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伟
(云南大学滇池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 650228)
作为19世纪英国最声名显赫的唯美主义者,奥斯卡·王尔德从生活到艺术都不遗余力地践行着他的唯美主义美学思想。他穿着自己设计的奇装异服出入伦敦的各种社交场合,并且常常发表“生活是对艺术的模仿”这样的观点。王尔德从来都是一个标新立异的人,这种标新立异不仅表现在他的穿着和永远追求时髦、新奇的生活方式上,更体现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尽管身处19世纪这一批判现实主义的鼎盛时期,王尔德大部分和最重要的艺术创作却完全超越了现实主义的轨迹,如他的中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以圣经为题材的戏剧《沙乐美》、他的童话作品和短篇小说等。这些作品以奇幻的想象力为基础,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刻关照,更传达出王尔德艺术的创新和对时代精神发展的敏锐直觉。
《坎特维尔的鬼魂》就是王尔德创作的一个非常奇幻的故事。故事讲的是美国公使奥蒂斯先生一家购买了一处闹鬼的宅子“坎特维尔猎场”。300多年以来,这处宅子里一直都存在一个“坎特维尔鬼魂”。鬼魂的存在让这座宅子不得安宁,住在里面的人无不被吓破了胆。然而,美国公使一家对鬼魂的存在丝毫不以为意。他们用美国式的拜物、乐观和豪放一次次地挫败了鬼魂的阴谋。最终,鬼魂被公使一家弄得身心俱疲、灰心丧气,不得不放弃了几百年来的闹鬼把戏,在公使女儿弗吉尼娅的帮助下永远安息了。
这篇小说是对传统哥特小说的解构和反讽,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重的存在主义荒诞性。哥特小说起源于18世纪的英国,在19世纪早期达到了高峰。哥特小说发生的场景一般都是阴郁的古堡,里面拥有地牢、暗道,而故事里会出现一些病弱的、神经质的主人公(如爱伦·坡的哥特小说),或其他一些鬼魂或超自然的存在,小说的目的就是在读者心里引起惊悚恐惧的感觉[1]111。从《坎特维尔的鬼魂》的背景来看,小说设定的场景完全符合传统哥特小说的特征:一座由贵族承袭的家族大宅,宅子里具有普通人难以找到的密室,密室里放有棺材,地毯上有永远清除不掉的血迹。更重要的是,这所大宅里有一个活跃了300年的鬼魂。几百年来,住在宅子里的人在鬼魂的惊吓之下生了重病、死去、发疯或自杀,因此这座大宅成为了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所在。然而在这样一个哥特小说的场景下,王尔德却以戏谑、反讽、夸张的笔触将这篇小说中人与鬼的关系进行了颠覆和重构,诙谐荒诞的故事情节、出人意料的结局和以鬼魂为中心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都让这篇小说成为了一种和传统哥特小说相反的“反哥特式小说”。不仅体现出王尔德高超的艺术手法和敏锐的艺术洞察力,更反映了他的反传统意识和超前的艺术思想。
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化传统中,“鬼魂”这一文化现象都广泛存在。有学者指出,鬼魂是原始人类对动植物崇拜的一种发展,也是原始人类社会自身进一步摆脱自然界束缚的一个重要体现[2]。在人类文化中,鬼魂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人类在动植物崇拜之后对自身反思的结果。鬼魂与神灵具有某些相似之处,它们的产生都是由于原始人类对自然界发生的一些现象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而被人类假想出来的。因此,鬼魂就是超自然的代名词,鬼魂所拥有的力量是人类所不具有的、令人恐惧的。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对鬼魂的恐惧也被反映在了文学作品中。中国的志怪小说、西方的哥特小说和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广泛出现的鬼魂形象,都反映了人类对鬼魂的畏惧和在鬼魂强大的超自然能力面前无能为力的状况。在这些众多的和鬼魂有关的文学作品中,人被鬼魂捉弄、利用、诱骗或惊吓,由于鬼魂所具有的超自然能力,人与鬼处在信息、能力不对等的状况,人的弱势与鬼魂的强大形成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是志怪小说或哥特小说吸引读者的主要因素。
