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听说,小姑出嫁是在一个秋天,她骑着白马走进萧瑟的秋风,走向了前途未卜的婚姻。
按照花嘎当时的规矩,姑娘家出嫁可以坐花轿,也可以骑马。小姑不坐花轿,她要骑马,要骑祖父那匹白马。祖父当然不干,叫小姑不要胡闹,哪有骑白马的,要骑也得骑红马。小姑说,如果不让骑白马,那我就不嫁给李大壮。祖父吹胡子瞪眼睛,对着小姑举起巴掌,恶狠狠地说,你敢,信不信老子打死你?小姑把脸迎上去,你打啊,往这里打啊,反正我早就想死了。看着笑容诡异的小姑,祖父咬了咬牙,慢慢把手掌收了回去。后来,一向要强的祖父竟然作出了让步,同意小姑骑白马。可小姑得寸进尺,说白马就算是送给她的嫁妆了,祖父不能要回来。祖父不干,他把白马当他的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是我父亲),怎么舍得?小姑可不好惹,她说不答应她的条件,她死也不嫁给李大壮,还扬言要去找杨庆东,跟他一起私奔。祖父气得差点吐血,吼叫声几乎能把房盖掀起来。小姑一点儿也不着急,抱着双臂,笑靥如花地看着祖父。我的祖母看不下去,就劝祖父,叫他听姑娘的,不就一匹马吗?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事来。祖父虽然不情愿,但他害怕小姑真的被鬼迷了心窍,偷偷跑去找杨庆东。为了让小姑爽快地嫁给李大壮,祖父再次作出让步,同意把白马作为小姑的嫁妆。
祖父找先生看过日子,发亲(即新娘子离开娘家)的时间定于早上十点。先生说过,巳时发亲,大吉。祖父吩咐管事,叫他务必安排好人手,必须保证十点准时出门。祖父的意思,要给小姑一个好的开始,让小姑出嫁后顺风顺水。祖父后来一直想不通,小姑踩着吉时的鼓点走向李家,为啥却没有天遂人愿。当小姑在一个月光如雪的夜晚乘着白马飞向月亮,从此不知所踪,祖父便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到死也没有爬出来。多少次,人们看见他举着一杆老枪,指着头顶的苍天破口大骂。他那模样,好像恨不得要把老天捅出一个窟窿,方解心头之恨。
吃了酒席,管事指挥大家把嫁妆搬到屋外。村里人嫁姑娘,大多只陪嫁一个柜子,一个箱子,外加锅碗瓢盆。在这件事上,祖父充分展示了他的大度,陪嫁两个柜子、两个箱子,还有毛毯、被子、锅碗瓢盆。更让人们赞叹的是,祖父还把他的白马作为嫁妆。要知道,那是一匹多么神气的马啊,又高又壮,全身无一根杂毛,就像一条白龙。人们纷纷感叹,李大壮狗日的,赚大了。
吉时将到,一个男人把白馬拉到门口,人们给它戴上大红花,往它的背上铺上红毯子。有人搬来两张凳子,放在白马的旁边。一切准备就绪,小姑的堂哥背着小姑走出来。小姑穿着大红衣服,头顶红盖头,谁也看不见她的脸。几个女人走过来,要助一臂之力,让小姑顺利爬上马背。小姑甩开她们的手,伸手摸了摸马脸,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白马跪下前腿,趴下身子,轻轻叫了几声。小姑抬腿跨上马背,拍了拍马背。白马低叫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吉时已到,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唢呐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小姑该走了。三亲六戚站在两面,看着大红花似的小姑。祖父躲在屋里,一直没有出来。祖母站在屋檐下,目光痴痴地看着小姑。那时候,我父亲还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混在一群顽童之中,低着头到处寻找没有爆炸的爆竹。
管事示意牵马的男人,可以走了。白马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不停地打转。那男人有点不耐烦,使劲拉扯绳子。白马垂下头,伸长脖子,用嘴巴嗅了嗅脚下的泥土,发出嘶哑的咴咴声。管事说,再来几个人,赶紧把它拉走。人们围了上去,有的拉绳子,有的拍屁股,叫白马赶紧走,不要误了吉时。白马伸长脖子,对着天空发出一阵哀鸣,忽然一下子跪了下去。有人大喊,拉起来,赶紧拉起来。白马趴在地上,身下仿佛长满了吸盘,任由人们推搡,纹丝不动。这时,我的祖父从屋里冲出来,手里举着一根马鞭。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祖父的马鞭已经带着风声,抽到白马的屁股上了。白马一声狂啸,猛然跳起来,驮着小姑向前冲去。一阵大风吹过,小姑的红盖头像一只鸟,哗啦啦飞到空中。
那天早晨的阳光格外明亮,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小姑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他们惊异地看见,我小姑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如同涂了一层白蜡。
风过之后,红盖头扑腾了几下,缓缓落了下来。有人赶紧跑过去,把盖头捡回来,给小姑顶上。大风再次吹起的时候,小姑忽然笑了一声,一把扯下盖头,扔向空中。盖头像重获自由的鸟,呼啦啦张开翅膀,向远处飞去。
我祖父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胡子根根抖动。
沉寂片刻,咿咿呀呀的唢呐声陡然响了起来,吹得晴朗的天空暗淡了许多。
小姑呵斥一声,白马扬起四蹄,跑进了萧瑟的秋风。
白马初到我家的时候,还是一匹脏兮兮的小马驹。
我的祖父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汉,最喜欢好牛好马。喜欢到什么程度呢?用祖母的话说,只要见到好牛好马,他的眼睛就会发光,像两颗火辣辣的太阳。用我父亲的话说,祖父喜欢牛马,就跟时下的年轻人喜欢奔驰宝马差不多。也许,在祖父的心中,一头强壮能干的牛,一匹奔跑如风的马,比奔驰宝马还拉风吧?祖父有一个毛病,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哪怕付出再大的价钱,他也要搞到手。当然,白马也不例外,是祖父花了血本,从一个外地人的手里搞来的。
