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国
(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510275 )
在赵树理的作品中,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即存在不少关于算账细节的描写。这种算账书写,把数目字一一列出,并计算结果,可能会给人以沉闷的感觉,但赵树理却不厌其烦,甚至乐此不疲。学术界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比如傅书华,将赵树理作品中细致的“算账”细节归结为三晋文化特质。(1)傅书华:《赵树理文艺创作中的三晋文化特质及其深远影响》,《晋阳学刊》2011年第1期。又如吴晓佳,将赵树理小说《传家宝》中的“算账书写”与翻身的性别政治联系在一起,作了精彩的论述。(2)吴晓佳:《“算账”书写:“翻身”的性别政治——从赵树理〈传家宝〉看革命的性别与阶级问题》,《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与其关注点有所不同,本文认为,在这些“算账书写”背后,还隐藏着赵树理的经济观念。研究赵树理的经济观念,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他作品的内容与主题,而且能为我们深入探究其思想格局打开一扇大门。
赵树理的小说《锻炼锻炼》中,开场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前几句写道:
争先农业社,地多劳力少, /动员女劳力,作得不够好:/有些妇女们,光想讨点巧,/只要没便宜,请也请不到——
这张大字报旨在批判“有些妇女们”“光想讨点巧”的自私自利行为。其实,人想“讨点巧”、占“便宜”,实在是一种本能。众所周知,经济学有一个基本的人性假设: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人的一切活动以利润最大化或效用最大化为目标。这一假设又被称为“经济人”假设,是经济学的理论基石。赵树理作品中的这张大字报,实际上触及人的“经济人”属性。
赵树理是洞悉人的“经济人”属性的。他在多篇小说中,都通过算账书写表达他对“经济人”属性的理解和认识。这些小说的主题,涉及妇女解放、阶级斗争、制度变革等。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在妇女解放、阶级斗争和制度变革中,都非常注意动员群众。而要动员群众,除了唤醒群众的政治觉悟,有时还得给群众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
比如,赵树理的小说《孟祥英翻身》,其主题是妇女解放。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5页。那么,如何动员妇女参加“公共的劳动”呢?赵树理写孟祥英组织妇女上山采摘野菜,“算了一下总账,二十多个妇女,一共采了六万多斤”。群众通过这次算账,意识到“家家野菜堆积如山,谁也不再准备饿死”的切身利益,“从此西峧口附近各村,都佩服孟祥英能干”。孟祥英后来又动员妇女割白草,村中妇女的家人都说:“跟人家去割吧!这小女是很有些办法的!”最后一算账:“大家竟割了两万多斤,卖了两万多块钱。”(4)赵树理:《孟祥英翻身》,《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31页。孟祥英之所以能动员妇女参加公共劳动,是因为大家通过“算账”,发现每个人、每户家庭都可以从中获利。用经济学术语来讲,孟祥英洞悉人的“经济人”属性,她利用人的逐利心理,成功地进行了群众动员。
在《福贵》中,赵树理写了一个农村青年的堕落与觉醒。福贵的堕落,起因是他向地主王老万借了高利贷:“(福贵)连娶媳妇带出丧,布匹杂货钱短下王老万十几块,连棺木一共算了三十块钱,给王老万写了一张文书。十月下工的时候……净欠那三十块的利钱十块零八毛。三十块钱的文书倒成了四十块……第四年便滚到九十多块钱了。”因为无法还清高利贷,福贵最后破罐子破摔。福贵后来的觉醒,是通过“算账”发现自己被剥削的真相:“我饿肚是为什么啦?因为我娘使了你一口棺材,十来块钱杂货,怕还不了你,给你住了五年长工,没有抵得了这笔账,结果把四亩地缴给你,我才饿起肚来!”(5)赵树理:《福贵》,《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81、382、390页。既然走投无路,那就参与阶级斗争,批斗地主。人人都是“经济人”,觉得自己被剥削,就会仇恨剥削者。
