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
在三樓杂屋翻出来爸爸的丝网。是很早以前的丝网了,那时我三四岁,爸爸还没去广东做事,捉鱼是他们大人爱做的事,划一只黑色轮胎,在涨水后宽阔的水面放丝网,待网放完,人从轮胎上滑入水里,手掌猛烈击打水面,溅起水花,谓之赶鱼,但我想爸爸只是贪图击水的快乐以及作为一个年轻人所拥有的饱满热情才想在水里多玩一会。
接下来一两年,爸爸妈妈陆陆续续去了广东做事,我成了留守儿童,和奶奶在乡下生活,奶奶怕我出事,便禁止我下水游泳,凑巧我生得胆小,害怕水里的东西扯住脚不让我上来,很自然的,我成了村里唯一不会游泳的男孩子。等到我十二岁,小学毕业,是个准初中生了,我翻出来爸爸的旧丝网,想要在副坝浅水处下网粘鱼,结果不等下水,就听到奶奶在屋那边的陇上喊:“莫放网了,你爸爸妈妈要你去广东过暑假。”大概他们听奶奶在电话里说我要下水捉鱼,怕我淹死,就想出来这一招。我一听,高兴坏了,拔腿就回家去收拾东西。带我去广东的是舅舅家的表姐,表姐毕业后进了我爸妈做事的厂里,这次回来接同样初中毕业的妹妹去那边进厂。夜里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因为还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问姐姐电梯是什么样子,超市是不是很大很多吃的,是不是路上没泥巴。姐姐说外面很干净,吐口香糖在地上要罚钱,白鞋子穿好久都不会黑,更不用说黄泥巴了。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搭早班车去镇上,等去往广东的卧铺车。
卧铺车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车灯雪亮,车身高耸,那样魁梧,有带我们去往远方的本领。我跟着大人爬上车,找到栖身之处,等天一点一点亮起来,看窗外风景掠过。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和乡村,欣喜之情慢慢为窗外重复的风景所倦,时间也因此仿佛被拉长,我终于在疲惫中合眼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我们到了一个叫宜章的地方,车子堵在街上,走得缓慢,我在高处,俯瞰路上行人,车窗另一侧更远的地方有河流和高山,河对岸架起很高的烟囱,好像到了一个全新世界,心里只觉感动,我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世界的陌生与不同。
天黑前,车子停在一处路边饭店,表姐帮忙买了盒饭,盒饭里面有什么,已全然不记得,但那一整天我都在吃盒饭,那样幸福的心情还一直在,那时我不知道,往后的人生还会有很多盒饭要吃,而盒饭多是不太好吃的。
吃过饭,在地坪边上看了会,我们正在高山之中的马路上,远处一座尖的山峰,在潮湿灰色的云下面,那样雄伟,我舍不得,怕自己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便抠出来脚边一块石头,写上自己的姓,又扣回去,认真地想记住石头的形状和放的位置,期待下次来的时候还能再找到它。十二岁的我,还有很多的不舍得和幻想。
第二天早上,车子到了广东,下车后,舅舅骑了摩托来接我们,不等我好好看看城市里耸入天际的高楼,大人们便把我塞进雨衣里,我因此只能看见偶尔的白线和雨水流过黑色路面的样子。
爸爸妈妈租了一栋三层楼房子中的其中一间,房子一楼是饭店,二楼住了五户人家,大家都在一个厂里做事,挨着我爸妈的这一间是四川来的一对夫妻,阿姨长得好看,像演员徐帆,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李茂军。四川人讲话很神奇的,他们喊小孩子“Y”,怎么听起来像英文呢?我到更大一些才知道原来是喊的“娃儿”。阿姨儿子是个帅气小伙,小哥哥不太懂事,总在外面跟人打架,但他在我们小孩子面前其实是温和的,从不凶我们,也会放武打片给我们看。另外三户人家,一户是邵阳来的一对夫妻,一户是四川阿姨的哥哥和嫂子,再有就是湘潭来的一个叔叔,名字我也记得,叫崔学良,他房间里有台电脑,他要在电脑上画图,我觉得他是很厉害的人。
