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故乡和生态忧思
——鲁迅的大地诗学论*①

2020-02-25 14:31王家平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全集鲁迅

王家平

(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89 )

鲁迅拥有丰盈而深刻的生态书写。迄今为止,有学者撰文论述了鲁迅与植物(花、草)、动物、大地(山、水)的关系,也有学者从生态角度探讨鲁迅小说所具有的生态意识。论述鲁迅与植物的关系主要有孔昭琪、孔见的《鲁迅与花卉》(1)孔昭琪、孔见:《鲁迅与花卉》,《山东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姜斌的《鲁迅与花卉》(2)姜斌:《鲁迅与花卉》,《中国花卉盆景》1988年第6期。、陈根生的《“只有梅花是知己”——鲁迅与花卉》(3)陈根生:《“只有梅花是知己”——鲁迅与花卉》,《森林与人类》1994年第6期。。这几篇文章主要论述鲁迅对种植花卉的兴趣,同时也一定程度上考察了对花卉的喜爱及其写作之间的关系。

论及鲁迅与动物之间关系的论著相对较多。较有代表性的是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4)钱理群:《心灵的探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该书第十四章《人与兽》专门探讨了鲁迅与动物的关系。钱理群认为,鲁迅作品中有三组“兽”的系列形象:第一组,猛兽恶鸟,如怪枭、猫头鹰、狼等;第二组,幼小柔弱的动物,例如小兔、小鸭、小老鼠等;第三组,“中间型”的动物,如猫、狗、蚊子、苍蝇等。这一成果是该研究领域的重要收获。此外,靳新来的《“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5)靳新来:《“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 。从鲁迅作品中择取十几个有代表性的动物意象进行分析,探讨它们之间的关系,对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系统进行了梳理,在该领域有所创新。

关于鲁迅生态思想的论述,主要有汪双英的《论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意识》(6)汪双英:《论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意识》,《时代文学》(下半月)2010年第9期。及王建荣的《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情结》(7)王建荣:《鲁迅小说〈故事新编〉中的生态情结》,《湖北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二者以《故事新编》为研究对象,主要探讨《理水》《奔月》《补天》所反映的古代生态问题,论述较为概略。

鲁迅与大地的关系不仅体现在他对动植物的书写,而且体现在他对古代生态的关注上,因此需要在上述研究基础上拓展鲁迅的生态书写和自然审美探索。鲁迅与乡土、故园及其生长于此间的生命建立了深度的“交往”关系,并对荒野、土地和水资源的利用和保护等问题进行了富于前瞻性的生态学思考。因着人文主义的观照,鲁迅的生态学思想具备了大地诗学的旨趣和风味。

一、鲁迅与故乡大地的精神交往

世界主要文明体系的神话都指向了同一个人类的起源——人来自于泥土,天神以土造人,大地为人类的祖母、母亲。在鲁迅笔下,乡土、故园具备了精神母亲的品性。

(一)地母情怀的抒写

鲁迅不亲自从事稼穑活动,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下人,但是他对乡村、土地具有深厚的感情。鲁迅的母亲是绍兴乡下安桥头村人,他常跟随母亲去乡下探亲,获得了体察乡土和乡土上的生命的机会。鲁迅是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人,他看到了中国妇女,包括自己的母亲所具有的忍耐、勤劳、宽厚、慈爱的品质。在某种意义上,她们就像土地一样,默默地奉献——繁殖和养育着人们。鲁迅是有着深刻历史感受力和地母情怀的作家,这样的感受和情怀来自远古的女娲及其后世儿女们的母性召唤。

女娲在中国神话中被视作人类的始祖。关于女娲造人和炼石补天的神话有许多个版本,但旨归是一致的:女娲是造人者,并且炼五色石以补天缺,造福人类。《太平御览》第78卷引汉代应劭的《风俗通》这样描述女娲造人的过程:“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纟亘泥中,举以为人。”(8)李昉等:《太平御览》(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65页。

鲁迅《故事新编》中的小说《补天》原题《不周山》,是在女娲神话的基础上写就的。在鲁迅心目中,女娲就是地母的原型,女娲具有地母的品质——不辞辛苦抟黄土造人,是人类的母亲,她炼石补天,任劳任怨而养育人类。鲁迅的《补天》书写了女娲造人的辛苦和疲倦:

伊近于失神了,更其抡,但是不独腰腿痛,连两条臂膊也都乏了力,伊于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喘息一回之后,叹一口气,两眼就合上了。紫藤从伊的手里落了下来,也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9)《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9页。

除了女娲,鲁迅还塑造了一批来自大地、程度不同地具有地母品质的女性人物,长妈妈、祥林嫂、单四嫂子等都是这个系列中的女性生命。鲁迅对自己幼时的保姆长妈妈的书写尤为感人。长妈妈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保姆,但正是从这位保姆身上,鲁迅看到了如地母一样沉默地爱着、付出着的劳动妇女的美好人格。在45岁的中年时光里,鲁迅饱含深情地歌咏自己儿时的保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10)《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

祥林嫂、单四嫂子等都是中国千百万母亲的缩影——爱自己的孩子胜于一切,具有与土地一样沉默的、纯厚的品质。

(二)诗意返乡的观照

故乡在诗学意义上也是人的母亲,怀恋乡土之情是一种特殊的亲子之情的表达。侨寓他乡的人往往更加思恋乡土。去乡多年的鲁迅,深情款款地表达着对故乡的眷念: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1)《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6页。

鲁迅这篇温暖人心的《朝花夕拾·小引》,揭示了人们通常借由回忆故乡和儿时生活进行着返回精神故乡的心路历程,以及人们与故乡大地的深厚感情。

儿时故乡的风景和风景里的伙伴就更加美好了。鲁迅在小说《故乡》里书写道:“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12)《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02页。在描绘故乡景色的时候,鲁迅像一个画家一样,将深蓝、金黄、沙色、碧绿……各种颜色泼洒在读者面前,为我们绘制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水墨画,而手举钢叉的少年和逃走的猹又是那样富有动感,为读者创造了一个动静皆宜的艺术境界,作家对童年时代以及故乡的眷恋之情也呼之欲出。

在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鲁迅更是调用声音、色彩、气味诸种意象,描绘了一片童年的乐土: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13)《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7页。

还有那何首乌、木莲、覆盆子……这些都是孩提时代最理想的玩物,鲁迅自然对这些能带给人们无限乐趣的草木虫鸟念念不忘。能将儿童乐园如此活灵活现地复原出来,恐怕也唯有怀着故乡之情、赤子之情的人才能做到。

鲁迅素有热爱自然、大地的温情脉脉的一面。遗憾的是,他在很多读物中被塑造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尤其是当鲁迅写作疲倦时,他以进入梦境、精神返乡、回忆童年生活等方式使自己身心获得休憩。他的作品为我们呈现的便是一幅幅生动而富有诗意的故乡生活画卷。

在梦中展开的散文诗《好的故事》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优美和谐的生态图景:美丽、优雅、有趣,充满动感。因此,当这梦中的“好的故事”破碎的时候,会引起人们的怅惘和惋惜。鲁迅故乡的山阴道就是美的所在,它很早就已进入文人的视野。“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状写东晋山阴的灵性美景:“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14)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94页。《世说新语》记录了王献之对山阴自然生态的诗意描写:“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15)刘义庆:《世说新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5页。因着这对并世无双的书法大师父子的生花妙笔,绍兴山阴道景观成了中古时代山水的典范和中国自然审美的象征。

鲁迅对山阴道的关注,既与前人的影响有关,更是建立在他自己的独特感受基础上。鲁迅将故乡的风景、人物、风俗融为一体,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在散文诗《好的故事》中娓娓道来: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16)《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

这是一幅充满情趣的田园牧歌图,但它不像多数中国山水画卷那样一味地静谧。它是动态的、展开的,各种人物、事物都交响融合在一起,顺着船行的路线,树木、野花、新禾、家畜、茅屋、村女、和尚、天、云……由近及远地一一映入眼底,各种颜色杂糅其间,是一幅色彩明丽的卷轴山水画。也可以说,这是鲁迅心目中的大地美学的样本。

作家萧军小说《八月的乡村》中的抗日故事正是在激荡的大地、动态的自然中展开的,因而深得鲁迅的好评。鲁迅颇为欣赏地指出,在《八月的乡村》里面,“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17)《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96页。。对动态之美的推崇,使得鲁迅在20世纪30年代对朱光潜等学者所倡导的“静穆之美”多有批评。