1949年后,山西农村兴起农业合作化运动。如何发动群众参加农业合作社?赵树理还是运用了“算账书写”。在《三里湾》中,富裕中农马多寿打算入社时,先算了一笔账:“要是入社的话,自己的养老地连有余的一份地,一共二十九亩,平均按两石产量计算,土地分红可得二十二石四斗;他和有余算一个半劳力,做三百个工,可得四十五石,共可得六十七石四斗。要是不入社的话,一共也不过收上五十八石粮,比入社要少得九石四斗。要是因为入社的关系能叫有翼不坚持分家,收入的粮食就更要多了。”(6)赵树理:《三里湾》,《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42页。通过算账,马多寿觉得自己不仅不吃亏,而且还有利可图,就自愿加入了合作社。
动员群众,空洞的政治宣传往往难以持久,完全寄希望于群众的政治觉悟也不靠谱。赵树理在谈论农村工作时曾说:“物质保证没有,只凭思想教育是不行的。辛辛苦苦一年,过年过不成,那是说不过去的。你真是实实在在地搞,有东西在那里,他看得见,他挨点饿也甘心,否则他就没意思。”(7)赵树理:《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05页。显然,真正有效的办法,还是承认人的“经济人”属性,用经济的方式与手段,用“物质保证”,让群众“算账”后觉得有利可图,这样才能成功。当农民通过算账,得知能从公共劳动中获利,就会踊跃参加;当农民通过算账,得知自己的利益被地主剥削,就会积极投身阶级斗争;当农民通过算账,得知走合作化道路能获取更多的利益,他们就会积极投身制度变革。反之,当农民通过算账,发现党的政策难以让自己获利,就会消极怠工。
当然,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赵树理知道集体并不喜欢“经济人”,不喜欢那些斤斤计较个人利益、甚至跟集体讲价钱的人。为此,他也曾努力在创作中塑造一些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但并不成功。1952年,赵树理自我批评说:“同志们、朋友们对我所写的作品的观感是写旧人旧事较明朗,较细致,写新人新事较模糊,较粗糙。完全正确。”何以如此?赵树理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更熟悉旧人物,而对新的人物不够了解。(8)赵树理:《决心到群众中去》,《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54页。但过了三年,赵树理仍然这样说:“凡是读过我的作品的朋友们,是会感觉到我所写的新人物没有我所写的旧人物生动、具体。”(9)赵树理:《我在创作中的一点体会》,《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71页。真要了解一个新人物,三年的时间似乎也不算短,但赵树理还是觉得自己写不好新人物。其实,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原因也很简单,这就是赵树理对人的“经济人”属性有着透彻的认识。赵树理明白:“农村自己不产生共产主义思想,这是肯定的。农村的人物如果落实点,给他加点共产主义思想,总觉得不合适。”(10)赵树理:《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10页。赵树理还说:“我们深入生活,碰到落后人落后事,不必大惊小怪。碰到先进人先进事,不必一见倾心,一听信以为真,还须多方了解。其实,很先进与很落后的人,常是少数,居于中游者,倒是多数。”(11)赵树理:《在晋东南“四清”会演期间的三次讲话》,《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644页。赵树理对农村中的先进人物,担心宣传中有造假的成分,向来坚持“有多少写多少”的原则,不愿意虚构、拔高人的思想觉悟,因此写起社会主义新人来自然就变得“迟缓”。
赵树理曾试图描写“经济人”的转变。《表明态度》中的王永富,曾在反扫荡和土改工作中表现积极,入了党,担任了村里的武装主任,后来觉得自己在互助组中利益受损,想退出互助组。儿子小春劝告父亲,王永富反而对小春说:“什么群众影响呀,进步呀,积极呀,都不过是在开会时候说说好听,肚子饿了抵不得半升小米!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遇事也该先算算自己的账!”结果,王永富被上级给予留党察看处分,又被撤去村武装主任的职务,“觉着再没有脸面见人”,一病三天。后来经过和互助组成员谈心,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从思想上解决了问题”。《三里湾》中的范登高,以前是被地主剥削的长工,因为在土改运动中表现积极,被任命为村长。他颇有经济头脑,精于算账,通过做小买卖,很快发家致富。发家之后的范登高对于农村合作化运动表现消极,在受到党支部的批评教育之后,知道无法再单干下去,为了“不想贴草料”,提前将拉货的骡子交给合作社,在加入合作社之前还算计了合作社一把。