厨房和厕所浴室公用,每户人家在进门口的厨房那里有一台单孔液化气灶,我因为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学做饭了,这时便能帮父母做一点事,提前把饭菜做好,不用等所有人下班后挤在一起。所幸这一层住的全是能吃辣的人,有广东人在外面经过时,总是要被辣椒呛到发晕,我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吃辣椒,辣椒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单身的年轻人没有在外面租房子,便日复一日在厂门口的快餐店吃快餐。老板给一个碟子,面前摆满各式各样的素菜,每个人可以尽最大努力在碟子里放菜,无论多少,收一样的钱。厨师拿到碟子,一骨碌将这碟菜倒下锅,大火炒,洒一点水,窜两下火,菜炒好了。我很想吃这样的快餐,妈妈因此总是笑我,我那时还不懂得没有油水的快餐对年轻人来说其实是很差的食物,我年纪小,图新鲜和好玩罢了。爸爸有时从“生记”打包回来烧鹅和烧鸭,我觉得撇淡无味,放豪言称这样的东西送给我都不吃。但实际上,过了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湖南做事,有一回,叔叔在专门做广式菜的店里打包了烧鹅饭给我吃,我简直惊讶,是那样香和好吃,便在心里笑自己,小时候那么多吃烧鹅的机会都被自大的我给糟蹋了。
大人们上班去了,我在楼上叔叔租屋里看电视。叔叔是厂里的领班和货车司机,乡下很多人都是经叔叔介绍才进厂做事的,那时叔叔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给人前途一片光明的感觉,他出车有时带着我,我因此去过深圳和惠州,那时我们在车里望着深圳火柴盒子一样的住宅楼,说城里的人好可怜,跻身在这么小的房子里,结果很多年以后我们也不过是在县城里买了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住。
说起来,我是在那次去深圳的车上第一次听到叔叔用广东话和他老板讲话,他说的是:“安安到(刚刚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他说过广东话,叔叔爱面子,可能怕人笑他讲得不好,于是只在不得已的时候说一下。叔叔爱洗冷水澡(游泳),有回出车,不知他开到了哪一个山里的水库去洗了,我在车上干等。等他回来,他说:“你不要跟你奶奶讲哦,不然她会担心。”我那时觉得可以替大人保守秘密是光荣的事,也想做一个让叔叔觉得放心的人,便真的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直到现在我写这篇文章。
我的广东话大概也是那个暑假和往后几年在广东过暑假学会的(非娴熟水平),我爱看翡翠台和本港台,张卫健演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张智霖演的《十月初五的月光》都是我当时十分爱看的电视剧。本港台好像每天还会放僵尸片,我胆子小,总是要开着门才敢看,有时实在害怕不过,只好关掉电视,在房子外面那个斜坡上待着,等大人们下班回来陪我玩。
最盼望的是等表姐下班后带我去市场,喝糖水,在楼顶跳兔子舞,看她们溜冰,或者等叔叔带我去吃烧烤鸡翅,就着冰冰凉凉的雪碧或芬达,回忆起来,那是我少年时期的神仙日子。
暑假快结束前,是我生日,爸爸特地请假,带我去了隔壁镇的一个公园玩。我们一起坐了缆车,缆车从城市上空经过,地上的人和车子像蚂蚁一样小,到尽头,是一处高塔,除此以外,我也不记得什么了。后来我们回到本镇,爸爸说,我们今天在饭店吃饭!妈妈知道了肯定要说我们浪费的,但这天是我生日,爸爸说没关系,我们点了辣椒炒肉丝,肉丝切得很长,那时的我很爱在外面吃饭,便觉得很开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靠打工者兴起的小镇经历了繁荣和消沉,我依然记得十二岁那年和爸爸吃饭的那家饭店,是在日新餐厅前面那道坡下面不远的地方,那是我和爸爸为数不多在一起的称得上快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