许多年前,祖父去集市上卖猪,遇上了一个神秘的外地人。外地人高个子,高鼻梁,蓝眼睛,卷头发,像个混血儿。他牵着一匹小马驹,灰突突地站在街头,给人一种刚从泥土里钻m来的感觉。马驹很瘦,四肢如麻秆,微闭双眼,毛色灰暗,无精打采。那架势,只需一口气就能吹倒。外地人可怜巴巴地招呼过往的行人,希望有人买走马驹,但根本没有人愿意驻足。想想也是,那样一匹半死不活的马驹,买回来干什么呢?祖父卖了猪,打算买点家里必需的物品。他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了外地人牵着的那匹马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成了两个火辣辣的太阳。不到三分钟,他就和外地人敲定了买马驹的生意,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就这样,祖父将卖猪的钱全给了外地人,换回了灰不溜秋的小马驹。为了这事,祖母和祖父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拳头。祖母不止一次说过,那外地人不是人,是恶鬼,是狐狸精,是妖怪,要不怎么会把祖父弄成傻子呢?祖父对祖母的责备不以为然,说祖母头发长见识短,看不出马驹的神奇之处。按祖父的说法,马驹来自遥远的大草原,是一种罕见的良马。这种马了不起,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祖母不吃祖父这一套,骂祖父是败家子,二百五,混蛋,瞎子。
白马来到我家的时候,我父亲不过八九岁,成天只知道爬树掏鸟蛋。于是,喂马的任务落到了小姑的身上。小姑十五六岁,身体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初步显示出美人的迹象。小姑读过几年书,成绩不错,可惜被祖父强行中断了学业。为此,她好长一段时间不理祖父,成天闷头做事。祖母叫小姑别难过,等家里有了钱,再把她送回学校。小姑坐在屋檐下,对着天上的月亮發呆,一句话也不说。祖母说,想开点,不要难过,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就让你弟弟先读吧。小姑回来后,很快成了祖父祖母的得力帮手,打猪草,做饭,洗衣,割草,看牛,喂猪………几乎什么活儿都能干。村里人对小姑赞不绝口,说她是七仙女下凡,既标致,又能干。人们夸小姑的时候,祖父的脸上总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嘴唇弯成一个弧形,茂盛的胡子像风中的杂草一样抖动。看得出来,祖父对小姑相当满意。可有一件事让人们觉得奇怪,祖父和小姑很难说上一句话。祖父不说,小姑也不说,就像两块沉默的石头。不过,如果有什么好吃的,祖父总会嘱咐祖母,给小姑留着。手里有钱的时候,祖父也会交给祖母,叫她给小姑买上一套花衣裳,或一双新鞋子。
那匹丑陋的小马驹,竟然得到了小姑的悉心照料。小姑不顾祖母的反对,在牛圈旁搭了一间草屋,作为马驹的柄身之所。几乎每一天,小姑都要背着背篓出去,为马驹带回新鲜干净的草。猪牛们的房间脏兮兮的,散发着浓烈的屎尿味。马驹的屋子却“窗明几净”,比人住的地方还干净。马驹很懂事,从不在窝里乱拉屎尿。每当它要方便的时候,就会从圈里伸出头,对着天空啾啾啾地嘶叫。它的声音富有节奏感,仿佛一支抑扬顿挫的曲子。小姑听到它的叫声,就会把它放出来,让它找地方解决问题。还有,马驹很挑嘴,不喝污水,不喝死水,要喝干净的井水或溪水。几乎每天早晨或傍晚,小姑都会去村外的小溪饮马。多少个早晨或黄昏,小姑牵着马,旁若无人地从村子里走过。人们发现,小姑的背影隐隐呈现出窈窕优美的弧线,磁铁一般吸住人们的目光。
为了让马驹尽快长大,小姑经常牵着它,走进田间地头,寻找最嫩最鲜的草。每天夜里,小姑得为它准备夜食。几个月过去了,马驹还是老样子,瘦骨嶙峋,灰不溜秋,一点儿也不见长。有人私下议论,说祖父玩了一辈子鹰,想不到却被鹰叼瞎了眼。也有人说,这马有一种说不清的古怪,是不是有鬼魂附体?还有人打哈哈,说马跟人一样,有高有矮,这匹马嘛,就是一个小矮子。
谁也没料到,当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天重新光临大地时,马驹忽然开始疯长。那些春风沉醉的日子,小姑牵着蛰伏一冬的马驹,穿过花红柳绿的村庄,走向碧草青青野花绽放的田野。人们忽然发现,马驹一夜之间变了样。它灰突突的毛发已经荡然无存,浑身长满白毛仿佛披了一身白雪。又瘦又短的马腿长高了许多,像四根结实的柱子。
长大后的白马远近闻名。就连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也说,活了一把年纪,从未见过这样好的马。好到什么地步呢?用老人们的话说,就像一条白龙。不错,白马个子奇高,四肢结实,身形修长,毛色如雪,不就像一条龙吗?据说,白马奔跑时快如闪电,腾起一阵阵灰尘,确实就像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其他马跟白马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矮小那么猥琐。怎么说呢?像一群鸡跟在一只大白鹅的后面。
长期以来,小姑养成了遛马的习惯。她经常骑着白马,或走过村子,或走在小路上,或走在田野上,或踏过小溪。白马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昂起头,看看天边,看看远方,看看房屋,看看树木……不时发出啾啾啾的叫声。小姑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身形婀娜,胸脯高挺,笑靥如花。白马与小姑所到之处,总会引人驻足观看。毫不夸张地说,那些年头,小姑和白马是村里最亮丽的风景。