这两个人物,赵树理将其“经济人”的一面写得相当真实,而最后向社会主义新人转变的过程则写得较为生硬和匆忙。其实,赵树理并不完全相信“经济人”会转变为“社会主义新人”。赵树理后来说:“《三里湾》书中说到的具有资本主义思想的人们,最后是以他们入了初级社作为缴了械的表现的,其实入初级社只能说是初步放弃了个体所有制这一块阵地,至于入社之后,再遇上某一些关节,他们的资本主义残余思想,还是会按其改造程度之深浅,或多或少出现的。”(12)赵树理:《与读者谈〈三里湾〉》,《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18页。这也就是说,像王永富、范登高这些实现了转变的人物,其实还是有“资本主义残余思想”的。
一句话,赵树理对人性的评价并不高,对人的“经济人”属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大都遵循“经济人”假设,这些人大都具有自私自利的本性。可惟其如此,赵树理塑造出来的人物很接地气,真实可信。
赵树理小说《传家宝》中,婆媳吵架的细节意味深长。婆婆李成娘责备媳妇金桂“冬天没有拈过一下针,纺过一寸线”,金桂回答道:“娘,你说得都对,可惜是你不会算账。”金桂这样跟婆婆“算账”:“纺一斤棉花误两天,赚五升米;卖一趟煤,或做一天别的重活,只误一天,也赚五升米!你说还是纺线呀还是卖煤?”这样一算账,李成娘觉得自己输了,就赶紧另换一件自觉占理的事情。她责备媳妇:“哪有这女人家连自己的衣裳鞋子都不做,到集上买着穿?”金桂不慌不忙又向她说:“这个我也是算过账的: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自己做一对鞋得七天,还得用自己的材料,到鞋铺买对现成的才用斗半米,比咱做的还好。我九天卖九趟煤,五九赚四斗五;缝一身衣服买一对鞋,一共才花二斗米,我为什么自己要做?”(13)赵树理:《传家宝》,《赵树理全集》(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04页。
李成娘对媳妇看不惯,有一部分原因是受自然经济观念的影响。自然经济,指生产是为了直接满足生产者个人的需要,而不是为了交换的经济形式。自然经济讲究自给自足,因此李成娘要求媳妇自己纺线做衣服、做鞋子,而不是到市场上去购买。自然经济是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和社会分工不发达的产物。自然经济束缚了人,也束缚了社会生产力。
自然经济的对立面是商品经济,商品经济是一种直接以商品交换为目的的经济形式。商品经济可以促进社会分工,增进社会生产力。金桂所说的到专门的裁缝铺买衣服,到专门的鞋铺买鞋,即是社会分工的体现。商品经济取代自然经济是历史的进步。学界一般认为,自明清时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后,中国的自然经济就逐渐解体。后来,西方资本主义入侵加速了这一解体的过程。随着中国国内市场的不断扩大,商业流通的不断活跃,商品经济在20世纪初期逐渐取代自然经济,商品经济观念也随之流行起来。
不难发现,在与婆婆吵架时,媳妇金桂使用的理论武器,正是商品经济观念。商品经济讲究“机会成本”。所谓“机会成本”,是指把一定资源用于生产某种产品时所放弃的另一种产品的数量。运用“机会成本”概念可以对一定资源的不同使用所能达到的经济收益进行比较,以便使得在运用一定资源时,达到最大可能的收益。媳妇金桂之所以不愿意自己做衣服,而宁愿去裁缝铺买衣服,是因为她这样算账:“自己缝一身衣服得两天,裁缝铺用机器缝,只要五升米的工钱,比咱缝的还好。”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解释,自己做衣服,投入劳动时间长,产出质量低,机会成本太高,不划算,还不如遵循社会分工,到裁缝铺买衣服。同理,自己做鞋子,机会成本也太高,不如去鞋铺买鞋。自己做衣服和鞋子机会成本太高,而用同样的劳动时间去卖煤,可以赚得更多。
商品经济观念是自然经济观念的天敌,运用商品经济观念,媳妇金桂击退了婆婆的进攻,无怪乎“李成娘觉得两次都输了”。在婆媳吵架中,赵树理是站在媳妇金桂一边的,金桂的商品经济观念其实就是赵树理的观念。