二、鲁迅丰盈而深刻的生态观念

(一)维护林野的思想

鲁迅对大地的热爱也体现在他对自然的敬畏上。他主张保护自然,包括保护自然中的文物、古迹以及林野。1913年,作为教育部主管文物和博物馆官员的鲁迅撰写了政府文告《儗播布美术意见书》,其中关于林野保护的看法更能凸显他超前的生态意识:“当审察各地优美林野,加以保护,禁绝剪伐;或相度地势,辟为公园。其美丽之动植物亦然。”(18)《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4页。从某种程度上看,鲁迅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建立动物和植物自然保护区和国家森林公园的构想。他主张大自然中的植物和动物自由生长,让林野保持荒芜状态,这种观念与后世的让荒野保持自我休养生息的生态思想非常契合。

近世以降,自居宇宙中心、万物灵长的人类对自然过度索取,人们“涸泽而渔”“杀鸡取卵”似的社会经济发展方式,正使自身深陷生态危机之中: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物种灭绝。20世纪后期,人们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迷梦中惊醒,产生了诸多关于保护森林、野地、动植物的生态学思想体系。众多的哲学家和作家都看到了荒野的价值。“荒野的美能给生活增加一种精神性的东西。”(19)[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Ⅲ:《哲学走向荒野》,刘耳、叶平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5页。“即使只是为了自私的缘故吧,我们也必须保持自然的多样性与和谐……荒野不是一种奢侈品;它是保护人化自然和维持精神健康的必需品。”(20)Rene Dubos,A God Within,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2,pp.166-167.早在100多年前,鲁迅就已敏锐地意识到保护林野及生活在其中的动物的重要意义,显示了他在生态思想领域卓尔不凡的前瞻性。

因为痛心于现代工业文明对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鲁迅把目光投向充满原始气息的林野和小岛,并且对19世纪末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离开欧洲前往太平洋海岛塔希提(又译作大溪地,鲁迅译为泰息谛)的生活道路满怀兴趣。他着手准备翻译高更记录自己在塔希提岛上生活的散文集《诺阿,诺阿》,并为这部计划翻译出版的文集写出了序言,显示了鲁迅对太平洋小岛蛮荒生活的向往:

《Noa Noa》法国戈庚作,罗怃译。作者是法国画界的猛将,他厌恶了所谓文明社会,逃到野蛮岛泰息谛去,生活了好几年。这书就是那时的记录,里面写着所谓“文明人”的没落,和纯真的野蛮人被这没落的“文明人”所毒害的情形,并及岛上的人情风俗,神话等。(21)鲁迅:《〈文艺连从〉》,《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84页。

(二)对土地沙漠化的关切

鲁迅的生态忧患意识体现在他对中国土地沙漠化的关注上,他的《〈进化和退化〉小引》集中体现了其卓绝的生态思想。这篇文章是鲁迅为其三弟周建人的译著所作的序言。《进化和退化》系周建人“从十年来所译的将近百篇的文字中,选出不很专门,大家可看之作,集在一处,希望流传较广的本子”,目的在于“见最近的进化学说的情形”和“中国人将来的命运”。该书共8章,分别是“生物的进化”“进化的生理学上的证据”“人的进化”“一生的经过”“生育节制”“结群性与奴隶性”“沙漠的起源,长大,及其侵入华北”及“中国营养和代谢作用的情形”。从这些译作篇目可以看出,周建人非常关注生态问题和土地沙漠化问题。他的这些译作应该促进了鲁迅对中国生态的关注和思考。

相对来讲,鲁迅更看重周建人这部译著最后两章内容,即《沙漠的起源,长大,及其侵入华北》(作者是匈牙利的英吉兰兑尔)和《中国营养和代谢作用的情形》(作者是美国的亚道尔夫)。关于华北的沙漠化问题,《进化和退化》一书指出:“中央亚细亚今日是大块的干燥沙漠,只有极小范围的地方尚能生活极少数的人民”,“森林的毁坏无他,慢慢的把人类自杀而已”。(22)周建人辑译:《进化和退化》,上海:光华书局印行,1930年,第188页。“中国人从北侵蚀过来,中国史上及传说上的圣地山东,是这民族及国家最早驻足的地方之一。那地方的接近沙漠状况是很自然的;但中国全境,下到香港广东,都要表示将要成沙漠的记号。观看围绕香港及九龙的山坡。看看北方的诸省。这等地方都逐渐的变到沙漠去。”(23)周建人辑译:《进化和退化》,上海:光华书局印行,1930年,第180页。

