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魏裔介的文学史意义与成就

2020-02-26 02:42许振东

许振东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魏裔介(1616—1686),字石生,号贞庵,又号昆林,是明末清初直隶赵州柏乡(今河北省邢台市柏乡县)人,对于他在清初文学史上的意义与成就一直未得到充分的认识。宋代大文豪苏轼称赞唐代杰出文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其所说的“文”,是指韩愈在他所领导的“古文运动”中所倡导的与偏重形式的骈文相对的“古文”;八代是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个朝代。魏裔介身处明亡清兴之时,虽没有韩愈般巨大的成就与影响,而其以自身的位置和才能仍起到引领与改变一时诗文风气的作用,此亦当引起文学史家们的重视与更多研究。

魏裔介自顺治初年至康熙初年的近二十年间,一直为朝廷重用和文人拥戴;康熙十年辞官归乡后,影响仍居,堪称一代文人领袖。著名文人吴伟业于康熙七年(1668)曾对魏裔介高度评价说: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名世巨人出而弘济苍生,润色鸿业。然而长于政事者未必工于文章,工于文章者,未必优于理学,求其兼备无遗者,不数见也。当西汉之隆,萧、曹、丙、魏,号为贤相,然所长者止于政事,无论理学,即文章且无闻焉。而司马迁、相如、枚皋、扬雄之流,又徒以文章著称,而不及施于政事,其于理学,则亦未能窥其万一也。所为兼备无遗者,求之古而不得,今乃得之于柏乡魏公。

公秉鸿骏魁杰之才,遭逄圣朝,回翔禁近。值世祖章皇帝兴治右文,招延俊茂,数举经筵,命儒臣讲论大义,或时巡游南苑,应制赋诗,一时文学侍从之臣,无不掞藻摛华,对扬休命,而公实岿然为冠首。[1]5

康熙十一年(1672),魏裔介已归乡一年有余,远在异地的著名文人孙承泽给其寄来两联,分别题:“文中子门多将相,郭令公身系安危。”“司马有时称独乐,希文无地不先忧。”将魏裔介比作隋唐时期的王通、郭子仪和宋代的司马光与范仲淹,颇见当时魏裔介在文人们心中的地位。

作为一代文人领袖,魏裔介确实在当时文人中有着显赫的地位,并对文学与文化的发展和走向起着重要的作用。徐世昌在魏裔介传中曾记,在顺治十六年,尚书梁清标和魏裔介被皇帝宣至行幄以备顾问,“君臣交孚,当其时无与比也”[2]28。又,在其子魏荔彤所纂《魏贞庵先生年谱》中,曾记自康熙五年至康熙八年,魏裔介曾以大学士的身份先后四次领祭至圣先师孔子。自汉代始,儒学一直被官方作为正统思想加以提倡。康熙皇帝继位后,继续沿袭顺治年间制定的祭孔成例,但因他年幼不能亲临,率众前往代行其事者就是魏裔介,直至康熙八年以后才由康熙皇帝本人率礼部诸臣亲往。康熙六年,纂修《世祖章皇帝实录》,大学士魏裔介等被任命为总裁官。至康熙十一年告成,已归隐在乡的魏裔介仍然得到康熙帝的褒奖,被加太子太傅之衔,垂爱之意甚重。

科举制从隋朝大业元年(605)开始实行,至清代初年已延续一千余年,其不仅是封建国家最重要的一条选拔管理人才的制度,而且有力影响着一代文风的形成。作为清初皇权的宠臣,魏裔介也多次融入其中,对之带来深远的影响。如顺治十三年于京会试之时,魏裔介上《南北分卷宜公,人才庶无淹滞》疏,自此南北分卷,以人数多寡定取额,使北方质实平直之文也能得到重视并有发展的空间。尤其是在康熙九年,魏裔介被命同礼部尚书龚鼎孳、吏部尚书王清、学士田逢吉主会试。入闱之时,他还提醒各同考官们说:“考试官好取青年门生,故择文字秀嫩者入选。殊不知积学之士,困苦一生,其文必出经入史,命意高远,修词古奥。若不加意搜索,则彼终无出头之日矣,切不可也。”[3]440最终,使此科科文最典雅高古,得人最盛,有宫梦仁中榜首,李光地、张鹏翮、郭琇、徐乾学、赵申乔、王掞、李振裕、陆陇其、邵嗣尧等都高中进士。“江南选文家如盛珍示、蔡九霞、王唯夏、许燕及等,皆以为起数十年之衰,如欧阳文忠公之主试,文体一变云”[3]440。

