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艳 杨 柳
(西南大学特殊教育学院 重庆 400715)
共情一词来源于德文单词“Einfühlung”,本意是指把自己的内心感受主动投射到所看到的事物上。英国心理学家铁钦纳(Titchener)1909年首次提出共情是想象地重建他人的感觉体验,即通过想象进入他人世界中,感受自己处于他人境遇的体验[1]。目前普遍认可的共情是指感受和理解他人情绪状态,并作出适当反应的能力,是一种关心他人处境、感受自身之外情绪的能力,在社会联系的形成和维持中占据中心地位[2]。共情能力的核心作用在于帮助个体摆脱自我中心、建立同伴关系、发展亲社会行为和情绪调控等,是个体社交能力得以发展的基础[3]。Baron-Cohen等人认为在社会交往中,个体需要参照他人的心理状态,若不考虑言语和非言语等因素,则无法理解他人意图并作出适当反应,因此,共情缺陷可能造成社交障碍或沟通障碍[4]。
自闭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ASD)是一种发病于婴幼儿早期的广泛性发育障碍,社会交往障碍是其核心症状之一,主要表现为异常的社交模式、面部表情等非语言交流行为识别困难及难以根据社交场合调整社交行为等;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据此将自闭症看成是一种共情(Empathy)缺陷的症状,认为是共情的弱化或缺失导致了自闭症的产生[5]。
一方面,共情能力具有“社会粘合剂”之称[6],对个体社交能力、亲社会行为的发展至关重要;另一方面,即使是智力水平正常的高功能自闭症患者也存在共情能力缺陷,对其发展社交关系、适应社会生活等造成严重阻碍,因此,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进行共情能力干预尤为必要,本文系统搜集国内外针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进行干预的文献,分析其干预内容、干预方法等,以为后续研究提供启示和借鉴。
使用中文关键词“自闭症谱系障碍”“孤独症”和“共情能力”“共情”以及“干预”“治疗”“训练”三类关键词的布尔逻辑检索式在中国知网、万方、维普等中文数据库检索;运用英文关键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ASD,Autistic,Autism”和“Empathy,Empathic”以及“Intervention,Therapy,Training”等关键词的布尔逻辑检索式在Webofscience、EBSCO、ERIC三大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文献纳入标准为(1)采用单一被试设计或对照组实验设计进行的实证研究;(2)若采用单一被试实验设计,则被试中至少包含一名自闭症谱系障碍者;若采用对照组实验设计,则被试中至少包含一半自闭症谱系障碍者;(3)研究以被试的共情能力为干预目标,不包含针对情绪识别、情绪归因、心理理论等相关能力的干预。通过排除重复和无关文献,最终获得16篇符合纳入标准的文献。
(一)干预对象。16项研究中共包含被试427名,其中自闭症谱系障碍者394名,普通儿童33名,普通儿童作为与自闭症儿童干预组、控制组进行比较的对照组。394名自闭症被试中,汇报被试性别的有358名,其中男性296名,约占总体的83%,符合自闭症谱系障碍者的性别比率。被试年龄范围方面,有12项研究以4-14岁的自闭症儿童为干预对象,其余4项研究以14-55岁的自闭症成人为被试。
(二)研究设计。16项研究中,有8项研究采用单一被试实验设计,具体设计中有5项使用多基线跨被试设计、2项使用多基线跨行为设计、1项使用倒返实验设计;7项研究采用对照组前后测的实验设计,其被试数量均在30名以上。
(三)干预内容。基于对纳入文献的分析,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内容可分为两大部分:(1)对特定情绪状态的适当反应能力,旨在训练自闭症患者对他人情绪做出合理反应的能力,普遍强调共情性口语反应,少部分同时关注言语、面部表情、动作等多方面的反应;(2)将共情能力按照成分划分为认知共情和情绪共情,并针对两种成分的子能力进行干预,一般将情绪共情划分为面部表情模仿、表情命名等子能力,将认知共情划分为表情配对、情绪状态理解、观点采择能力等。
(四)干预方法。关于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方法,刘艳丽等人总结为“运输车”干预方案、心理理论训练、社会认知与技能训练三种类型[7];张晓霞等人将国外自闭症患者共情能力的干预方法归纳为:基于共情—系统化理论的干预、心理理论训练、以计算机辅助的干预及其他干预方法四类[8]。基于前人研究结果及对纳入文献的分析,将针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方法归纳为心理理论训练、“运输车”干预方案、虚拟现实技术干预、舞蹈动作治疗及传统干预方法五个方面。