祖父外出办事,也会经常骑上白马。祖父身形魁梧,膀大腰网,头发浓密,胡须茂盛,国字脸,川字眉,鹰钩鼻……骑在白马上,就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祖父和白马走到哪里,总会受到人们的热情招待。不少人想办法与祖父拉关系,目的是要借白马的种。说来也奇怪,白马播下了不少种子,可母马们产下的马驹,没有一匹能够比得上它。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白马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想找它下种的人排成长队。很多年后,我想象祖父骑着白马跑过村庄的情景,仿佛还能看见他神气十足的样子。我常想,祖父骑白马的那种自豪感,应该不会亚于当今的人们开宝马奔驰吧?不,可以很肯定地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一个黄昏,小姑都会骑马穿过村子,去溪边饮马。村里人说,白马这德性是小姑惯的,为啥非要去溪边呢?什么地方不一样?马再好也是畜生,不能由着它的性子。祖母也提过这事,认为洗菜水洗脚水管够,何必天天往溪边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小姑懒得理睬,仍然天天骑着白马往溪边跑。
不知从何时起,当小姑骑着白马目不斜视地走过村子时,人们的脸上多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盯着小姑的背影,嘴里嘀咕着什么。这时候,关于小姑的流言已经暗流汹涌,只是祖父祖母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祖父无意间撞上几个人正在议论小姑,提到杨庆东的名字,这才发现大事不妙。他们说小姑天天去溪边饮马,不过是个幌子。小姑去溪边的目的,是为了和杨庆东搞对象。他们说得很开心,边说边用手做出拥抱的动作,还噘起嘴巴,做亲嘴的样子。他们当时坐在屋檐下,一边喝烧酒,一边谈论小姑的事情。祖父本想冲上去,给他们几窝脚,但他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如中了定身法。他只能缓缓仰起头,看着乌黑的天空。这时,他听见了乌鸦此起彼伏的啼叫,随风灌进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从那天开始,祖父落下一个毛病:经常听见乌鸦的叫声。无论走到哪里,总会看见几只乌鸦或站在树枝上,或站在墙上,或飞在天空中,冲他哇呜哇呜乱叫。祖父恨死了那些乌鸦,他把猎枪找出来,打算把乌鸦们的胸脯打成筛子眼。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用枪指着那些乌鸦时,它们不但不逃,反而叫得更起劲。祖父火冒三丈,满怀仇恨扣动扳机,谁料,枪却一声不吭。祖父连扣了几下,哑的,还是哑的。祖父扔下枪,悲哀地看着那些漆黑的乌鸦,不禁长叹一声。
祖父表面一如往常,暗里却盯上了我的小姑。那些乌鸦乱叫的黄昏,小姑骑着马出门后,祖父像一个小偷,抄小路跑到溪边,埋伏在灌木林里。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接连七八天,祖父一无所获。小姑饮了马,跳上马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祖父轻松了许多,踏着暮色大步往回走。谁料,刚走了几步,他耳边又传来了乌鸦的叫声,顿觉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几天后,祖父像往常一样埋伏在灌木林里,等候着小姑和白马。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见不到杨庆东,事情就此作罢。那些该死的乌鸦,它们想叫就叫吧。没想到,真没想到,当小姑像往常一样骑着白马来到溪边,一个黑影从树林里钻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姑身边,伸手抱住了小姑。
祖父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黑夜一下子从天上砸下来。
小姑从溪边回来,看见祖父坐在屋檐下,抱着一支水烟筒。小姑没有多想,从马背上跳下来,牵着马从祖父的身边走过。祖父咳了几声,叫她站住。小姑仍沉浸在与杨庆东约会的甜蜜中,冷不防吓了一跳。祖父一字一句地说,从明天起,你就别管马了。小姑说,为什么?祖父说,一个姑娘家,成天骑着马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小姑愣了一下,冷笑说,你现在才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祖父沉声说,少废话,这事我说了算。小姑还想说什么,祖父已经站起来,提起水烟筒,弯腰走进了夜色之中。
几天后,以说媒闻名的方媒婆突然来到我家,为邻村的李大壮说亲。小姑懵了,半天没转过弯来。她的心还停留在小溪边,还在回味杨庆东的拥抱,还在一遍遍重温杨庆东说的话。陡然间,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出来,不得不面对叽叽喳喳的王媒婆。看着唾沫横飞的王媒婆,小姑仿佛听见了乌鸦不祥的啼叫。她转过头,看见几只乌鸦站在树枝上,瞪着狡猾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姑悚然一惊,捡起一颗石头,使劲朝乌鸦掷出去。乌鸦却一动不动,铁铸一般。
小姑打死也不会想到,李大壮其实就是祖父为她挑选的夫婿。祖父发现小姑的秘密后,连夜找到方媒婆,叫她为小姑寻一户好人家,越快越好。方媒婆经过反复筛选,最后定下了天门村的李大壮。祖父亲自骑着白马,跑了天门一趟,以讨水喝为名,到李大壮家进行考察。李大壮家境不错,人老实,还有一身好蛮力,是个干活的好手。唯一的顾虑是李大壮的母亲,听人说,那是个狠角色,一般人惹不起。对此,方媒婆不以为然,认为一个老女人能有多大本事?再说呢,老东西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祖父觉得方媒婆说得有理,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女人,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就这样,祖父大手一挥,定下了这门亲事。