作为重要的领袖人物,魏裔介与当时文坛的风云人物龚鼎孳、吴伟业、徐乾学等关系密切。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1634)中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授兵科给事中。入清,累官至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谥端毅。工诗,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江左三大家”。著有《定山堂诗集》四十三卷、《诗余》四卷。在他的《定山堂诗集》中还有《咏萤和魏石生都谏四首》《秋日同石生中丞登妙光阁和韵》《丙午元日送王成公和柏乡相国韵》《魏石生都谏分饷易酒赋此纪谢》等他们间的唱和之作。即使在魏裔介辞官归隐后,他们也时有书信往来。当得知好友龚鼎孳去世的消息,魏裔介曾撰《哭大宗伯龚芝麓先生》等诗四首哭悼,内中饱含痛失知己之情,他们间多年的诗文往来,对于清初诗风发演变同样具有一定影响。吴伟业(1609年6月21日—1672年1月23日),字骏公,号梅村,别署鹿樵生、灌隐主人、大云道人,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考中榜眼,曾任翰林院编修、左庶子等职。清顺治十年(1653)被迫应诏北上,次年被授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他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康熙二年,吴伟业仲子瞵生,魏裔介曾写诗以贺[4]363;康熙七年(1668)仲夏,魏裔介《兼济堂文集》拟刻之际,吴伟业又亲为撰序,可见二人交往亦深。徐乾学(1631—1694),字原一、幼慧,号健庵、玉峰先生,江苏昆山人,清初大儒顾炎武外甥,与弟元文、秉义皆官贵名显,人称“昆山三徐”,曾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左都御史、刑部尚书等职,主持编修《明史》《大清一统志》《读礼通考》等书籍,著《憺园文集》三十六卷。康熙九年(1670),徐乾学考中第三名进士(探花),主考官正是魏裔介,此后徐乾学始终向魏裔介执弟子礼。康熙二十四年,魏裔介七十寿辰,徐乾学与其他众弟子一起特制屏相贺[3]449。次年,魏裔介辞世,徐乾学亲为撰写墓志铭,叙述周详,情感真挚,长达四千余字,为古今此类文体所罕见。

除去以上三位声名显赫的巨子,魏裔介与先朝遗民和新朝官宦均有交游,前者如顾炎武、孙奇逢、申涵光、田茂遇等,后者如魏象枢、杨犹龙、梁清标、纪映钟等。康熙五年,魏裔介请假省视祖墓,“八月出京,缙绅士大夫送于国门之外者,车数百辆”[3]438。康熙十年,魏裔介有疾辞归,出京之日,“檐帷萧然,从者数人,别无行李。一时缙绅饯送者数百人,诗章多有可述。至里,汇而刻之,名曰《青门集》”[3]440。两次相送,一在盛时,一在衰时,然相送者均以数百计,颇能见魏裔介在当日文人士大夫中的地位与声望。

魏裔介在社会与文人士大夫中的较高地位和声望,主要来自他不凡的才识和创作实绩。他曾在五十七岁之时,十分自负地写下“文章应许如班马,诗赋还应拟李何”[5]387的诗句,此可看出魏裔介超迈一代的文学追求。

四库馆臣评:“裔介立朝,颇著风节。其所陈奏,多关国家大体。诗文醇雅,亦不失为儒者之言。虽不以词章名一世,而以介于国初作者之间,固无忝焉。”[6]2342徐世昌在魏裔介传中又赞:

裔介生当明季,喜言性理,尤好为词章之学。为文醇雅,不失为儒者之言。诗宗陶、韦,而于君臣、父子、兄弟、友朋之间,尤惓惓三致意焉。其诗有《屿舫集》《屿舫近集》,文有《兼济堂集》,共五十余卷。[2]30

