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牡丹
閻牡丹
我和妻子在家里聊天的时候,难免会谈到各自的童年。有一次,我提到自己小时候的生活方式:住在窑洞里,点着煤油灯。我四十三岁,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出生的人。
五岁的孩子听到我住在窑洞里,非常好奇,追问窑洞是什么。我解释一番之后,孩子说,那就是住在山洞里呀。接着她说,住在山洞里的,不就是野人吗?可以这么认为,别人想象一种不熟悉的生活,往往是这样的,况且孩子的想象更加单纯。
我小时候居住的窑洞,实际上已经进化得比较好了。但是,无论把窑洞这种居住方式打扮得多么精致,本质上依然穴居。
后来了解的更多知识告诉我,穴居是人类最早的、也非常常见的居住方式之一,“人”这个概念,实际上就是在穴居中诞生的。
关于窑洞,我老家的地方学者们,已经做了连篇累牍的文章,最高深的文章,探究周的先祖如何在那片黄土地上掘窟而居,作为一种悠久的文明而透露着自豪。至于几千年来窑洞如何进化得更加漂亮,相关的描述就更加多不胜数了。
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这应该多么自豪。无论如何,穴居,首先意味着财富的绝对匮乏——出于生的本能,只要你还有一点力气,总能在黄土断层上挖掘出一个洞来遮风避雨。至于我与穴居生活天然的感情,那应该另当别论。
我要说的,似乎并不是穴居本身。过了一段时间,妻子拿回来几本少儿百科类的简明绘本,有一本讲中国人的饮食历史。晚上睡觉前,孩子自己挑选了饮食史,我拿起这本讲述饮食历史的小册子开始给她读。从书本的第一页开始,原始人当然是居住在洞穴里的,他们在火上烧烤食物,或者在石板上烧烤,看起来依然那么诱人——这是吃肉的时代,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时代。接下来的第三页,便进入了农耕时代,出现了我二十岁前家里最基本的劳作方式,两头牲畜拉着一个犁,后面有一个人举着鞭子驱赶。书中说明,这是比石器更进一步的铁器时代。图中劳作的人的形象,是很古老的形象。我对孩子解释说,我小时候就是像这样耕地的。
孩子听了这句话,便发出赞叹,不过,很快就问,你小时候就是原始人吗?那时候就是古代吧?进而对我童年穿什么样的衣服表示好奇。在一旁的妻子,已经很不耐烦——她不大喜欢听我讲这些“凄惨”的童年故事,尽管我自己讲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多凄惨,然而,对于从小与我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她来说,无论如何想象,那就是“凄惨”。
由于教科书的缘故,也由于想象,我的童年,在孩子和妻子的认知中,就是原始人的状态,几乎差不多与人类的童年重叠。而事实上,我再强调一遍,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生活中唯一常见的工业产品,就是煤油。
由于同样的缘故,我从童年到少年时期,一直对这个世界缺乏想象。我能想象的世界,就是我看到的样子,即便上了初中,我的《社会发展简史》老师依然告诉我们,最好的生活,梦想中的生活,就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我一步一步走出那个世界,越是了解外世界里真实的状态,越是愤愤不平,生出许多自我怜悯。比如,实际上,在我小的时候,不要说北京,哪怕是县城,其实都已经用到了电灯,也看到了汽车。我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除了地缘的缘故,是谁在一直剥夺我的财富?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关于过去的世界,只能看到黑白的图像,所以,我认知中的过去的世界,比如“解放前”,全是黑白的。直到上大学后,我陆续看到了民国时期的画报,看到了1930年代的上海和纽约,人们住在漂亮的房子里,举着闪闪发光的酒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接受这种彩色的真实。这种不平衡感,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然而这就是世界:过去、当下与未来并置。
我的妻子爱看美国《国家地理》和BBC的纪录片,因此知道,时至今日,亚马逊的丛林里,或者南太平洋的一些岛上,依然有着我们理解的“原始人”的活标本。而未来呢?我小时候的未来,也就是现在,其实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日本。这个世界,毫无神秘可言,一切都一目了然,甚至,一切将更加一目了然,并不会有太多的惊喜。
那么,我携带的这一基因,自古以来,就如野兽般游走在黄土高原,一代一代地持续保持着赤贫的状态吗?我想,应该也不是的。
按照我父亲的追忆,我的祖上来自中原,在一个半世纪以前,跟随大饥荒的流民一起一路向西,在人群的不断排挤和淘汰中,终于落脚在子午岭边缘的荒山野林,再也没有人跟他们争夺地盘。我在少年时期,曾经好奇他们是什么样子,后来我明白了,只需看看我们村里那些疲惫、乌黑、沉默、胆怯、办法很少、自身能力仅够维持生存的村民们,就一目了然了。
这些被我携带着的基因,从来就没有见过体面的、属于“别人眼中的明天”的生活吗?恐怕未必。他们的祖上大约也曾经“阔”过。但是,在我的童年,经常听到饿死人、人吃人的悲惨故事,以至于,因为我在几岁之后终于能吃饱,引起了老人们的嫉妒,说过“福里生福里长,将来还不知会怎样”之类的话,大约是说我因为享福而必然要堕落。
我常也想,我们的历史,未必都一直是如此凄惨的吧,不是也有辉煌的莺歌燕舞吃得肥胖的唐朝吗?然而杜甫却告诉我,也有“冻死骨”。在同一时空里,从来都是“昨天、今天、明天”的并置和反复,正如,我的童年,与晚期原始人的生活重叠,而我少年时期的梦想,与上世纪民国初年的上海小市民生活重叠。
这么多年,我认识的人群中,很多人都在大开脑洞畅想未来,以紧紧抓住“进步”、新事物、层出不群狂欢般的各种“未来”而自豪,万分相信“昨天、今天、明天”这种极具方向感的、“持续发展”的现代性,但我却对此有些冷漠。
作为一个穴居过的人,我并不认为穴居有什么不好,而将来的世界,未必就不再“因饥饿而相食”,甚至,我们的文明只是愈来愈高明地掩盖这种剥夺,以一种最大限度调动智力玩弄游戏的方式,来掩盖“剥夺感”,屏蔽“少儿不宜”的真相。因此,一切都是重复,愈藏愈深的重复,因为我们终究是“人”。
如此说来,住在洞穴里,和住在太空舱里穿越星际,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