很健康的身体几乎是突然间就垮了下来。外婆彼时已算年迈,医生并不建议做手术,只能婉转地告诉家属做好准备。
外婆因病而胃胀胃痛不能饮食,外公便端来了桂花糕劝着她多少吃两口。桂花糕是外公花了大半天时间学做的,做得歪歪扭扭难看极了。
其实那时候外婆的病已经恶化得很厉害了,勉强吃下去几口,不久后也会再吐出来。可外婆总是不忍拂了外公的意,勉强咽下几口。
外婆轻轻地笑道:“真难吃!”
可外公并不在意,只是拉着她的手不住地讲话:“我做的总是不如你嘛。对了,我给你新打了糖糕模子,燕子花样的,就是你上次看好的那个。你什么时候起来看看?我想吃燕子样子的桂花糕。”
也许是燕子模子和桂花糕的力量,外婆在某个清晨突然来了精神,竟然硬撑着坐起身吃了两块外公做的桂花糕,又拿着外公新打的燕子模子把玩了好久,突然叹了口气:“这燕子样子的桂花糕我怕是做不了了。”
所有人脸上都难忍悲戚,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异常的健康不过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只有外公平静极了,他说:“没关系,你歇着,我做。”
外婆一下笑出来,斜着眼睛瞧外公,活像个娇俏的小姑娘:“你呀,还是算了吧,你看你做的桂花糕,是放了多少糖,齁死人了!”
外公好脾气地笑:“所以你要赶紧好起来,我手这么笨,哪儿做得了这桂花糕啊。”
半晌,外婆叹了口气:“等我走了,你就再找个人吧,你这么笨,又没了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外婆的过世给了外公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在外婆走后近十年间,外公整日里郁郁寡欢,念叨着外婆,埋怨着外婆。想外婆的时候,外公就嚷嚷着要吃桂花糕。
桂花糕并不难找,可不论儿女们买来怎样的桂花糕,外公都会嫌弃味道做得不如外婆来得地道。
其实大饭店做出来的桂花糕,如何会不如一个乡野村妇的手艺呢?只是这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外婆的手艺已经在外公的味蕾上深深烙下了印记。
嘉琳觉得,也许外公余生都很难走出去,外婆就像是桂花糕,虽然是很普通易得的食物,但个中滋味却是谁都无法模仿的。
可谁也没想到,在独居了将近十年后,有一天外公竟突然说要续娶,而对象是他曾经的学生——一个只比小姑姑大十岁的女人。
不解、愕然、争吵,一家人想尽了办法劝外公放弃这荒谬的念头。可一向温文尔雅的老头子这次铁了心,不管家人如何反对,非得要娶这个女人入门。没过几个月,外公便与那女人领了结婚证,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嘉琳正在国外念书。在电话里,她同外公大吵了一架,嘉琳无法原谅外公,在她眼里这几乎算是一种背叛。
那时候,我以为大概这就会是故事的结尾。这么多的海誓山盟、至死不渝,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旧爱新欢的故事罢了。
可故事总是柳暗花明。再后来我毕业回国,没多久我又接到了嘉琳打来的电话。再提起外公,当年反对得那样激烈的嘉琳对我说,回家后她才终于明白了,外公为什么执意要娶那个女人。
“你知道吗,”嘉琳说,“那个女人很会做桂花糕,做出来的味道和我外婆当年做的,一模一样。”
原来,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但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像你。
林冬冬摘自《我们贪食亦贪爱》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