清人对魏裔介的文学活动已多有关注。在清初多部诗歌选本中,皆见收录魏裔介诗歌。如,《诗观初集》卷三和《诗观二集》卷二共收录魏裔介诗歌48首,几乎每首诗后都附有评语。并以“傲岸苍浑,足救靡漫之习”[7]538等语相评价。魏宪纂修《百名家诗选》收录魏裔介诗歌68首,并作小引,称“读屿舫前后二集,不胜今昔知己之感也”[8]431。《国雅初集》收录魏裔介诗70首,诗后附简评,评价魏裔介诗歌“大抵多道学语而无头巾气,多经济语而无台阁气,与少陵北地相望于古今而无摹拟少陵北地之习气,斯为柏乡之真诗也”[9]14。吴蔼《名家诗选》、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等诗选中也有收录魏裔介诗歌。查为仁在《莲坡诗话》谈到魏裔介的诗歌创作,认为“柏乡魏相国五绝最佳”[10]517。从这样的评论中,可对魏裔介诗歌创作风格及其创作路径有一个大致的把握。

魏裔介诗歌体裁丰富,既有古体诗,也有近体诗。就创作数量而言,其诗歌创作主要以近体诗为主,尤以五、七言律诗居多,总计830余首,占《兼济堂诗集》的三分之二以上。绝句的创作数量也很大,约210首;其中,既有传统的五、七言绝句,还有两组10首六言绝句。另外,他还创作有一组3首四言古体诗、87首五言古体诗、58首七言古体诗、12首古乐府、5首琴操,体式可谓丰富多样。

清初诗道颇盛,而诗派繁杂,魏裔介于其中甚有心扶正诗教,遂有《唐诗清览集》《溯洄集》之选,并喜与人论诗,乐为诗集作序,阐扬诗之正道。魏裔介论诗持传统的诗教观,认为诗言志,出于性情,关乎世运,并非小道。面对世道多故,诗道衰靡的现状,魏裔介号召重新恢复言志抒情的诗歌传统,提倡将性情寄寓于诗中,并以诗来培养和护佑人之性情,进而影响世风的改善。魏裔介提倡“真诗”,首先是拟使人之真性情重新复归于诗歌之中,并以性情为主,声调、词汇、修辞等因素应排在其后。性情有变,风格亦变,不应拘守一格,摹拟他人,让非性情的因素转而踞于性情之上;另外一个含义是真诗有其特定的道德和美学上的内涵,有的情绪是真实的,值得表达,有的情绪虽真实,但却不适合表达,因此也不足以称“真”。总之,魏裔介认为诗之立意如不以性情为主,性情不以温柔敦厚为正,皆非真诗。如此的一些认识和主张,对矫正明中叶以后仿效模拟、流连词藻,偏于香艳柔靡与过度愤激等诗风,开启清诗温柔敦厚、质实醇正的新转向,具有较大的促进作用。

魏裔介各类文体的创作丰富。赵尔巽《清史稿》志一百二十一卷,自《艺文二》至《艺文四》共载录魏裔介的编著书籍达七类21种,分别为诏令奏议类一种:《兼济堂奏议》四卷,传记类三种:《续补高士传》三卷、《圣学知统录》二卷、《圣学知统翼编》二卷,史评类一种:《鉴语经世编》二十七卷,儒家类六种:《周程张朱正脉》不分卷、《致知格物解》二卷、《论性书》二卷、《约言录》二卷、《希贤录》十卷、《教民恆言》一卷,法家类二种:《巡城条约》一卷、《风宪禁约》一卷,杂家类二种:《樗林三笔》五卷、《雅说集》十九卷,别集类一种:《兼济堂文集》二十卷,总集类一种:《溯洄集》十卷。这些书籍除去《周程张朱正脉》不分卷,其他总卷数合计达111卷。