小姑当然不同意,她怎么会同意呢?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杨庆东,李大壮不过是一块臭狗屎。为了推掉这门亲事,她多次找祖父谈判,但祖父不为所动。小姑彻底豁出去了,吵闹、叫嚷、哭泣、哀求……任由小姑使出各种狠招,祖父抱着水烟筒,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像聋子、瞎子、哑巴。无奈之下,小姑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上吊。
听说,那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小姑提着一截绳子,站在门前的大樟树下。祖父坐在椅子上,抱着水烟筒,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不时吐出一口白烟。小姑把绳子挂上树枝,看着祖父说,如果非要我嫁给李大壮,我就死给你看。祖父不说话,勾着头拉烟。小姑没有哭,抬头望着月亮,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一阵阴风吹过,月亮变得昏暗起来。小姑拉了拉绳子,提高声音说,非要逼我嫁给李大壮,我宁愿死。祖父一口气拉完烟,抬起头说,好吧,有本事,你就死给我看。祖母从屋里扑出来,哭着喊着闹着,要去阻拦小姑。祖父丢下水烟筒,一下子站起来,冲祖母喝道,滚回去,让她死。小姑拉了拉绳子,仰起苍白的脸,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祖父抱着手,鹰一样的目光盯着她,冷冷地说,有本事,你往上吊,我告诉你,就是你死了,我也会把你抬到李家。小姑不哭了,对着祖父笑了一下,把头伸进了绳套。这时,一个黑影忽然从墙后跳出来,冲到小姑身边,一把扯掉绳子,抱住了小姑。
不用说,那个人就是杨庆东。自从祖父要把小姑许配给李大壮,小姑的哭声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也传到了杨庆东的耳中。他本想上门理论,可又没那个胆子。几天来,他潜伏在我家附近,暗中盯着小姑的一举一动。那个晚上,他目睹了小姑与祖父争吵的整个过程,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冲出来,救下了小姑。村里人却说,杨庆东实际上做了一件蠢事。试想一下,就算祖父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吊死在他面前吧?怎么说呢?如果小姑真的上吊,祖父除了救人,还能有什么招?只要祖父把小姑救下来,那他就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杨庆东的出现,帮祖父完成了一次神助攻,彻底将小姑推向了失败的结局。
那天晚上,杨庆东跪在我祖父面前,求祖父成全他和小姑。月光真的很亮,能够照见他满脸的泪水。祖父身形如松,白发白须,面如黑铁,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小姑坐在树下,呆呆地看着跪在祖父面前的杨庆东。杨庆东弯着腰,像一条狗,用头磕着地板,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不一会儿,他的头就磕破了,鲜红的血流了出来,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他一边磕头,一边央求祖父。祖父瞥了他一眼,目光软了一下,立刻又变得坚硬如铁。祖父看了看天空,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可,能。杨庆东抬起血红狰狞的脸,绝望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那声音极凄厉,回荡在天地之间。祖父冷笑一声,很简单,因为你姓杨!杨庆东爬过去,抱住祖父的腿,仰起血淋淋的脸说,我改,我改姓,还不行吗?!祖父使劲抽出腿,一脚踹在杨庆东的胸口上。杨庆东惨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正对着空空荡荡的天空。祖父吐了一口唾沫,转身走进了家门。多年以后,我终于听人说,祖父与杨庆东的父亲有过节。年轻的时候,他们为了一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以致成为死对头。还有人说,那女人其实就是我的祖母。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毕竟过去了很多年,很多事情已经无法验证。
几个月后,在一场萧瑟的秋风中,小姑骑着白马,走向了李大壮家,走向了她吉凶未卜的婚姻。小姑并不知道,当她踩着唢呐咿咿呀呀的节拍踽踽前行时,杨庆东就站在山岗上,盯着她的背影,一路追随。只是,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好像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小姑嫁给李大壮后,杨庆东忽然从花嘎消失了,从此不知所踪。
小姑出嫁几个月了,从未回过娘家一次。祖母受不了,打算去天门看看。祖父拉下脸说,去什么去?就你事多。祖母急了,问祖父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还管不管小姑?祖父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想管也管不了。祖母说,我去看看我的女儿,总可以吧。祖父使劲拉了一口水煙筒,皱着眉说,有什么看的?祖母说,我想看看我的女儿,怎么了?你的心是铁做的?比石头还硬?祖父不吭声,闷着头吸水烟筒,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祖母发了会儿呆,起身收拾包袱。祖父一下子站起来,冲着祖母说,谁也不准去,谁去我打断谁的腿!