1.心理理论训练。心理理论认为个体能够凭借一定的知识系统对自己及他人的心理状态(意图、愿望、情绪等)进行推测,并据此预测和解释他人行为,是个体产生共情的前提条件[9]。有研究者认为心理理论能力是影响自闭症患者共情能力的关键,采用基于心理理论的干预措施,通过改善自闭症个体的心理理论能力,从而间接改善其共情能力。例如Begeer等人采用心理理论训练对36名8—13岁的自闭症儿童进行共情能力干预,通过开展倾听、模仿、识别他人意图和情感等心理理论技能的结构化训练,16周后儿童的自我报告及父母报告结果均显示被试心理理论相关的能力显著提高,共情能力中的理解认知能力得到改善[10]。Holopainen等人采用情绪识别、假装、错误信念、幽默等心理理论任务干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结果显示心理理论训练不仅提高了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认知能力,还提高了其共情反应能力[11]。
2.“运输车”干预方案。“运输车”是英国剑桥大学自闭症研究中心学者Golan等人基于共情—系统化理论开发的一部名为《运输车》(The Transporters)的动画治疗方案。共情-系统化理论将自闭症视为共情能力存在缺陷而系统化能力无损甚至超常的群体,表明自闭症个体易被有规律、可预测的模式或结构所吸引[12]。据此,Golan等人结合英国国家自闭症协会(National-Autistic-Society)对自闭症儿童的喜好调查数据,开发了一套全新的干预系统——针对学龄前自闭症儿童的“运输车”DVD卡通片干预材料,以期利用自闭症儿童系统化能力的优势提高其共情能力。“运输车”由15个5分钟的卡通动画故事组成,每个故事强调一种情绪状态,15种重要情绪面孔附着在高度系统化运行的交通工具上,以可预测的规则运动代替了人脸的复杂运动,并根据运输机角色配置旁白解说,以吸引自闭症儿童并让其理解这些情绪表情;观看时可按顺序或随机播放集数,每集动画配有简单、复杂两个等级的情绪—表情匹配练习,儿童回答正确后可获得视听双维的奖励。Golan对“运输车”进行了验证性研究,要求被试每天在家观看至少3段“运输车”动画,持续4周后实验组被试情绪词汇与情绪识别测试得分显著高于控制组,证明使用“运输车”可以显著改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13]。国内学者严宇虹使用“运输车”干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通过情绪词汇任务及不同难度等级的情绪—表情匹配任务来训练自闭症儿童,干预后实验组被试的共情能力基本达到普通儿童的水平,显著优于没有接受干预的自闭症控制组,说明该干预方法对于中国自闭症儿童具有适用性[14]。王娟同样采用“运输车”干预方案对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进行干预,结果显示自闭症“运输车”干预组得分与普通儿童相当,在情绪命名任务上甚至优于普通儿童,再次说明“运输车”干预方案能够有效提高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15]。
3.舞蹈动作治疗。舞蹈动作治疗(Dance Movement Therapy,DMT)又叫舞动治疗,是利用舞蹈或即兴动作来治疗情感、认知以及身体方面障碍的一种心理治疗方式,关注个体自身身心关系以及个体与他人、社会之间的关系[16]。舞动治疗的具体操作技术包括镜像(mirroring)、见证(witnessing)和无领导者舞蹈,其中镜像技术是一种重要的共情干预技术,通过对情绪主体进行模仿实现共情目标,要求对情绪主体发出动作时的神态、情感基调等内容进行全面模仿,并非简单效仿其动作姿势[17]。舞动治疗既可个体治疗也可以团体治疗,个体治疗中治疗师通过观察患者,并鼓励患者用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不时的模仿患者以表达共情;团体的舞动治疗一般包括三个阶段:一是暖身,旨在让参与者放松身体;二是创造性的舞蹈探索活动,一般围绕设定的主题进行;三是利用各种技巧进行放松训练[18]。舞动治疗中的共情的表达主要通过动作来实现,因此也被称为动觉共情[19],干预过程中还会增加语言表达环节,使成员可以讨论及表达自身感受,促进相互间的情绪体验和理解。Koch等人采用舞动治疗中的镜像技术干预自闭症成人的共情能力,显示出明显的干预效果并认为该方法较心理理论训练能更好的解决自闭症患者发展中的问题[20]。Koehne等人考察基于人际互动的舞动治疗干预对自闭症成人情绪推断和共情体验的影响,发现该方法对自闭症成人的情绪推断能力具有显著效果,说明舞动治疗对自闭症成人的认知共情能力具有一定的优势[21]。而Anna等人采用舞动治疗干预自闭症青少年的共情能力则发现,两组被试共情能力差异并不显著,舞动治疗对自闭症青少年共情能力的实际干预效果还需进一步探究[22]。