周建人编译的这篇英吉兰兑尔的文章研究了森林毁坏、沙漠南移给华北生态环境带来的危害,这给了鲁迅极大的启发。鲁迅联系中国的实际,对这一问题作了更深入的思考。他在读到美国记者史沫得列(史沫特莱)在《萌芽月刊》上发表的《中国乡村生活断片》之后,认识到保护树木和人民生存之间的深刻关系。在鲁迅看来,在保护生态的同时,还要把人的生存摆到重要位置。而当时的地方政府置百姓生存不顾而保护林木,其结果只能是“增加剥树皮,掘草根的人民,反而促进沙漠的出现”(24)《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6页。。保护环境与维持人的生存不应该是对立的,而应取得平衡。因此,鲁迅意识到仅仅靠自然科学并不能解决生态危机问题,他把生态改善的希望寄予了社会科学,主张将自然生态治理与社会生态治理联系起来。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与土地沙化、农业衰败相关的是中国人的营养状况的令人堪忧。鲁迅充满忧患地写道:“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25)《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鲁迅把生态问题提升到亡国灭种的高度,显示了他的忧患和洞见。

(三)对水资源匮乏的忧思

关于中国水资源的匮乏,鲁迅其实不止一次谈论过。“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26)《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55页。这其中“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的论断在今天更是振聋发聩,它警醒人们应该正视水短缺、水污染等问题,深思如何才能有效地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除了《〈进化和退化〉小引》体现的超前的生态意识外,鲁迅还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靠天吃饭”》中谈到水的珍贵。水是地球上的生物赖以生存和发展的重要自然资源,一旦面临缺水的困境,人类的生存将受到巨大的威胁。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一文中,鲁迅阐述了水的珍贵。尽管他主要是想抨击官民阶级的不平等:“闻韶,是一个世界,口渴是一个世界。食肉而不知味,是一个世界,口渴而争水,又是一个世界。”(27)《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6页。但浙江余姚朗霞镇的村民将乡邻殴打致死,起因正是水的短缺。“靠天吃饭”的农民更知道水的重要。如果水极度短缺,那就会像鲁迅在《〈进化和退化〉小引》中所说的那样,“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在阿拉伯半岛,事情果真是这样的。鲁迅在《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一文中指出:“听说在阿拉伯,有些地方,水已经是宝贝,为了喝水,要用血去换。”(28)《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6页。可见,鲁迅的忧思范围已经扩展到全球生态危机,他对人类整体的生存困境有着深切的关注。

在《“靠天吃饭”》一文中,鲁迅还提到:“沙漠中的居民为了一塘水,争夺起来比我们这里的才子争夺爱人还激烈,……洋大人斯坦因博士,不是从甘肃敦煌的沙里掘去了许多古董么?那地方原是繁盛之区,靠天的结果,却被天风吹了沙埋没了。”(29)《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0页。这正说明水对于人、尤其是对于处于沙漠之中的人们的重要。关于如何解决水短缺的问题,鲁迅也有所论及。他反对“靠天吃饭说”,认为决不能坐等上天给饭。环境被破坏、生态被毁灭,绝不像一些人所说的是“天时不正”造成的,其实是人祸大于天祸。他的言下之意是,自然生态治理与社会生态治理应该联系在一起来展开。

(四)对生态平衡自然伦理的探讨

自然界是一个自足的系统,它由动物、植物、微生物及光、水、土壤、空气等组成。自然界中的每一构成部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是相互联系、彼此制约的统一整体,通过相互作用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平衡状态,这一状态被称为生态平衡。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在他著名的生态学著作《沙乡的沉思》中提出了自然共同体中的土地伦理概念:“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30)[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的沉思》,侯文惠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第204页。《吕氏春秋·情欲》也指出:“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31)高诱注:《吕氏春秋》,毕沅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4页。如果人为破坏这种关系,就会打破生态平衡,使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受到威胁。然而,当现代性的进程不断加快的时候,“在强大的技术力量统治下,社会的精神生活与情感生活被大大简化了,日渐富裕的时代却又成了一个日趋贫乏的时代”(32)鲁枢元:《生态文艺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页。。20世纪20年代,当中国刚刚开启现代性的征程的时候,鲁迅就已经注意到生态平衡问题,并在一些文章中表达了维护生态平衡的可贵思想。