祖母放心不下,暗中找到她的一个侄儿,托他去天门看一看。侄儿领命而去,第二天就回来了,趁着祖父外出的机会,来找祖母汇报情况。侄儿说,他埋伏在小姑家附近的树林里,看见小姑从屋里走出来,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几个月不见,小姑几乎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穿着一身黑衣,头发乱如鸟窝。李大壮跟在她的后面,赤着胳膊,挽着裤脚,扛着一副犁头,身后跟着一头黄牛。两人一声不吭地走在小路上,隔着很长一段距离,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侄儿盯着他们,直到他们慢慢消失在草色枯黄的田野中。他从林子里钻出来,向李大壮家走去。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骂声,高一声低一声,格外苍老,格外阴冷。他停下来,侧耳听了一会儿,全是一些咒人的歹毒话。绕过一片灌木,转到房子前面,他看见了一个黑影坐在椅子上,挥动一把菜刀,对着一块木板起起落落。不用说,那就是李大壮的母亲。她一边砍木板,一边乱骂,让人不寒而栗。他不敢再往前走,躲在一棵大樟树后面,看着面前这怪异的一幕,觉得自己大白天见了鬼。
听了侄儿的话,祖母的心乱成一团。当天晚上,她对祖父说,她最近总是做梦,经常看见小姑跪在一场大雨之中,满脸全是泪水。祖父说,你想多了,不必当真。祖母又说,她经常看见乌鸦,在屋后的树林里乱飞乱叫,像一朵朵黑云。祖父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你去走走看看,哪一片树林没有乌鸦?祖母想了想,说她放心不下,想去天门看看。祖父说,别操那份闲心,能有什么事?如果她真过不下去,她不知道回花嘎吗?她肯定过得欢得很,把我们都忘了。祖父的话把祖母堵住了,是啊,小姑咋不回娘家呢?也许,是她的记性死掉了。
再一晃,一年多就过去了。在此期间,祖母多次要去天门,都被祖父否决了。不管祖母怎样说,祖父始终坚持自己的底线,除非小姑先来花嘎,祖母才能去天门。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始终不见小姑的身影。祖母经常站在屋后的山上,远远地眺望天门的方向,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风景。为了让小姑来花嘎,祖母甚至偷偷在神龛面前焚香烧纸,祈祷菩萨显灵。日子一天天往下走,小姑那头却毫无动静。祖母背着祖父,叫她的侄儿去了一趟天门,给小姑捎个信,叫她回来看看她。侄儿去天门见到小姑,小姑却说,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再等等吧。侄儿告诉祖母,小姑看上去更瘦更黑了,头发白了不少。小姑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弯着腰,好像力气不够用。
进入腊月,天气越来越冷,高一点的地方已经开始下雪。小姑还是没有来,她好像已经把她的娘家彻底忘了。祖母既伤心,又寒心,每次提起小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祖父还是老样子,从不主动提及小姑。祖母说小姑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冷得像一块铁。
某一日,天气格外寒冷。祖父待在家中,抱着火炉子,扑哧扑哧吸水烟筒。祖母正在烧水洗菜,准备做午饭。忽然,门被推开了,王媒婆裹着冷风闯了进来。对于王媒婆的来访,我的祖父祖母格外惊异。要知道,自从小姑嫁给李大壮后,王媒婆就没有上过我家的门。看着头发凌乱脸色发青的王媒婆,祖父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那个寒风呼啸的早晨,祖父抓起马鞭,冲出家门,赶往天门。奔走在荒草萋萋的山路上,他恨不得长出翅膀,一下飞到小姑的身边。
祖父没有想到,他一直以为自己有眼光,谁想竟然被鹰啄了眼。他原以为李大壮的母亲翻不起什么风浪,谁能想到呢,就是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女人,竟把小姑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祖父跑过缀满露珠的草丛,想起笑靥如花的女儿,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看着灰蒙蒙的天地,祖父第一次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一刻,他是多么后悔啊,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天门?