从《传家宝》中,我们还可以看到,1940年代后期的中国山西农村,有裁缝铺专门卖衣服,有鞋铺专门卖鞋子,有煤矿可以雇佣工人。众所周知,商品经济有两大特征:一是社会分工。商品经济以社会分工为前提,反过来又促进社会分工的发展,使生产专业化水平不断提高。二是市场交换。在商品经济条件下,生产要素和消费资料的全部或大部分都要通过市场交换来获得。赵树理《传家宝》所写的山西农村,已经满足这两个特征,呈现出商品经济的形态。
但是,后来商品经济在中国的发展遇到了一些问题。1950年代起,新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启动,工业与农业之间的社会分工不断发展,但因为工业刚刚起步,还不发达,难以生产出足够产品用于交换。又因在工业化起步过程中,需要通过剪刀差对农业进行相对剥夺以完成原始积累,国家对农民实行粮食统购政策,以低价过多征收农民粮食,这就造成农业与工业的市场交换出现了不平等。
1959年,赵树理在《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一文中曾委婉地批评统购政策:“向国家出售应售产品这种任务与一般所说义务不同——因为国家是付价的,实质上是个交换关系。农业人口所需要的非自给性物质是要用现金购入的,而现金的来源就是出售产品,也可以说是国家对农民完成了一项任务,其所以采取统购方式不过是不愿使私人有囤积居奇的机会而已。国家对农产品是否购多点了呢?有没有粮食不足之感呢?据我了解,这种‘感’是有的。”(14)赵树理:《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33页。在赵树理看来,粮食统购政策有违商品经济的自愿交换原则。
在1962年召开的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赵树理又说:“农民觉得有了钱买不到东西。过去没有统购,他也要卖粮,因为要钱用。轻工业品不够时,他就觉得卖粮是单方面的任务了。因为拿到钱买不到东西,使人觉得征、购都是征。农民的积极性本是从工农交换上得利产生的。收购多,物质少,这是个问题。农民把大量农产品卖给城市,城市一定要供应大量的日用物质,要钱才有意思。”赵树理还站在农民的立场诉苦:“他们说是劳改队,日子愈过愈困难。过年连火柴也买不上。一个县城,十味药,十有八成买不到,当归也买不到。这是五八年以后,愈来愈少,少得不像话,分了钱,只能买包花椒面。人把日子过成这样,就没有情绪生产。”(15)赵树理:《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赵树理全集》(第4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502-503页。赵树理这两段话,反映出当时中国社会在商品交换中出现了困难。用经济学术语来解释,就是出现了“短缺经济”状况。短缺经济,指的是经济发展中资源、产品、服务的供给不能满足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的一种经济现象。
农民生产粮食,本来是为了售卖。商品的售卖过程,是私人劳动转化为社会劳动的过程,农民生产的粮食只有卖出去,其耗费的劳动才能得到补偿,农民才能生存和进行再生产。如果卖不出去,他们的劳动耗费得不到补偿,再生产就难以进行了。因为国家的统购政策,过多地征购了农民生产的粮食,又压低了收购价格,一方面使农民自己出现了粮食不足,另一方面农民的卖粮收入也未能提高。而又因工业生产不发达,生产出来的商品过少,远远不能满足农民的需求,农民在卖粮之后,拿到钱也买不到想买的商品,这就使得农民“没有情绪生产”。工业品本就因为生产力不发达而短缺,农民没有情绪生产,又造成农产品的短缺。由此,工业和农业生产都陷入短缺经济的恶性循环。
如何解决上述问题?赵树理提出:“党号召我们领导农村工作的同志们要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生活。”这句话并非赵树理自己的主张,而是党的号召,但赵树理对党的这一号召有着特别的理解:“领导生产中的主要工作是逐渐认识生产中的规律并且依据或利用那些规律逐渐为生产造成有利条件。同样,领导群众生活的主要工作也是逐渐认识生活中的规律并且依据或利用那些规律逐渐为生活造成有利条件。本此,领导生产不是群众的司务长,而应该是群众生活方面的参谋长。所说‘抓生活’,就是以搞好生产作为物质基础,通过思想教育和时间安排,使群众有钱花、有粮吃、有工夫伺候自己,可以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地参加生产。”(16)赵树理:《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34页。赵树理这里所说的“抓生活”,用经济学的术语讲,就是刺激“消费”,即赵树理所说的“有钱花、有粮吃,有工夫伺候自己”。商品的生产和交换其实都是为了消费,如果没有消费,就不用生产,也不用交换。消费对商品经济的发展具有引领作用,其地位相当重要,故有专门的“消费经济学”分支,通过刺激消费,拉动经济增长,乃是消费经济学的宗旨。