4.虚拟现实技术。虚拟现实技术(Virtual Reality,VR)是指利用计算机技术模拟产生三维虚拟世界,从视、听、触、嗅等感觉通道来“感染”参与者,使参与者融入虚拟空间、成为虚拟环境的一员并对虚拟环境中的对象进行操作,从而获得身临其境体验的一种高新技术[23]。其依托计算机技术,可以将干预内容(图片、视频等)进行结构化的编程,生成高度结构化的训练材料,从而对自闭症个体的情绪及社会行为进行干预[24]。同时,虚拟现实技术本身具有沉浸性、交互性、想象性等特征,能够吸引自闭症儿童主动参与游戏,使其能够在“实践”中学习,从而增强干预效果。Cheng等人采用虚拟现实技术对8—10岁的自闭症儿童进行共情能力干预,通过设计协同虚拟学习环境(Collaborative Virtual Learning Environment,CVLE),利用三维动画场景(3D Animated Scenarios)展示共情情境,训练自闭症儿童的观点采择和共情理解能力,结果显示被试的目标技能显著提升并实现了良好的维持和泛化,说明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干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前景可观[25]。
5.传统干预方法。毛婕妤等人将自闭症儿童社会技能的干预方法分为两类,其中一类是以录像示范法等为代表的传统干预方法[26];结合前人研究和纳入文献,将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干预中的录像示范法、录像反馈干预、多重范例教学、绘本教学及治疗包等列为传统干预方法进行介绍。
录像示范法(Video Modeling)由Buggey提出并创立,是指将需要培养的目标行为过程通过录像记录下来,供学习者反复观看、模仿,从而习得目标行为的干预方法,其理论基础是班杜拉的社会学习理论[27]。Kajganich采用录像示范法教授自闭症青少年的共情行为,将名为“Model Me Friendship”的视频资料作为干预材料给实验组被试观看,控制组则观看替代性视频,结果显示实验组被试共情行为频率显著增加,说明录像示范法提升自闭症青少年共情行为频率具有积极成效[28];Axe等人则采用录像示范法干预自闭症儿童对他人情绪的正确反应能力,通过将正确的情绪反应录制成视频共儿童模仿学习,最终促进儿童习得适当的情绪反应并实现良好的泛化[29]。
录像反馈(Video-Feedback)通过拍摄用户的方式让用户获得反馈信息,并在在反馈信息的基础上实现自我评估和调整,帮助激发学生学习兴趣和实现自主学习[30]。Koegel等人采用录像反馈结合视觉提示的方法干预自闭症成人的共情沟通技能,首先将共情沟通转化为倾听——共情性陈述——共情性提问这一可视化的提示框图,然后在干预时分别呈现被试对他人情绪做出正确和错误共情反应的录像,让被试参考正确反应的录像,结合视觉提示就错误反应进行修正并练习,最终其共情性沟通技能得到显著改善[31]。
多重范例训练(Multiple Exemplar Training)指利用不同的教师或指令的变换、教学的场所及情境、教学材料的形式及呈现方式或位置的变换等,组成多重范例用于自闭症儿童等群体的干预方法,其可用于语言、游戏、社交等多种学习项目中,是自闭症儿童学习过程中的重要策略[32]。Sivaraman采用多重范例训练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干预内容为自闭症儿童对他人快乐、悲伤、困惑3种情绪状态的共情反应能力;其中,每种情绪状态包含4个具体的事件(如任务获胜、摔倒等),每个事件以5个不同的媒介呈现(如积木、陀螺等),从而组成共情训练的多重范例,促进自闭症儿童对他人情绪概念的理解并提升其共情反应的灵活性,结果显示被试的共情反应能力得到显著改善并实现了良好的维持和泛化[33]。
绘本教学利用绘本形象生动的优势,将绘本作为干预材料运用在不同教育干预中,已有研究显示绘本教学可改善自闭症儿童的社交能力、刻板行为等,是自闭症儿童教育干预的重要策略。张晓霞等人采用情绪绘本教学干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通过情绪绘本阅读、内容理解、情境练习3个步骤,从面部表情模仿、表情命名、表情指认、情绪状态理解四个方面干预其共情能力,结果显示在情绪状态理解方面的干预效果欠佳,而在表情模仿、表情命名、表情指认方面则效果良好,提示在利用情绪绘本对自闭症儿童的共情能力进行干预时应注意被试的视觉疲劳问题,可与其他契合自闭症儿童学习特点的干预方法相结合[34]。