王媒婆说,她一直不敢说小姑的事情,怕我祖父抽她的筋,剥她的皮。小姑嫁给李大壮后,过得不好,很不好。李大壮是个老实人,却也是个软骨头,是个孬种,不会保护自己的女人。相反,李大壮的母亲是个人精,狠角色。原以为她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谁想老东西越老越精,越老越狠。小姑嫁到李家后,她把小姑當牛当马,逼她不停地干活,干活,还是干活。小姑稍有懈怠,就会招来责骂。她骂人的样子很可怕,提着一把刀,边砍木板边骂。有一次,小姑被骂不过,顶了她几句。她提着刀,坐在门口,从早到晚,边骂边砍,边砍边骂。她的骂声非常响亮,飘荡在天门的上空,久久不息。最可怕的是,她还像鬼一样,难以捉摸,无处不在。有几次,小姑半夜醒来,赫然发现她提着菜刀,站在她的床前,瞪着一双狼似的绿莹莹的眼睛。
几个月前,小姑怀上了孩子。按理,这是好事,可对小姑来说,无异于一场噩梦。女人怀了孩子,得注意保胎,注意营养。老东西却不这样想,她眯着鬼眼,盯着小姑的一举一动。小姑嘴馋,炒菜时多加了点油,她骂小姑是饿死鬼,败家子;小姑吃东西恶心呕吐,她说小姑不爱惜粮食,丫鬟身,小姐命;小姑身体乏力,偶尔偷偷懒,她说小姑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不管小姑怎样做,她都有说的。狗日的李大壮,白长了那么高的个子,竟然不站出来说一句话。小姑懒得吵,懒得闹,默默地忍受着,只求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可惜啊,就在前几天,小姑去地里干活,估计是惊动了胎气,下身流血不止,孩子流掉了。那老女人真他妈过分,既没有给小姑找医生,也没有给小姑做点好吃的好喝的。小姑躺着床上,只能喝白开水,吃点酸汤苞谷饭。不止如此,那老女人还不时骂上几句,嫌小姑拖累了李家。短短几天,小姑眼睛凹陷,头发变白,皮肤变黑,手脚变细,声音嘶哑,瘦得不成人形,只剩下半条命了。王媒婆担心小姑有什么三长两短,无法跟祖父交差,这才来到我家,向祖父通风报信。
祖父提着马鞭,一口气赶到天门,直奔李大壮家。他气喘如雷,闯过露水深重的树林,惊起一只只湿淋淋的鸟儿,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远远地,他听见了一阵阵咒骂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格外苍老,格外阴冷。祖父停了一下,凝神听了听回荡在空中的骂声。很快,他捕捉到小姑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以及祖母的名字。他明白了,那老东西正在骂小姑,把他和祖母也捎带上了。祖父甩了一下马鞭,迈开大步,像一只老虎,大步朝李大壮家走去。
祖父绕过一片树林,转到房子面前,看见老东西穿着黑衣,坐在椅子上,弯着腰,挥动着一把菜刀,对着一块木板起起落落。砍一下,骂一下,骂一下,再砍一下。阴冷苍老的声音回荡在那个寒风呼啸的中午,格外清晰格外响亮。祖父猛然冲上去,怒吼道,你他妈住嘴!老家伙吓了一跳,从凳子上蹦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神一样的祖父。祖父抡圆马鞭,裹着尖利的风声,抽到老家伙的身上。老家伙蓦地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脑袋,扑通跪在祖父的面前,连连求饶。祖父哪里听得进去,他像一个疯子,抡圆马鞭,一鞭又一鞭,一鞭又一鞭。很多年后,天门人还会说起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日子,惨烈的叫声回荡在村庄上空,像一把把刀子,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割开了天空。
李大壮听见叫声,提着一根木棍跳出来。祖父收住鞭子,冷笑一声,朝李大壮走去。李大壮连连后退,祖父步步紧逼,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睛,像两轮熊熊燃烧的烈日。李大壮退到墙壁边,再也无路可退,最后丢掉木棍,一下子跪在地上,浑身哆嗦起来。祖父举起马鞭,一步步逼近李大壮。李大壮用脑袋磕着地板,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祖父一声怒吼,马鞭陡然飞向李大壮。李大壮一声惨叫,脸上赫然多了一条恐怖的血痕。祖父用马鞭指着李大壮,厉声说,狗日的,你他妈的还算人吗?!李大壮看着祖父的鞭子,举起手掌,使劲抽了自己几耳光,连声说,不是人,不是人。
祖父扔下马鞭,一脚踢开李大壮家的门。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见小姑仰面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脏兮兮的薄被子。床头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摆着两个碗,一个装着半碗酸菜,一个装着半碗苞谷饭。祖父鼻头发酸,颤声问,他们就让你吃这个?小姑睁开眼,低声说,爹,你咋来了?祖父弯下腰,摸了摸小姑发烫的额头,说,爹来了,走,爹带你走。小姑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爹,算了,我这样子,怎么回?祖父抱起单薄如纸的小姑,拍拍她的背,柔声说,走,爹带你走。
那天黄昏,人们看见祖父牵着白马,白马上驮着小姑,走进了花嘎。小姑一身黑衣,面黑如炭,乱发如草,瘦骨嶙峋。想起一年多前的那个骑着白马笑靥如花的小姑,人们唏嘘不已。白马也变瘦了,背脊高高耸起,肚子凹陷下去,毛发灰暗失色,仿佛落滿了灰土。看着低垂头颅有气无力的白马,有人不禁感叹,怎么搞的,这马咋成了死老蛇?