在西方的哥特小说中,这样的人鬼关系几乎成为了一种必然的叙事模式。从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朗托堡》到爱伦·坡的小说,再到19世纪后期的一些吸血鬼小说,人惧怕鬼、受制于鬼魂是一种铁一般的定律。这种关系是单向度和模式化的。然而,在《坎特维尔的鬼魂》中,传统的人鬼二元对立关系却被颠覆了。在这篇小说里,鬼处处在被打击、惊吓、压迫的位置,而以美国公使奥蒂斯先生一家为代表的新兴人类则被赋予了一种“全能”的色彩。由于具有了现代科技产品和典型的美国式大胆、自信和永不停歇的好奇心,美国公使一家处在了能力、信息的优先位置,成为了施加压迫的一方。
在人类全能地位的建立过程中,美国式的商品拜物教成为了一个关键的因素。“商品拜物教, 一般而言,就是在现实社会中,人们看待自己的劳动产品——商品就如同看待宗教里的神、上帝一样,对它们顶礼膜拜、盲目信仰。”[3]人类的拜物行为源自远古社会。由于人类对自然界事物认知的局限,对自然界的事物和自然现象加以崇拜,物被推到了神圣的地位,在人与物的二元关系中物凌驾于人。到了19世纪,马克思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的概念,在《资本论》中,他把拜物教分为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在马克思看来,“商品拜物教的产生是作为主体的人匍匐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对它顶礼膜拜,然而却浑然不知”,而作为商品创造者的人类则面临由物所带来的异化[4]。
对于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来说,19世纪末美国已全面进入了工业化社会。南北战争极大地推动了美国工业的发展,三次铁路建设高潮、重工业的发展和美国体系的形成都促使美国在向资本主义工业强国的路上迈进。此外人口的增加、城市的扩张都使美国成为了英国越来越明显的竞争对手。在小说中,这种竞争关系被具象化为“物”与“鬼魂”的对立关系。
在小说中,除了美国公使奥蒂斯家里那对活力无穷的双胞胎外,给鬼魂带来最大困扰和最严重挫折感的就要数美国的那些先进发明了:平克顿公司的“冠军牌”和“典范牌”清洁剂使鬼魂多年来最引以为豪的地板上的血渍不复存在;“坦慕尼旭日牌”润滑油消解了鬼魂的铁链子发出的金属咣当声;而在鬼魂发出他著名的鬼笑时,多贝尔医生的町剂则被奥蒂斯太太推荐给了鬼魂。
在现代科学技术的发明面前,鬼魂的传统超能力被消解,鬼魂的一切行动都变成了笑柄。小说中反映的这种变化虽令人捧腹,但这种人鬼关系的倒置和权力模式的解构却具有象征意义。鬼魂居住的“坎特维尔猎场”本来隶属于坎特维尔勋爵家族,该家族是英国的世袭贵族,历史悠久,有鬼魂都已有三百年的历史。“家里有鬼魂”在美国人眼中是历史悠久的象征,是身份地位的代表。因此,鬼魂在这个层面上象征着欧洲大陆的古老传统、历史文化和权势地位。而美国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公使奥蒂斯一家则代表着人类进步和发展的力量。他们经济宽裕,对探索世界兴致勃勃,掌握了大量先进科学技术,并善于使用技术来解决生活中的难题。在两方的博弈中,公使一家取得了完全的胜利。由此,美国式的商品拜物教解构了传统的人类对鬼魂的神秘、超自然力量的崇拜,透露出作者想要彰显的现代生活对传统社会,包括其宗教、等级关系和统治关系的冲击和欧洲中心主义的瓦解。
英国的哥特小说起源于贺拉斯·沃波尔的《奥特朗托堡》(1764)。这部小说发表之后,几乎确定了哥特小说的写作传统与基调:在主题上表达强烈的感情,在形式上结合传奇与小说。在《奥特朗托堡》之后,英国的哥特小说沿着沃波尔的模式发展,涌现了大量的作品,如《僧人》《尤多夫之谜》《弗兰肯斯坦》等等。19世纪,美国的爱伦·坡继承和发展了哥特小说这一文学样式。坡的小说致力于引发读者强烈的情感,他所创作的小说与诗歌大量地表达了病态、恐惧的心理状态,强调作品对读者感情或者说感官的直接刺激[5]82。
