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信
那会儿正年轻。像所有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样,虚荣、自尊而敏感,明知道自己拯救不了世界,却不甘心承认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但我能攥在掌心的资本少得可怜。因为家境不好,我没学过乐器,没去过旅游,几乎从不吃零食,经常套着亲戚不要的旧衣服,脸上架着沉重的玻璃镜片,在油腻的鼻梁上不断打滑……是的,我看重这些,在那个年纪,在目光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在对人生的认知还处在虚无的阶段,同龄人出手是否阔绰、皮相是否光鲜,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是否能获得同伴的青睐。而这些我都没有。为了把自己从尘埃中拉起,我只好拼命学习,这是阅历有限的我所能看到的唯一出路:尽管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在同龄人稚嫩的目光中抬起头来。
在本该肆意飞扬、放声纵笑的年纪,我闭门不出,我思考,我刷题,我背书,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愣是把这个在父辈们眼中并不聪明伶俐甚至有点愚钝的自己,拖上了年级前十,坐稳了年级作文的第一把交椅。看着自己的姓名被印成方块铅字一次次被公布在成绩单的最前端,听着课堂上语文老师总是一次次大声朗读我的作文,原本抽紧的心一点点地膨胀、鼓动……
然后,这件事就自然而然地来了。
首先是我有了朋友,这里姑且叫她Q吧。Q坐我身后,虽然邻近,早前话语并不多。她是那种看着五大三粗的女孩,总是高声谈笑,穿胸前印着很酷的英文字母的黑色T恤、宽松的直筒运动裤,脚蹬厚底的运动板鞋——那种走在我们那个年纪的潮流前端的女孩。她毫无征兆地来到我侧边,拍一拍我的肩膀,递上一片紫菜,接着高声谈笑某件小事,一副彼此很熟稔的模样。我也不甘示弱,装着深交的样子,肆无忌惮地与她嬉笑。她邀我一同放学,在校门口那家柜台油光可鉴的小卖部里给我买上一支玻璃瓶装的可乐,插上吸管递给我;她给我借《泰坦尼克号》《憨豆先生》《古惑仔》等盗版电影DVD,她家里总是有看不完的DVD,时不时也叫我去家里同看。我并不总是接受她的恩惠,三五次里,总会婉拒一两次。我觉得盡管她这样的女孩可能是惯于赠予的,但我并不能心安理得,于是,每当她有学习上的难题,我马上积极响应,极尽能事地详细解答,直至自己把空白的草稿纸涂满,再一抬眼,对上她微蹙着眉心空洞地注视着我的眼神,一时间不知所以。
终于她开了口:“明天的考试,你得帮帮我。”
我心上一颤,一股冰凉的气息窜至脚跟。我想说我不敢或者这不好,可是又如鲠在喉,似乎这样说不大圆滑。她又拍拍我的肩,补上一句:“你记得给我看,记得啊!”我兀自为难着,她却已笑了笑,仿佛打了胜仗的将领,悠然自得地去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考试,只是在期末考前、总复习期间的一次摸底模拟考,一般是用前几年的试卷,或者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综合卷,油印的卷子总把手蹭得黑乎乎的,成绩不排名,老师甚至可能连试卷都不亲自改,找几个班干部对着样卷改了事。就是这么一场考试,我生平第一次,在考前一夜失眠了。
我懊恼。我吃过Q的每一颗巧克力豆、每一片薯片、每一根芒果干都在我胃里翻腾,咒骂着我是个贪小便宜的小人;Q借给我的那些电影DVD里的人物角色不断地在我眼前晃荡,高贵典雅的Rose、年轻帅气的Jack、滑稽狼狈的憨豆先生……无不戳着我的鼻尖指责我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我难过。我想起那些独自复习的日与夜。我反复地读着背着,直到口干舌燥,直到课文能从我口中一字不漏、毫不停顿地流出;我一遍遍地演算,直到头脑发胀,直到答案无懈可击再也没有推翻的可能;我不断地翻查练习,直到目光迷离,直到知识点能被我熟习地灵活地运用……我所学所得,并不是从天而降,而为什么有人却认为自己可以不劳而获,随意地窃取我的劳动成果?
…………
一晚上,我反复地考量着,时而愤恨,时而哀伤,时而苦恼,时而无措。我无计可施,我甚至想干脆装病请假吧。但天一泛亮,我竟又像上了发条般,机械地把自己扔进乱七八糟的一天中。
考试安排在早上的最后一节课。我们是3班,数学老师同时教授3、4两个班的数学课,这次特意调了课,让两个班同时考试。试卷发下后,数学老师在两个课室间来回巡逻。若在平时,我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他是个经常紧绷着苹果肌的中年男子,我们都对他心生畏惧,他的课堂,我们鸦雀无声,更别说考试。然而这天,我宁愿他一直这么巡下去——不对,他是可以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写的,一直看着我写。
我心绪凌乱,握笔的手,也微微地抖动着。我翻了翻眼白,盯着前方黑板上一块没擦净的白灰,深吸一口气,再吐掉,左手用力地按了按右手,方才开始动笔。最简单的方程式运算,频频出错,我在草稿上写了划划了写,总算算对。最初的慌乱之后,我开始意识下沉,下沉,沉溺至数字的海洋中,忘乎所以,世间空白起来,只剩下一个我、一方桌、一把椅、一张卷,以及一支不停舞动的笔。
我忘了身后的那个人,忘了她嘱过我的事。我就这样答完了全卷。我丢下笔,十指交握,往前一推,长长地舒了口气——与此同时,昨天的事儿一股脑儿地涌了回来,可是,考试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当我以为,也许,昨天,她只是和我开了个玩笑的时候,背部受到了猛的一戳。我心里瞬间凉了半截,浑身僵硬,只剩下眼睛还能左右寻找——老师呢?他怎么去隔壁班了?去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背后那支笔没有得到回应,更急促、更用力地戳在了我背上,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直达心底。试卷上的题目全模糊了,只剩下了背脊上的那一道判断题:只有“对”与“错”两个选项,但答案,却无法单纯地用“对”与“错”来判别。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艰难的考试,它拷问着我的内心,一层层地揭开我那可笑的虚荣和无可药救的自尊,一丝丝地剥离我从小形成的非对即错的是非观。我从未觉得如此困惑、如此迷茫,仿佛信念的象牙塔瞬间倒塌……
我挺着背,内心嘶哑地尖叫着,熬过了一秒又一秒——下课铃终于响了。那支笔在最后一次短暂的停留后离开了,然而,背上的包袱却从未如此沉重过……
后来的事好像已是预料之中。Q和我逐渐地疏远了,再没有人在课间不害臊地高叫着我一同上厕所,没有人主动地给我递她口袋里还带着体温的话梅。
再后来,人越长越大,经历多了,锐气少了,胸怀中越是五味杂陈。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摔过的跤,都在不停地提醒我,人生并不只是一道非对即错的判断题,可是,心底有一条线,是永远无法逾越的。我永远只能做内心认为对的事,哪怕我将承受万劫不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