又起风了,卷来一场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祖父牵着白马,白马驮着小姑,缓缓走进了村子。
当春天重回大地,小姑骑着白马走向草色青青繁花点点的田野时,人们不禁感叹,骑白马的七仙女又回来了。
短短几个月,小姑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她脸上的黑皮完全褪去,露出了洁白如玉的肌肤;嗓子变好了,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手脚结实有力,走起路来像灵活的小鹿;眼睛清澈灵动,如宝石如星星;就连那些白发,也奇迹般变黑了。人们说,小姑这是蜕皮啊,就像毛毛虫,从丑陋的皮囊钻出来,变成了花蝴蝶。
同样发生神奇变化的,还有那匹白马。白马重返花嘎后,成了我父亲最好的玩伴。祖父把白马交给我的父亲,叫他要好好照顾,不然揍他的屁股。父亲很快和白马打得火热,喂它吃最嫩的草,喝干净的溪水,准备丰盛的夜食。几个月后,白马变了,毛发如雪,四肢强健,身形修长,背脊结实。人们说,这马也蜕皮了啊。不错,马也蜕皮了,从蛇皮里钻出来,变成了一条龙。
应该说,小姑重返花嘎的那几个月,是她短暂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那个如火如荼的春天,人们经常看见小姑带着我的父亲,骑着白马走过村子,走进田野,或走向小溪。他们说着闹着,不时发出快活的笑声。正是那段时间,他们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姐弟情。小姑死后的很多年,父亲还会说起与小姑一起牧马的往事。他的记忆繁杂却清晰,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他也说得清清楚楚。真没想到,在我们眼中不值一提的事情,却成了父亲记忆中的珍宝。
小姑在花嘎休养期间,李大壮来过几次,想把小姑接回天门。不过,他每一次都白跑了。祖父高举马鞭,叫他滚蛋,否则打断他的腿。李大壮无奈,跪在祖父的面前求饶,请求饶他一次。看着哭哭啼啼的李大壮,祖父面色冷峻如铁,完全不为所动。祖父说,要接走我的女儿,除非叫你母亲上门认错。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李大壮又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母亲。李大壮的母亲老了许多,穿着黑衣,哆哆嗦嗦地迈着步子。李大壮跪在祖父的面前,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哀求祖父。李大壮的母亲低着头,痛哭流涕,请求祖父高抬贵手,放她一马。祖母看不下去,就对祖父说,你说句话吧,该怎么办。祖父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得先问问我的女儿。
出乎意料,小姑说她愿意跟李大壮回天门。祖父轻声说,你真的想好了?小姑低下头说,想好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管怎样说,李大壮毕竟是我的男人,我不跟他走,跟谁走呢?祖父说,可是,可是……小姑打断祖父的话,爹,别可是了,我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啊。祖父叹息一声,是啊,是啊,可是,唉……小姑站起身说,爹,娘,这几个月,给你们添累了。小姑说着,忽然对着祖父祖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祖父祖母愣住了,竟忘了把小姑扶起来。小姑磕完头,起身说,爹,娘,我走了啊。
小姑走的时候,祖父没有出门相送,他抱着水烟筒坐在屋里,像一尊泥菩萨。祖母和我父亲站在屋檐下,看着小姑骑上马,沿着野花盛开的小路,走向了不祥的天门。自始至终,小姑没有回一下头。
小姑走后,祖父听见了乌鸦的叫声。他走出家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张开翅膀,正从远方飞来,遮天蔽日,仿佛一团无边无际的黑云。乌鸦们叫着飞着,从天而降,落到我家屋后的树林里。眨眼间,林子已经被乌鸦吞没,黑压压一片,几乎看不见一片树叶。或者说,一只乌鸦就是一片树叶。祖父转身进屋,从墙上取下猎枪,冲出屋子,跑到树林边,举起猎枪,朝黑色的树林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黑色树林如爆炸的原子弹,腾起巨大的蘑菇云。刹那间,天地间全是到处乱飞的黑色翅膀,到处是惊心动魄的乌啼声。
小姑走后的第三天深夜,月亮如明镜高悬。祖父坐在屋檐下,抱着水烟筒吸烟。忽然,他惊异地看见李大壮披着一身月光,失魂落魄地跑过来。祖父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大壮砰的一下跪在他的面前,哭着说,飞了,飞了。
李大壮说,小姑回到天门后,第二天就和他的母亲干了一仗。她们吵得很凶,谁也不肯退让。李大壮的母亲很生气,她像往常一样,提出菜刀,一边砍木板,一边咒骂。她的声音回荡在天门的天空,恍若天降大雪,让人听了背脊发冷。
第三天晚上,小姑睡到半夜,忽然爬起来,朝门外走去。李大壮披上衣服,偷偷跟了上去。小姑出门后,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亮,轻轻笑了笑。随后,她走到马圈边,嘘了一声。白马从圈里跑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小姑伸出手,摸了摸白马的脸。白马低叫一声,跪下前腿。小姑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一抬腿骑上马背。白马站起来,驮着小姑,撒腿跑进了漫无边际的月光。李大壮一边叫喊,一边追赶。村里人闻讯赶来,叫着喊着,追赶白马。白马越跑越快,像一条白龙飞驰在月光之中。众人紧追不舍,白马跑上了一道刀砍斧削的悬崖,前面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月光格外明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修长俊拔的白马,还有马背上白衣飘飘的小姑。众人喊叫着,朝白马和小姑包抄过去。白马扬起头,长啸一声,扬起四蹄,飞身而起。人们瞪大眼睛,赫然看见白马长出了一双翅膀,像一只大鹏,朝天上飞去。