毋庸置疑,哥特小说之所以能够吸引读者并发展成为一种重要的小说样式,最主要的就是小说带给读者的恐惧感。“哥特小说强调感性,描写痛苦和恐怖,是与新古典主义相对立的黑色浪漫主义。”[6]在哥特小说中,绝大多数的意识中心都是受到压迫的人,展现的是人或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如鬼魂等)给人带来的强烈恐惧和痛苦。
早期的哥特小说采用的叙事手法大多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如《奥特朗托堡》和《尤多夫之谜》。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对于哥特小说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策略,因为在叙述中制造悬疑和恐惧是其最主要的写作任务。而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中,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眼光之下,在贯穿小说的叙述中保持神秘感与悬疑就变得格外费力,小说中也容易留下很多刻意隐藏秘密的痕迹,从而降低小说的艺术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早期的哥特小说都选取了小说中的弱势者和受害者的角度进行叙述,以创造哥特小说所需的神秘感和恐惧感。“尽管上帝般的全知叙述者无所不知,然而在透视人物内心时一般却是有重点、有选择的,常常仅集中揭示某些主要人物或正面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也许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其一,适当‘隐瞒’某些人物的内心活动有助于产生悬念,增加情节的吸引力。”[7]228在这两部小说中,叙述者的叙述角度都是以故事的主人公为中心进行的。如在《奥特朗托堡》中,叙述的中心集中在曼弗雷德和伊莎贝拉身上,特别对伊莎贝拉在整个事件中的困境、恐惧和心理变化过程进行了非常深入的刻画。在《尤多夫之谜》中,叙述的中心为艾米莉,讲述了艾米莉在尤多夫城堡中的经历,并伴有大量对艾米莉的心理状态的描写。
随着哥特小说的发展,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制造悬疑效果产生的种种不便已经非常明显。因此,小说家们开始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手法来创作哥特小说,如《弗兰肯斯坦》和爱伦·坡创作的哥特小说。在这些小说中,故事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都是故事的主人公,他们以自己的眼光来观察和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异事件,以及这些奇异事件和令人恐惧的力量给主人公“我”造成的恐惧和压迫。对于哥特小说来说,第一人称叙述这种有限的视角把叙述的中心限制在事件的经历者身上,通过事件经历者的眼光来观察和体验充满哥特因素的事件,可以让叙述带有强烈的个人化色彩,从而淋漓尽致地展现作者意图创造的强烈感情和悬疑效果。
但是,《坎特维尔的鬼魂》却颠覆了以往哥特小说的叙事方法。小说虽然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但却以多叙述中心的方式,在叙述过程中,叙述的中心经历了由前半段的美国公使奥蒂斯一家转换到了后半段的坎特维尔鬼魂身上。这样的转换使第三人称叙述者不仅能够深入到美国公使奥蒂斯一家的心理,更能透析坎特维尔鬼魂的心理状态。在这种转换中,正义与邪恶,施害者与受害者的关系模糊不清而又相互转化,在戏虐反讽中,严肃、恐惧的传统哥特小说遭到了解构。
在小说一开始,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叙述中心集中在美国公使奥蒂斯一家。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篇标准的传统哥特小说:公使一家买下了闹鬼的“坎特维尔猎场”。坎特维尔勋爵和管家乌姆尼太太确证这里有鬼的话语、发生在宅子里的一系列事件——地毯上永远擦不掉的坎特维尔夫人的血、半夜里走廊上出现的戴着镣铐的鬼魂等等都提示着这是一所令人毛骨悚然的宅子,这个故事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哥特故事。