部分研究采用包含多种干预方法的治疗包(Treatment Package)进行干预,例如Argoot等人采用脚本渐隐程序、提示、强化等干预策略在内的多种方法,以提升自闭症儿童对他人疼痛、疲累及高兴三种情绪状态的共情口语反应能力,促进被试习得正确的共情反应方式[35];Schrandt等人同样采用治疗包干预自闭症儿童的共情反应能力,其中包括延迟辅助、示范、提示、行为演练及强化等干预策略[36],两项研究中被试对他人特定情绪的共情反应能力均得到明显的改善和维持。过雅琪利用音乐疗法和表情模仿训练干预自闭症儿童的情绪共情,用《运输车》动画教学和情绪绘本教学干预其认知共情,同样取得显著的干预成效[37]。
(一)干预内容向积极共情方向延伸。从情绪效价来看,共情包含积极共情和消极共情两个方面,即共情中的情绪内容应包括从消极到积极效价的全部情感状态和情绪体验[38]。但目前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干预中对积极共情的关注较少,在其共情反应能力及认知共情和情绪共情的子能力两部分的干预内容中,共情反应着重强调对他人伤心、疼痛、困惑等消极情绪的反应,高兴等积极情绪仅占总体的1/4左右;在认知共情和情绪共情子能力的干预中,积极情绪同样占比偏少。实际上,分享和理解他人的积极情感状态早已受到宗教领袖、哲学家和科学家等群体的关注,认为这一能力是个体需要修炼的崇高道德情感之一[39]。Morrelli等人研究发现,积极共情对个体的社会适应、亲社会行为及主观幸福感等具有更直接的影响[40],国内多名学者研究发现,积极共情对个体的积极情绪体验、助人行为等均有积极的预测作用,对个体社交关系的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因此,有必要加强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积极共情的关注,将共情能力干预的内容向积极共情方向延伸,以促进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全面、平衡的发展。
(二)开发更具生态效度的共情能力测量方法。对目标能力的有效测量,是干预研究中的重要环节。目前,共情的测量方法主要有量表、行为范式及生理信号测试等,其中,量表及行为范式常用于共情能力的干预研究中,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研究也多采用这两种测量方法。共情商数量表(Empathy Quotient,EQ)是常用于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测量的量表,包括认知共情、情绪共情和社会技能三个维度,而有研究指出社会技能维度与共情能力无关[41],且其自我报告的方式对自闭症的适宜性也受到质疑;行为范式测量方面,分为图片范式诱发自下而上的共情加工和线索范式引发自上而下的共情加工两种途径,但这两种范式引发的共情与实际生活中的共情现象具有较大差异,生态效度较低[42]。另外,不同的研究中所采用的的测量方式不一致,研究结果的可比性较低,不利于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干预研究的整合。因此,应注重开发更具生态效度的共情能力测量方式,一方面可以测量自闭症症谱系障碍者实际的共情能力水平,另一方面促进各项研究之间的横向比较,利于研究结果的总结,实现研究之间的整合。
(三)综合运用多种干预方法。个体共情能力是解决其行为问题的一个关键点,共情能力的培养与提高不仅对普通个体极为重要,对自闭症等特殊群体的影响则更大,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甚至提出,共情问题是自闭症谱系障碍者面临的一大难题[43]。因此,必须加强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对纳入文献的分析发现,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方法较为零散,不同研究多以单一干预方法进行,缺乏不同干预方法之间的优势互补。除已经被循证实践证明有效的录像示范法等传统干预方法之外,虚拟现实、社交机器人等新兴技术在自闭症干预中也极具优势,并且少量的综合干预方案在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的干预中成效明显,因此,探索传统干预方法与新兴技术的结合,综合运用多种干预方法,借助不同干预方法的优势对自闭症谱系障碍者共情能力进行干预,是未来实现干预效果最大化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