人们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姑乘着白马,飞向了高而远的月亮。
祖父带着一群人,把天门村翻了个遍,也没有看见小姑的影子。祖父当然不相信白马和小姑去了天上,马怎么会飞呢?这不是瞎掰吗?可天门人众口一词,说小姑真的骑着白马飞走了。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他们绝不会看错。祖父无数次爬上小姑失踪的那道悬崖,站在白马曾经站过的地方,抬头望着天空,想象白马是如何从悬崖上起飞的。他想了不知多少遍,每一次想象的画面各不相同。他不止一次担心,小姑骑马飞向天空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哭?会不会呼喊?可是,他无法得到答案。
小姑的事情闹腾了一段时间,渐渐归于平静。众人各自散去,他们有要紧的事情,没工夫陪祖父。祖母也说,算了吧,谁知道她去了哪里?算了吧。祖父听不进去,他背着干粮,一头扎进天门郁郁葱葱的草木之中,像一个野人。小姑失踪的那道山崖,祖父至少去了几百次。一些有月的夜晚,祖父独自爬上悬崖,站在白马起飞的地方,看着浩瀚的天空,望着孤独的月亮,像一只沧桑的老狼。
不过,祖父的寻找注定徒劳无功。几年过去了,他对天门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程度,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一块石头,他都了如指掌。可惜的是,他从未发现小姑和白马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小姑和白马消失得异常干净,就像一丝微风从天门吹过,没有留下一点信息。有人劝祖父,不要再找了,有什么用呢?你望望月亮吧,小姑和白马就在月亮上呢。祖父听不进去,他无数次站在天门的草木中间,抬头望着月亮,喃喃自语,相信就算是一丝风吹过,也一定会留下信息。
时间长了,人们几乎忘记了祖父的存在,忘记了祖父还在寻找小姑和白马。偶尔提起他,人们总会笑笑,把他当一个老疯子。就连祖母,也对祖父的做法丧失了耐心,不止一次跟他大吵大闹。几乎所有人都认定,祖父这辈子注定无法找到小姑和白马,注定只能老死于天门的草木之中。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所有人都已经遗忘祖父的时候,祖父却在一个月圆之夜,遇上了那匹白马。
据祖父说,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爬上那道悬崖,站在白马起飞的地方。风吹起来,传来阵阵松涛之声。他抬起头,望着遥远的月亮,又一次想象小姑乘马飞向天空的情景。这时,他好像听见嘶哑的马鸣之声。起初,他以为是幻觉,侧耳倾听,马嘶之声越来越清晰,由远而近。循声望去,只见苍茫的月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样子缓缓飘过来,飘过来,渐渐变得明朗起来。他惊呆了,那不就是白马吗?他揉了揉眼睛,不错,是白马。白马走得很慢,乘着月光,张开翅膀,缓缓飘过来。好像过了漫长的几千年,白马终于落到悬崖上,抬头望着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几年不见,白马瘦得不成样子,四肢又细又长,肚子像晃来晃去的空袋子,背脊如一块干木柴,耳朵又尖又薄,低垂着脑袋。祖父知道,他也老了,在白马的眼中,他的样子好不了多少。
祖父牵着瘦骨嶙峋的白马回到了花嘎,村里人纷纷跑来看热闹。他们看见死老蛇一样的白马后,不由大失所望。有的人私下嘀咕,说祖父大概是老糊涂了,这马也配叫马吗?不过是一条死老蛇。就连我的祖母,也觉得这匹马不是那匹驮着小姑飞走的白马。祖母一针见血地指出,两匹马的毛色差别很大,白马的毛色像雪,晶莹闪亮;而这匹马呢,毛色阴森森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鬼气。我的祖父气急败坏,骂祖母胡说八道,强调这马就是白马,只是太瘦了。祖父叫来我的父亲,叫他帮忙辨认。我的父亲说,不错,这就是那匹白马,只是太瘦了。祖父高兴起来,决定亲自照料白马,让它尽快恢复生机。祖父举着拳头对人们说,你们等着瞧,等它变成龙的时候,你们就知道自己说的全是屁话瞎话了。
白马的胃口特别差,尽管祖父精心给它准备了食料,但它根本吃不下去。祖父说了许多好话,劝它多吃点,尽快好起来。它垂下泪光点点的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它不但没有变胖,反而越发消瘦。人们见到它,笑着对祖父说,这哪里是馬,分明是一把骨头。
渐渐地,白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祖父忧心忡忡,又是请兽医,又是拜菩萨。不过,祖父所做的一切完全没用。在一个月夜,白马用尽全部力量,抬起头看了看陪在它身边的祖父,落下最后一滴眼泪,慢慢垂下了头颅。
白马死了,祖父把它葬在了屋后的树林里。几只乌鸦飞过来,站在树枝上,看着头发花白的祖父,发出粗嘎的叫声。祖父站在白马的坟前,缓缓抬起那杆多年不用的猎枪,瞄准铁铸般的乌鸦。砰的一声枪响,一只乌鸦从树上一头栽下来,鲜血飞溅,羽毛乱飞。剩下的乌鸦失声尖叫,张皇失措地飞向了天空。
不久,祖父病了,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场病来势凶猛,短短几天,祖父就倒下了。祖母请来医生,给祖父做了仔细的检查。医生说,祖父这病有点奇怪,什么也查不出来。祖母叫医生再看看,医生看过之后,把祖母叫到一边,低声说,他没有病,真的,什么病也没有。
后来,祖母又请了几个医生,可他们都认为祖父没有病,什么病也没有。
既然没病,祖母也就放心了。也许,祖父不过是老糊涂了,精神不太正常而已。事实上,自从祖父一个人踟蹰在天门的草木之中,寻找消失的小姑和白马,她就觉得他不正常了。
呸,一个老疯子。祖母说。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忽然有一天晚上,祖母半夜醒来,发现祖父不在床上。她披上衣服,找遍了所有房间,也没有找到祖父。祖母慌了,立刻叫上人,到处寻找祖父。没费多少工夫,他们就在屋后的林子里找到了祖父。霜雪般的月光中,祖父安静地躺在白马的坟上,嘴上挂着僵硬的微笑。
人们都说,那天晚上,祖父肯定又看见了白马。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