纪昀等所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共载魏裔介的编著书籍24种,其依四部而记,分别是经部二种:《孝经注义》一卷、《四书大全纂要》(无卷数),史部三种:《圣学知统录》二卷、《圣学知统翼录》二卷、《鉴语经世编》二十七卷,子部十六种:《教民恒言》一卷、《致知格物解》二卷、《周程张朱正脉》(无卷数)、《论性书》二卷、《约言录》二卷、《巡城条约》一卷、《风宪禁约》一卷、《柏乡魏氏传家录》二卷附《家约》一卷、《劝世恒言》一卷、《樗林三笔》五卷、《多识集》十二卷、《雅说集》十九卷、《佳言玉屑》一卷、《牛戒续钞》三卷、《希贤录》十卷、《资麈新闻》七卷,集部四种:《兼济堂文集》二十卷、《昆林小品》三卷《昆林外集》(无卷数)、《溯洄集》十卷。其中,与《清史稿》均录的有14种,有7种为《清史稿》录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未录者,有9种为《清史稿》未录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录者,三者相加总量达30种。又,徐乾学撰《墓志铭》中提到魏裔介“为文六千余首,有《兼济堂集》《京邸集》《昆林小品》《昆林论钞》《林下集》二集,共五十余卷。其他著述尚伙,又著《希贤录》一书,分五门、二十五目,以括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要”[11]。其中,《兼济堂集》《京邸集》《昆林论钞》《林下集》二集四种又为《清史稿》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未录,如此与前统计数相加,魏裔介所编著文集高达34种。

另外,《大清畿辅书征》载有魏裔介编著的诗文集57种,除去与上所列已收录的书籍外,另有31种未见收录,分别如下:《四书简捷解》《家语纂要》《屿舫集》《屿舫近草》《今文溯洄集》《唐诗清览集》《易经大全纂要》《薛文清读书录纂要》《惺心篇捷解》《观始集》《古文分体大观》《古文欣赏集》《燕台文选》《黄石公素书注解》《太上感应篇注解》《琼琚佩语》《酒史续编》《蝶庵忆记》《尺牍存余》《女戒》《女孝经》《女论语》《乡塾全书》《学规汇编》《明百家说》《左国欣赏集》《战国欣赏集》《两汉欣赏集》《六朝欣赏集》《唐文欣赏集》《宋文欣赏集》。此31种与前列34种已收书籍相加,可知魏裔介所编著书籍共65种,这个数字不可谓不高。

魏裔介为文醇雅,宗法韩愈、欧阳修,对一代文风也深有影响。徐乾学所撰墓志铭称:“诗以陶、韦为宗,文出入于昌黎、庐陵。其于科举之文,亦必规先正大家,而尤恶近日之雷同剿袭、浮蔓支离。故庚戌南宫之试,公为主司,文体为之一变云。”[11]大学士高阳李霨亦赞扬说:“公之遭遇荣矣哉,归则杜门扫轨,穷幽探赜,凡所著述,如《知统》《论性》《约言》《读书》《希贤》诸录,以及《经世》《惺心》诸编,《清览》《溯洄》《欣赏》《兼济堂》诸集,汗牛充栋,直与身等,若公者,出则为国家之硕辅,处则为作述之大儒,业藏名山而功垂竹帛,可谓今古之伟人已。欧阳集中所载书疏劄子,动辄数千言,拳拳忠悃,其他著作,类皆原本六艺,为有宋一代文章之冠。试以公颉颃其间,几几乎凫列而雁次者。若其寻坠阐微,旁搜远绍,毅然以斯道自任,恐文忠公亦未之及也。”[3]446将魏裔介为文成就看得不亚于宋代的欧阳修,如此的高度评价应该引起研究者们的重视。