然而接下来,第三人称全知叙述的中心开始把鬼魂纳入到了叙述的范围,形成了多中心的叙述视点。这样,读者在洞悉奥蒂斯一家的行动和心理的同时,也能够充分了解鬼魂的行动和想法。读者可以看到,鬼魂为了维持地毯上的血渍可谓是费尽了心机;奥蒂斯家双胞胎的埋伏袭击给他带来了无比的惊吓;公使夫妇二人多次建议他使用美国的现代产品以改善他身上的那些破烂铁链和身体健康状况,这些都使鬼魂身心俱疲、心烦意乱。他在宅子里作祟的过程中,不断受到奥蒂斯一家的打击,这使他受到了深深的惊吓,不仅生了病,还产生了去死的念头。也就是在奥蒂斯家的女儿弗吉尼亚的帮助下,鬼魂安息了。
这种多中心的叙述视点是对传统哥特小说的颠覆。在传统的哥特小说中,角色塑造的基本模式是人是受害者,鬼魂是施害者。但在这篇小说中,由于鬼魂被纳入了叙述的中心,鬼魂的痛苦、恐惧、沮丧以及他所经历的一系列心理变化都被呈现在读者面前。鬼魂的超自然能力遭到了怯魅,鬼魂和人之间施害者和受害者的关系也发生了颠倒:在这里,人变成了施害者,而鬼魂变成了受害者,传统哥特小说恐怖、紧张、悬疑的气氛被瓦解,人物设定被推翻,哥特小说的意义被解构。
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戏仿特点。戏仿是现代主义文学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表现方法。戏仿中的反讽、荒诞和狂欢化是构成文本现代和后现代因素的重要方面。从塞万提斯的《唐吉柯德》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戏仿的运用让新文本颠覆和重构了原文本,帮助作者在新的语境之下通过对经典的借用和重构表达新的时代精神提供了途径。从结构主义的观点来看,戏仿是一种互文性写作,是对原文进行转换和改变[8]。“戏仿也称滑稽模仿,它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寻找一个与之相关的、先于它而存在的经典文本,戏仿作品与这些文本间存在着联系,同时又不是对前文本的简单拷贝,而是借用一些闹剧式的场景对前文本进行重写,这种重写构成了对经典叙事的消解。”[9]
《坎特维尔的鬼魂》是对传统鬼魂叙事的戏仿。在传统哥特小说中,鬼压迫人,人因受到鬼的袭扰而身心崩溃是传统的题材。从某种意义上说,鬼魂代表的是一种古老的信仰,在这种信仰中有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心理传承。
然而在王尔德生活的时代,英国和美国已经先后完成了工业革命,凭借着现代的科学技术和产品,人类正在进入前所未有的消费社会。在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由于美国和德国在工业上的崛起与挑战,英国逐渐丧失了在世界工业品市场上的地位。“到了19世纪90年代,英国衰落的痕迹越来越明显。”[10]383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无疑是失落的,而这种失落的心态也是唯美主义产生的根源之一。
在《坎特维尔的鬼魂》中,英国和美国、传统与现代、等级与民主被并置并放到一个平面上进行考察,新旧大陆的关系是王尔德调侃和解构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的鬼魂和美国的现代商品均具有强烈的隐喻意义。美国从英国独立而来,美国人的先祖大多是英国人。作为美国的母国,英国一直在经济和文化上抱有一种优越的心态,特别是在深厚的历史文化传统方面,英国是引以为傲的。在美国,民众对于英国深厚的传统和发达的文化抱有极大的兴趣,甚至是崇拜。这可以从王尔德在美国演讲时受到的欢迎窥见一斑:“每到一个城镇,颂诗都雪片似飞来,鲜花如簇......每天早晨都有大批信件要我的头发,如果我每人送一小绺头发,那用不了半周,我就会变成秃子。”[11]22