在《“蜜蜂”与“蜜”》一文中,鲁迅探讨了生态失衡的问题。鲁迅以一个生态学家的眼光来看待和分析蜂多花少这一问题:

昆虫有助于虫媒花的受精,非徒无害,而且有益,就是极简略的生物学上也都这样说,确是不错的。但这是在常态时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为了采粉或者救饥,在一花上,可以有数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为争,将花瓣弄伤,因为饿,将花心咬掉……(33)《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52页。

一般人可能更多地关注蜜蜂对传播花粉的作用,很少留意蜂多花少的可怕后果,鲁迅针对期刊《涛声》所提出的问题得出了不同的看法:如果真是蜜蜂多而花少的话,那么将导致生态灾害。鲁迅指出:“我以为倘花的多少,足供蜜蜂的需求,就天下太平,否则,便会‘反动’。”他在文章最后总结自己的观点道:“总之,中国倘不设法扩张蜂蜜的用途,及同时开辟果园农场之类,而一味出卖蜂种以图目前之利,养蜂事业是不久就要到了绝路的。”(34)《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52-553页。也就是说,保持生态平衡是很重要的,否则将酿成生态灾害。

鲁迅的小说《奔月》写作的初衷并不在于探讨生态平衡的问题,但它暗含了鲁迅的生态平衡思想,小说通过羿和妻子嫦娥的平凡生活的书写,折射出了人类社会巨大的生态问题。羿与妻子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其原因在于他们的食物越来越单一,“乌鸦肉的炸酱面”成了他们餐桌上的常食。羿每天早出晚归去打猎,但常常一无所获,他因此对嫦娥很愧疚,造成这种局面并不是因为羿不努力,也不是因为羿的箭法不好,而是因为大地上的动物早已被羿射杀得差不多了,他实在是“无的放矢了”。

与当时的原始居民一样,羿不懂狩猎和驯养的关系,只是一味地射杀地上的封豕长蛇,而没有给动物留下再生繁衍的余地,致使生物链被完全破坏,结果就只有乌鸦和少得可怜的麻雀可以入食了。孟子曾主张“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湾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35)《孟子·梁惠王上》,孟子等:《四书五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9页。。今人倡导可持续发展的现代生态平衡思想,与孟子上述观点形成了呼应。

事实上,人一旦违背了生态平衡思想,就只能像羿那样坐在屋中回忆“当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岗,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36)《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1页。。表面上看,这是羿的反思和悔恨,其实是鲁迅对生态平衡问题的思考。也就是说,保护动物和狩猎有时是矛盾的,二者必须有机统一,才能维持生态平衡。动物都有一定生长周期,动物的繁衍生息也有一定的规律。在食物链上,人类处于最顶端,动物是人类的重要食物来源。人类不应该没有节制地滥捕滥杀动物,滥捕滥杀的结果,不但会像《奔月》中的羿一样面临单一的食物来源,更严重的是自然的生态系统将遭破坏,人类自身的生存与发展都将受到巨大威胁。《奔月》虽是书写上古神话时代生活的历史小说,但鲁迅在其中融入了他对生态平衡的思考和对自然母亲的挚爱之情。

三、鲁迅独特卓绝的自然审美观

鲁迅对自然的爱,建基于他的地母情怀和他与故乡的精神“交往”,充分地展开在他的维护林野、忧思沙漠化和水的匮乏等生态平衡思想中。对自然的爱,也令鲁迅具备了别具一格的自然审美观念。

鲁迅虽然曾自嘲说“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37)《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7页。,但实际上,他是非常富于自然感受力的,并且形成了独特的自然审美观。在小说《补天》中,他对天地初开的自然进行了热情的礼赞,动用了丰富的想象力来构筑这个原初的诗意美好世界: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目夹”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地上都嫩绿了,便是不很换叶的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在眼前还分明,到远处可就成为斑斓的烟霭了。(38)《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7页。