近些年,还有研究者发现魏裔介嗜乐好戏,是一个戏曲作家。在清代文人顾贞观的《弹指词》中,有题为《【金缕曲】奉怀柏乡魏相国,时暂假归里》词,内云:“黄阁仍开卷,只敷陈,平生四字,昙腆尽遣。江左风流归冀北,霖雨九咳春法。看赐亮十围金茧。国士无双亲下拜,问感恩知己谁深浅。先世泽,藉公展。……词后注:‘公自度曲名《金亮传奇》’”。此词题中“柏乡魏相国”即魏裔介;《金亮传奇》就是魏氏所谱戏曲作品,敷演唐代名臣魏征事迹。又,李来泰《莲盒集》卷4有题为《饮魏柏乡相国家出小伶演〈羊叔子传奇〉》(《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本)组诗(原四首,存三),从其诗可知《羊叔子传奇》一剧也是魏裔介之作。可惜此两剧均已亡佚,且少见著录(1)详见刘水云:《明清曲家新考》,魏国静等编《纪念魏裔介诞辰四百周年论文集》,打印稿,第134—135页。。

魏裔介是清直隶赵州柏乡(今邢台市柏乡县)人,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而且即使居京为官,也离家乡较近,同处燕赵之域,几乎很少离开过这个文化圈层。因此,他一生的挚友主要是北地人,他们共同接受着同一文化土壤的滋养,有着非常近似的文学观,并在自身的文学作品中体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

柏乡属古燕赵之地,乃“河朔咽喉,畿辅要道”。燕赵地区特有的自然环境因素,造就了这里人们的性格既有游牧文化的粗豪奔放,又有农耕文化的平和守正;既质朴热情,诚实信义,又勇武任侠,铁骨铮铮。“自汉以后史传多谓:‘习于燕丹荆轲之遗风,慷慨悲歌,尚任侠,矜勇气’,然其性资之质直,尊吏畏法,务耕劝织,则历代所不易也。”[12]276在明清之时,此区域成为畿辅要地,较之其他地域而言,政治性因素的影响更为直接迅捷,“比其沐浴于圣化,而以仰承至意,鼓吹休明者,尤非他省所可跂及”[13]1。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地士人更热衷于建功立业,且有着更为浓厚的忧患意识。

魏裔介创作有大量描写燕赵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诗文作品,内中有许多燕赵地理标识与文化元素,鲜明表现出这一地域的文化特色以及作者对其深切的认同与热爱之情。在魏连科点校本《兼济堂文集中》收有魏裔介撰九篇府县志序文,即《畿辅人物志序》《重修广平府志序》《重修南和县志序》《重修晋州志序》《新乡县志序》《重修曲阳县志序》《重修柏乡县志序》《重修宁昌县学宫序》《任子家乘序》,均对所记府县的历史渊源和地理形势给予多方面具体介绍。如《重修晋州志序》记:“晋州,古鼓子国,汉、魏为下曲阳,元中统间乃改今名,盖真定东隅之重地也。旧志云,鼓山从翠,滹水环清,背倚恒岳,肘扼陆川,亦可见形胜之大概矣。”[14]134《重修广平府志序》记:“广平,名郡也。天文上应昴毕,辰星斗枢;地势北通燕涿,南接卫郑;山则聪、紫、红、娄,水则漳、滏、洺、沙。风气回环,坟壤沃饶,洵河朔间一都会哉!……国家幅员广阔,包容无外,而根本在于畿辅。畿辅近郊,多入公侯采地,赋税所出,根本又在于赵、魏。广平,赵都也,距邯郸两舍耳,咽喉所属,似平而险。当战国之时,秦人鹰扬虎视,日肆吞噬,唯赵与之抗衡,秦终不能有加于赵。”[15]132在《〈畿辅人物志〉序》中,他说:“余尝读司马迁《史记》,至西山作歌、燕市击筑、乐毅报书、虞卿弃印,诸如此类,未尝不掩卷而泣。乃知古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本为天性所近。地居东北,为阴阳风雨之会,左沧海而右太行,山川激宕,郁为人物者,代有英灵,不可销歇。”[16]130如上这些载录,对燕赵之地的自然环境与人文景观进行了立体展示,可大大增强读者感知的厚度与热度。

魏裔介描写燕赵自然和人文景观的诗作有不少为组诗,如《和大司马梁玉立赵郡风物杂咏》(八首)、《惬园十景》、《燕台秋兴》(八首)等,也有单篇诗作,如《赵州》《栾城邮舍》《真定府》等。有的是写山川形胜,如《太行返照》《太行晚翠》《过井陉》《滹沱河》,有的是写人物古迹、甚至风俗习惯,如《涿州公厩古槐咏》《蓟州怀古》《和氏璧行》《光武遗踪》《除岁》等。无论是描写或歌咏哪一类题材,魏裔介之诗笔都显得气韵沉雄,苍劲浑阔,如《和大司马梁玉立赵郡风物杂咏》中的四首:

望诸君墓

齐城未破敢言归,代将人来事已非。唯有报书垂史策,年年古木泣乌飞。

汉光武庙

汉业重兴自北来,平原突兀见高台。不知钟虡归何处,空有石人伴草莱。

信陵君祠

功高五霸破嬴秦,故垒茫茫草色新。汤沐至今名尚在,不知谁是屠沽人。

芜蒌亭

不忘河北事应论,麦饮君臣契托恩。寂寞荒亭余破灶,行人指防旧孤村。[17]326

不断给予魏裔介以精神滋养,并进入到其诗题之内的不仅有特定的地理景观和遥远的信陵君、汉光武帝,还有刚刚逝去不久的北地明朝名臣杨继盛与赵南星。杨继盛(1516—1555),字仲芳,号椒山。直隶保定府容城县(今河北容城县北河照村)人,明朝中期著名谏臣。先因上疏弹劾仇鸾开马市之议,被贬为狄道典史,后因疏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他在狱中备经拷打而不屈服,终在嘉靖三十四年(1555)遇害,年仅四十岁。明穆宗追谥“忠愍”,世称“杨忠愍”。在《兼济堂文集》中,先后有《过杨忠愍词》《过定兴拜杨椒山墓》《题杨椒山为冀梅轩书梅卷》三首诗歌咏杨继盛,尤其是第二首写:

何世无龙比,哀君王佐姿。孤坟留易水,碧血黯荒祠。

正气无今古,招魂有岁时。白沟旧战垒,樵径野风吹。[18]365

颇能看出魏裔介与杨继盛声息相通的内在风骨,在杨继盛身上,魏裔介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

赵南星(1550—1627),字梦白,号侪鹤,明代真定府高邑县(今石家庄市高邑县)人。著名政治家与文学家,东林党首领之一。万历二年(1574)进士。“以廉平著时”,曾疏陈天下四大害,“所抨击悉时相所庇”,曾佐万历二十一年(1593)京察,“扶正抑邪,尽黜当路之私人”[19],因招致权贵嫉恨,被斥为民,正直之士把他与顾宪成、邹元标并称“三君”。泰昌、天启初年,又被擢为左都御史、吏部尚书等职,因与宦官魏忠贤产生矛盾,被谪戍代州,最后卒于戌所。高邑、柏乡两县紧邻,而且魏、赵两名门还有亲缘关系,魏裔介幼时还曾亲见此名公乡贤。在《赵侪鹤先生闲居择言序》一文中,魏裔介回忆说:“赵侪鹤先生,幼应大星而生,下笔为文,章妙天下。其时际明运之盛,与南乐魏懋中、长垣李于田、通州李修吾、江右邹南皋诸公,以道德节义互相砥砺,一时海内望为祥麟威鳯,途出赵郡者,未尝不过鄗上,而聆其謦咳,分其片札,以为荣逾华衮也。迨其晩年,起任总宪,晋冢宰,剖露良心,连茹众正。……余生也晩,余母张太夫人乃先生之甥也。成童时,提携至鄗,犹望见先生颜貎飘飘,若神仙中人。呜呼,先生岂徒文章气节之士也哉!”[20]61文中提到魏裔介的母亲张太夫人是赵南星的外甥女,述及赵南星的才华与声名,作者颇多崇敬之意。