对于王尔德来说,1881年底至1883年初在美洲大陆上为期一年的演讲使他得以深入了解和探究这个民族,也更深入地思考新旧大陆的关系,而《坎特维尔的鬼魂》中英国的鬼魂和来自美国的共和党人奥蒂斯一家就是这种思考的反映。在小说里,通过一个戏仿的哥特式故事,英国的传统文化和美国式的大胆、勇敢、精力旺盛,以及发达的商品文化之间的冲突被以喜剧的形式呈现出来,使这篇小说具有了鲜明的现代主义特征。
在这篇小说中,戏仿的中心就是鬼魂这个角色。在传统哥特小说中,鬼魂的形象令人害怕,这是因为鬼魂的形象通常都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其形象往往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然而,在《坎特维尔的鬼魂》中,鬼魂的形象却是充满了小人物式的卑微和可伶,其行为滑稽可笑,令人同情。令鬼魂出现的那些悲剧式的宏大叙事——篡位、谋杀、乱伦、复仇,在坎特维尔鬼魂这里变成了为了闹鬼而闹鬼的荒唐故事。300年前,西蒙·德·坎特维尔爵士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作为报复,他妻子的兄弟们饿死了他,从此以后他的鬼魂就在这座宅子里不停地闹腾。他的存在似乎是漫无目的的,既不为了复仇也不为了惩罚,只因为他是鬼魂,他就必须出来作祟:“要说守规矩的话,那我就该把锁链弄得哗啦啦响,冲着锁眼儿呻吟叹息,夜里还得走来走去。这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12]71为了履行他作为鬼魂的职责,在三百多年里,他发明了很多套满意的扮相,包括骷髅扮相、“红色鲁本”、“伯克斯利荒原吸血鬼”、“披甲幽灵”、“哑巴丹尼尔”、“疯子马丁”等等。鬼魂的这些扮相把闹鬼这件事情荒诞化,在充满戏虐和反讽的场景中,传统哥特小说的严肃和紧张被消解,成了一出荒唐的闹剧。
鬼魂在闹鬼过程中遭到的打击和挫败也是对传统哥特小说的反讽。对于美国公使一家,鬼魂与他们完全无冤无仇。他不停地作祟只是因为他是鬼,他就必须不停地闹,力图吓到公使一家。可是在对美国公使一家闹鬼的过程中,他却大受打击:他费力弄来的显现在藏书室地板上的血迹被公使儿子华盛顿用清洁剂擦掉,而由于血十分难以搞到,他不得不偷公使女儿弗吉尼亚的绘画颜料来维持这块血迹,以至于血迹每天都可笑地变换着颜色,从深红变成朱红,甚至变成翠绿;他以三百年间发明出来的各种恐怖扮相去吓唬公使一家,但却总是被公使一家嘲笑;他半夜拖着铁链去吓唬公使,却被公使建议给他的锁链上一点“坦慕尼旭日”牌润滑油;他对公使夫人施展他的招牌鬼笑,却被公使夫人认为是消化不良,需要吃些药;更糟糕的是,在他作祟的过程中,公使那对双胞胎儿子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他们用枕头打他,用玩具枪打他,扮鬼吓他,在他经过的地板上抹黄油,在门头上放水桶来捉弄他。在对公使一家闹鬼的过程中,他身心俱疲、灰心沮丧、悲凉凄惨,甚至还生了病,萌发出了与其“活着”不如“死了”的想法。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哥特小说中具有超能力的鬼魂在这篇小说中成了一个可怜虫。他处处受挫,一再遭受打击;传统哥特小说的主题——鬼魂因遭受的不公而报复世人,体现一种世道轮回、正义最终会得到彰显——也变成了鬼魂漫无目的,只是为了体现其存在感而闹鬼的闹剧。在这篇小说中,鬼魂所代表的是旧大陆引以为傲的历史、传统,在这些历史和传统中又不乏固步自封的偏狭和在变革面前的挫败感。这篇小说里的戏仿和颠覆足以显示出王尔德对英国文化的嘲弄和反讽。
王尔德是一个具有敏锐现代主义意识的作家。尽管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是他的唯美主义,然而在唯美主义的标签之下,他作品中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却不能被忽略。Salamensky认为:“王尔德在1900年的去世宣告了‘王尔德世纪’的结束。但是,如果一个世纪是‘王尔德’的的话,那这个世纪也应该是二十世纪。他没有能够亲眼目睹这个世纪,但这个世纪从他的作品和精神中汲取了众多灵感。”[13]35有国内学者也提出:“王尔德的文艺思想中蕴含着后结构主义思想的萌芽。”[14]78《坎特维尔的鬼魂》的写作手法和创作思想无疑是充满现代性的,这个故事让王尔德走在了时代文学艺术的前列,也体现了他对于英美文化关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