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弦
这水,浅者如空,深者如碧,
一旦化身瀑布,即白如雪崩。
是的,没有这白,你就不知道它有多孤独。
在渊薮中,它看上去总是平静的,
清流荡漾,碰到峭壁就折回来,
没有任何失控的迹象,甚至
经由疑问引领,它沉向内心
一再出现的漩涡。
而这疯狂的激情如此突然,像一种
无法命名的存在,瞬间超出了水的定义。
——它是怎样出现在绝壁上的?在那里,
它是否曾学习站立、眺望,以期
摆脱命运的左右?如果
隐秘的攀登是存在的,则岩石深处
怎样的怀抱在构成源头……
大娄山里,数不清的飞瀑在谷壑间轰响。
而要了解任何一滴水,
须得穷尽群峰的秘密。
光阴如幻。海岸线的知觉
散失在自身的漫长中。
整个下午,三座港口有三种孤独。
大海携带着窗帘奔跑,
卷来暮晚,卷来小星,卷起的漩涡
冰冷,中空。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
“砰”,北风紧,木匠叹息。
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
给我吹吹。
我扭过头来,看见祖母在忙碌,墙上
又出现了新的裂纹。
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
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
一直有人出生,带着新鲜的哭声;
一直有人攒钱,想把痛苦的心,从贫困的躯体里赎出;
一直有人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把一堆木头
做成迎亲的花轿,还是打成一具棺木?
死去的亲人,灵魂变成了雪花。
在这轻飘飘的雪花中,我们的肉身更沉。
一直有人在唱戏,在雪地上踩下凌乱的脚印……
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样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有人能看见江上的十字,
渡轮横江拖曳出的水痕
和过往货轮的水痕交叉的十字。
水痕很快就散掉了,
看见十字的人,
还曾看见过水底的大火,以及
在泡沫上滑动的深渊……
有时江上起了雾,
那是被十字反锁住的大雾。
一声汽笛,客轮冲破雾气,像是从
消失已久的年代中开了出来。
还有人能看见更久远的十字,
那时,江上浪大、船少,
宗教,还不曾诞生。
室内有两只钟,
一只壁钟,一只座钟。
壁钟总是慢吞吞的,跟不上点;
座钟却是个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们之间,时间
正在慢慢裂开——
先是一道缝隙,像隐秘的痛苦;
接着,越裂越大,窗帘,求救般飘拂;
然后,整个房间
像个失踪已久的世界……
“几点了?”有人在发问,声音
仿佛传自高高山顶。
所以,每次拨正钟表,
我都有些不适,像个重新回到
生活中的人。
——最准确的一刻却掩去了
那些需要被看清的东西。
青山平安,龙虎藏于古寺,
幸福的映像,是小镇上的一只梅花扣。
有人在整理红绸,手指
被风俗缠住;
花轿,是个老故事失而复得的结局。
最美莫过夏日,
海浪卷起,一层层……
心灵也曾这样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过登上高高山岩,
望着晨雾,望着远方,
看大海带着预感无休止地奔波。
夕晖如雪,心灵没有言辞。
站在石桥上,
看流水如药,看夕阳可入药。
山道上,曾有个人歌唱,现在,
小镇在回忆她的歌唱。
花瓣反复扣紧,星空去而复返,
海滩上细沙无数。
红烛肥美,方壶尚温,
老家具有轻微的嗜睡症。
——多少福祉流动,
在岁月愈陷愈深的内部。
亘古春夜,风暴,栖身于古谱中
无人能解的残局。
一天,又从颤动的镜面那里开始了。
轻寒中打开院门的,
是枯枝,和身段婀娜的少女。
这是另外的时辰,
——就像枯莲蓬插在瓶中。
琴台、乌桕,都还在睡眠,
岸边,爬行的螃蟹像一件小事。
下了一阵雨。
——雨没有年纪。
台风自海上来,
湖面,像一张用坏的毛边纸。
石狮饮下凉水。
沸腾孤峰,向一朵摇曳的小花致意。
日出东山,枇杷熟于西市。
戏院里的椅子干干净净。
月亮不喜食肉者,
衣襟云片,秋刀白刃,
千年大椿,对动物性的欢乐仍一无所知。
庙小,棠梨树像个寄居者。
剧情拖沓,一句旧台词,
恍如嵌在大时代里的梅枝。
山顶,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大人物来散步。
后园,胡蜂大腹便便。
一根细针,用以治疗北风的宿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