这个色彩斑斓又宁静祥和的世界,正是女娲初醒、人类未诞生之前的原生态世界。这是混沌初开时代的自然美:花自开、树自绿、云悠悠,一切都那样浑然天成而和谐统一。

但是进入人类社会之后,自然不再是完美、和谐的代名词,与文明病态联袂出现的是自然审美的病态。鲁迅关于国人“十景病”审美病态的批评,构成他独特自然审美观的重要方面。在常人都为杭州西湖边的雷峰塔倒掉表示惋惜和遗憾的时候,鲁迅却为此心情畅快,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这是因为鲁迅看到了“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39)《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1页。的国人之喜好的可悲和病态之处。“十景病”的审美癖好体现了国人不敢正视现实中的缺陷和苦难,病态地追求完美的心理意态。鲁迅认为倘“十”字型病菌不去掉,那中国就产生不了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鲁迅从雷峰塔的倒塌、“西湖十景”少了一景引申开来,给国人的“十全十美”审美观予以当头棒喝,也显示了他对残缺之美的接纳和欣赏立场。

鲁迅的自然审美不仅背离中国传统的“大团圆”完美倾向,而且与中国传统宁静肃穆的静态审美告别,他喜欢和习惯于在变化和流动中进行审美观照。鲁迅的《厦门通信(二)》体现了他的这种审美意态。厦门四季气候变化不大,很多花的花期很长,常人会觉得这是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一年四季都有花可以看。但鲁迅却不以为然,他说:“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40)《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92页。鲁迅一面借此批评文人的无病呻吟,一面表达了对春夏秋冬四时皆有不同景观的喜爱之情,以及他的尊重四季演变规律的自然思想,这倒是暗合了“生生之谓易”(41)《周易·系辞上》,孟子等:《四书五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39页。的中国上古美学传统。于此可以窥见,鲁迅对先秦审美资源的承续以及对后世审美病变的批判的审美取向。

鲁迅虽然不赞成传统的隐逸思想,但他的少数作品偶尔也会流露出“荒村一钓徒”般的田园审美趣味。他在作于1901年的旧体诗《和仲弟送别元韵》中写道: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42)《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6页。

这首诗表达了鲁迅忆念兄弟、渴望相见的情感,也隐含着鲁迅田园思想的小小根苗,体现了鲁迅对棘篱绕屋、树木环抱农家生活的向往之情。1929年,鲁迅曾对许广平说过:“我们还是隐姓埋名,到什么小村里去,一声也不响,大家玩玩罢。”(43)《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页。这些文字流露了鲁迅对闲适恬淡的传统型自然审美倾向的某种趋近。

但是,鲁迅不是隐士,他只在紧张的写作之余偶窥山水之美,偶起田园之思。在鲁迅的自然美学体系中,肃穆宁静的田园审美趣味只是犹如夜空偶尔一闪的流星;鲁迅长久凝视着的是动感的、力量的自然美。《看司徒乔君的画》最能显示鲁迅的这种自然审美品味。鲁迅说自己喜欢画家司徒乔那些“以他自己的力,终日在画古庙,土山,破屋,穷人,乞丐”、表现黄埃漫漫的北方自然和社会的画作。他对司徒乔画作的自然意象和社会内涵进行了这样的审美辨析:

在黄埃漫天的人间,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天然争斗,深红和绀碧的栋宇,白石的栏干,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袄,紫糖色脸,深而多的脸上的皱纹……。凡这些,都在表示人们对于天然并不降服,还在争斗。……

后来所作的爽朗的江浙风景,热烈的广东风景,倒是作者的本色。和北方风景相对照,可以知道他挥写之际,盖谂熟而高兴,如逢久别的故人。但我却爱看黄埃,因为由此可见这抱着明丽之心的作者,怎样为人和天然的苦斗的古战场所惊,而自己也参加了战斗。(44)《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3-74页。

司徒乔绘画最能打动鲁迅的是它们所表现的人和天然的苦斗,以及“中国人的这样的对于天然的倔强的魂灵”(45)《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3页。。作为具有强悍精神气质的人,鲁迅喜爱司徒乔画作所显示的强者“苦斗”精神、“黄埃”粗粝的自然美,是十分正常的审美选择,也表明了他对柔弱细腻的自然美学风格的疏远和告别。

鲁迅借助他的作品,描绘了人们的生存状态,呈现了独特的自然审美观念,表达了对生态问题的深度关切,提出了可贵的生态平衡思想。鲁迅的大地诗学,是有待学界深入开掘的学术新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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