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诗

2020-02-27 10:54胡弦
南风 2020年2期
关键词:座钟十字

文/胡弦

大娄山观瀑

这水,浅者如空,深者如碧,

一旦化身瀑布,即白如雪崩。

是的,没有这白,你就不知道它有多孤独。

在渊薮中,它看上去总是平静的,

清流荡漾,碰到峭壁就折回来,

没有任何失控的迹象,甚至

经由疑问引领,它沉向内心

一再出现的漩涡。

而这疯狂的激情如此突然,像一种

无法命名的存在,瞬间超出了水的定义。

——它是怎样出现在绝壁上的?在那里,

它是否曾学习站立、眺望,以期

摆脱命运的左右?如果

隐秘的攀登是存在的,则岩石深处

怎样的怀抱在构成源头……

大娄山里,数不清的飞瀑在谷壑间轰响。

而要了解任何一滴水,

须得穷尽群峰的秘密。

半岛记

光阴如幻。海岸线的知觉

散失在自身的漫长中。

整个下午,三座港口有三种孤独。

大海携带着窗帘奔跑,

卷来暮晚,卷来小星,卷起的漩涡

冰冷,中空。

老屋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

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啜泣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痛苦的心,从贫困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把一堆木头

做成迎亲的花轿,还是打成一具棺木?

死去的亲人,灵魂变成了雪花。

在这轻飘飘的雪花中,我们的肉身更沉。

一直有人在唱戏,在雪地上踩下凌乱的脚印……

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渡轮

有人能看见江上的十字,

渡轮横江拖曳出的水痕

和过往货轮的水痕交叉的十字。

水痕很快就散掉了,

看见十字的人,

还曾看见过水底的大火,以及

在泡沫上滑动的深渊……

有时江上起了雾,

那是被十字反锁住的大雾。

一声汽笛,客轮冲破雾气,像是从

消失已久的年代中开了出来。

还有人能看见更久远的十字,

那时,江上浪大、船少,

宗教,还不曾诞生。

时光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苦;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

像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钟表,

我都有些不适,像个重新回到

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却掩去了

那些需要被看清的东西。

沙头镇

青山平安,龙虎藏于古寺,

幸福的映像,是小镇上的一只梅花扣。

有人在整理红绸,手指

被风俗缠住;

花轿,是个老故事失而复得的结局。

最美莫过夏日,

海浪卷起,一层层……

心灵也曾这样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过登上高高山岩,

望着晨雾,望着远方,

看大海带着预感无休止地奔波。

夕晖如雪,心灵没有言辞。

站在石桥上,

看流水如药,看夕阳可入药。

山道上,曾有个人歌唱,现在,

小镇在回忆她的歌唱。

花瓣反复扣紧,星空去而复返,

海滩上细沙无数。

红烛肥美,方壶尚温,

老家具有轻微的嗜睡症。

——多少福祉流动,

在岁月愈陷愈深的内部。

亘古春夜,风暴,栖身于古谱中

无人能解的残局。

一天,又从颤动的镜面那里开始了。

轻寒中打开院门的,

是枯枝,和身段婀娜的少女。

花山记

这是另外的时辰,

——就像枯莲蓬插在瓶中。

琴台、乌桕,都还在睡眠,

岸边,爬行的螃蟹像一件小事。

下了一阵雨。

——雨没有年纪。

台风自海上来,

湖面,像一张用坏的毛边纸。

石狮饮下凉水。

沸腾孤峰,向一朵摇曳的小花致意。

日出东山,枇杷熟于西市。

戏院里的椅子干干净净。

月亮不喜食肉者,

衣襟云片,秋刀白刃,

千年大椿,对动物性的欢乐仍一无所知。

庙小,棠梨树像个寄居者。

剧情拖沓,一句旧台词,

恍如嵌在大时代里的梅枝。

山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大人物来散步。

后园,胡蜂大腹便便。

一根细针,用以治疗北风的宿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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