在燕赵地区,魏裔介还有几位一生都声息与共的挚友。他们不仅有着近似的道德品行与人生理想,还有着共同的文学主张与追求,他们长相砥砺,共同锻造着燕赵之域的文脉与品格。康熙二十三年正月,已是六十九岁高龄的魏裔介接连接到几位好友去世的消息,非常悲痛。于此处,魏荔彤所撰《魏贞庵先生年谱》述:“公之友无几,孙征君、孙北海、魏环溪、申凫盟、杨犹龙、魏莲陆、郝雪海,至是而零落殆尽矣。”[3]448此七位挚友均是燕赵文脉发展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孙征君即孙奇逢(1584—1675),为明末清初理学大家,他字启泰,号钟元。顺治元年(1644)明朝灭亡后,清廷屡召不仕,人称孙征君。与李颙、黄宗羲齐名,合称明末清初三大儒。一生著述颇丰,代表著作有:《理学宗传》《圣学录》《北学编》《洛学编》《四书近指》《读易大旨》《书经近指》等;孙北海即孙承泽(1593—1676),他字耳北,一作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退谷逸叟等,世籍顺天府上林苑(今北京市大兴区),为明末清初著名政治家、收藏家。明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官至刑科给事中。入清后,曾任大理寺卿、兵部侍郎、吏部右侍郎等职。富收藏,精鉴别书画。著有《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庚子消夏记》《九州山水考》《溯洄集》《研山斋集》等四十余种书籍;魏环溪即魏象枢(1617—1687),字环极(一作环溪),号庸斋,又号寒松,宣化府蔚州(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在清康熙三十二年以前隶属于山西省大同府治)人。进士出身,曾官左都御史、刑部尚书。他作为言官,敢讲真话;作为能臣,为平定三藩之乱立下大功;作为廉吏,“誓绝一钱”,甘愿清贫;作为学者,注重真才实学。现有《寒松堂集》十二卷存世;申凫盟即申涵光(1618—1677),字孚孟,一字和孟,号凫盟等,明太仆寺丞申佳胤长子。广平府永年县(今河北省邯郸市永年县)人,与殷岳、张盖合称“畿南三才子”。顺治年间中恩贡生,累荐不就。其诗以杜甫为宗,著有《聪山集》《荆园小语》等书;杨犹龙即杨思圣(1621—1664),字犹龙,号雪樵,顺德府巨鹿(今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人,顺治三年进士,入翰林。出为山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等官。工诗,有《且亭诗》传世;魏莲陆即魏一鳌(1613—1692),字莲陆。保定府新安县(今河北省雄安新区安新县)人。明崇祯年间举人,任山西忻州知州。清顺治二年(1645),从清初大儒孙奇逢求学,前后长达32年,记录下来的与孙奇逢的答问最多。著有《四书偶录》《诗经偶录》《北学编》《夏峰年谱》《雪亭梦语》《雪亭诗草》;郝雪海即郝浴(1623—1683),直隶定州(河北省定州市)人,号雪海等。清初进士,授刑部主事,后改湖广道御史,巡按四川。因疏劾吴三桂而流徙奉天(辽宁沈阳市),后迁铁岭。读书讲学于银岗寓所,益潜心于义理之学,注周义解古。后复授湖广道御史,迁左佥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广西巡抚等职。著有《子午集》《中山史论》《郝中丞奏议》《中山集》等。

魏裔介与很多当代文人有文字交往,与孙奇逢、孙承泽、魏象枢等以上所列七位犹多。经对魏连科点校、河北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兼济堂文集》统计,共有写给他们七人的序6篇、书10篇、尺牍8篇、传2篇、墓志铭1篇、祭文4篇、诗15篇,合计共46篇。尤其是,魏裔介还曾写《五子吟》组诗,其中除去《曹厚庵》一首之外,其余四首都是歌咏上列七友中人,分别为:

杨犹龙

杨子气豁如,爱贤如不及。赋诗敌少陵,感慨时欲泣。

嵯峨万仭岗,振衣自独立。毎见必怡颜,清风穆可挹。

魏环极

吾宗雪斋子,屹然古人风。苞苴不敢至,门庭间若空。

岁食并州米,疏震日华东。郑公犹可见,翘首送归鸿。

申凫盟

风雅道寝衰,百家矜藻绚。孰识古人心,清防自相禅。

平干有奇姿,气高体亦变。高斋数论文,未觉隙光宴。

郝雪海

郝生不羁士,冰雪浄聪明。方略万人敌,抵掌死生轻。

志大才颇疏,飘泊中山城。我欲往从之,共作千日酲。[21]337

此四诗分别歌咏杨思圣、魏象枢、申涵光、郝浴四人,是作者以知己的身份写知己,寥寥几笔就把北地友人的性格气质都写得跃然纸上、入木三分,令读者难以忘怀。

魏裔介和以上诸友,有着十分一致的诗文主张和人生追求,他们时常相互怜惜、相互激赏、相互不忘。他们都不满当时诗坛浮靡的风气,主张宗尚杜甫诗歌。如杨思圣对魏裔介诗歌中的“雄浑苍茫”之气极为赞赏,他表示:“每读屿舫诗,浩歌唱叹,几于众山皆响,海水群飞,溯成连而放。钟期移我性情,不必揽弦动操也。”[22]6魏裔介在《祭方伯杨犹龙年兄文》中则评:“方丙戌、丁亥之间,沧波横流,人心糜烂,世不复知有名教行检为何物。独我友痛恶幽昧险隘之徒,每见于文词,坐谈间如青精与溲渤,较然其不杂也。……独我友与余,推尊少陵,挽回狂澜之东而砥柱之。”[23]245同为魏裔介七友之一的申涵光在《杨方伯传》中评价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时说,“公与今冢宰魏公裔介,同年相善,以文章道义相劘切,如左右手。……士之自负才能来阙下者,必携卷轴谒两公,得其一言以为荣。两公亦勤勤汲引,一艺之长,延誉恐后,盖因而成名者多矣”[24]29。此段话进一步证明魏、杨二人相交之密以及其二人在当时诗坛的较大影响力。魏裔介在哀悼好友申涵光去世的祭文中写道:“呜呼,犹龙死而余不言诗,北海死而余不言学,凫盟死而余尚言文耶!”[25]243短短的一句话,真切表达了魏裔介与杨思圣、孙承泽、申涵光等挚友间的无比深厚的情感与思想共识。

除去上列七友,还有一位燕赵之士也与魏裔介关系紧密,文学成就斐然,此人即为梁清标。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蕉林,又号棠村、苍岩,直隶正定府(今河北石家庄市正定区)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中进士,清顺治元年补翰林院庶吉士,历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刑部尚书、户部尚书等职。他喜好收藏典籍字画,有“收藏甲天下”之誉。一生著述颇丰,有《蕉林诗集》《蕉林文稿》《棠村词》《棠村随笔》等。魏裔介与梁清标为“髫龀之交”。据魏荔彤《魏贞庵先生年谱》记载,崇祯十一年(1638),魏裔介与梁清标曾读书于恒阳书院。入仕清朝后,二人又同为朝廷重臣,“或同侍帷幄,或共承饮燕”,往来密切。他们二人虽官职显赫,公务繁忙,但仍手不释卷,不时诗文唱和,探讨诗文技艺。如,梁清标在《兼济堂诗集原序》中谈及魏裔介论诗:“与余论古今人诗,辄曰:诗贵真,不贵伪”。“贵真”是魏裔介所称赏的诗歌品质,魏裔介对梁清标诗歌正有此评价,他在《梁玉立悠然斋诗序》说:“玉立之为诗,不屑屑模拟三唐陈迹,亦不屑屑取青媲白,如近人仿佛于鳞、七子等声调气格之间。”[26]81可见,梁清标诗歌创作亦是“贵真不贵伪”,这正是古今燕赵诗风的一个重要特色。

结语

总之,从顺治三年(1646)高中进士晋选翰林始,至康熙十年(1671)致仕归乡,魏裔介凭借其在朝的巨大影响力,左右文坛近三十年,成为当时名副其实的文坛领袖。康熙十年(1671)致仕归乡后,虽然与外界交往减少,但其静心读书,更接近丰富多样的现实生活,学问更见精进,文学创作更加活跃和成熟,从而使其存世的作品数量与质量均处当时的前列。尤其是,魏裔介长期生活于燕赵之域,既受到这里独特的地域文化的滋养,又时时呈现其固有地域特色,并不断促进了当地文脉的滋生与壮大,在我国文学史及区域文化史上都留下浓重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