赵树理并不是经济学家,他未能从“消费”这一层面展开自己的思考,但却在建构商品经济观念的过程中建立起自己的“消费经济”思想。在当时,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已经是比较深刻的思考。
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场赵树理批判会上,有人秋后算账,翻出了赵树理在某次会议上说过的一些话:“互助组、初级社,我和党的路线、农村工作认识是一致的,从高级社以后,我就钻不进去了,农民不安心,生产秩序乱,写东西好题材没有,坏东西不能写”,“在初级社时期一切都顺手,公社化以后就不顺手了”。(17)陈为人:《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赵树理的这些话,被别有用心者当作赵树理反对党的农村工作的证据,但在经济学的视野中,这些话可以有另一种阐释。
新中国建立以后,进行了一系列制度变革。在农村,这种制度变革主要表现为收回分给农民的土地,搞农业合作化建设: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直到人民公社。王晓明认为,在这种制度变革中,“赵树理显然是为难了,他是一个要替农民算实际的生活账的作家,不但要算小二黑所属的国家的账,也要算小二黑所属的集体的账,还要算小二黑个人和他这一户的账。他当然认可社会主义,他不喜欢农村的现实,因为其中蕴含了太大的倾向资本主义的力量,因此,他坚信农村应该社会主义。但同时,他也坚信,这个社会主义应该能同时在政治和身体的层面令农民信任,应该能确实地改善他们的生活。他不相信单靠描绘未来图景——无论那多么新、多么美——就能长久地打动农民。必须有实际的数据,才能支持历史的逻辑,光用文字画一条历史进步的逻辑线条,小二黑是不会长久相信的”。(18)王晓明:《1950年代以后的“小二黑”》,《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4期。王晓明这段话说得很好。赵树理是拥护社会主义制度的,但他内心深处也有担心:制度变革不能只是一种愿景,必须保证农民的利益才能得到农民的信任和支持。
赵树理1951年蹲点山西省平顺县川底村,这个村早在1943年就组织了互助组,经过8年的试验,“全村九十四户,就有八十八户参加了互助组。在八年的生产中,群众集体劳动的习惯逐渐养成了,能领导生产的干部逐渐增多了,集体劳动的制度逐渐形成了,耕作技术逐渐提高了,特别是各户的财富逐年增多了,互助组的公有财产逐年积累起来了:所有这一切,都成为后来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的条件”,1951年在党的号召下,川底村又成立农业合作社,“由于统一使用土地、劳力、肥料、农具、牲畜等优越条件,在七个月(从建社到秋收后)生产中,农副业每人平均总收入量已超过一九四九年的38.8%”。(19)赵树理:《郭玉恩小传》,《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22页。通过“算账书写”,赵树理看到了初级社带来的变化,对人说:“搞农业合作化,只要发展了农业生产,农民真正得到了好处,他们就会拥护,就会齐心拧成一股绳,为集体出力。”(20)董大中:《赵树理年谱》,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01页。受到川底村大好形势的鼓舞,赵树理创作了小说《三里湾》。《三里湾》反映的正是北方农村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制度变革的过程。但是,党的政策并不满足于建立初级社,1955年底,初级合作社向高级合作社升级,到1958年,高级合作社又向更高级的人民公社升级。这到底行不行呢?
对于高级社和人民公社的情况,赵树理持续关注,但发现情况并不乐观。1958年,赵树理创作了短篇小说《锻炼锻炼》,反映的正是1957年秋末高级社期间的事情。《锻炼锻炼》中有个农村妇女,外号“吃不饱”:“自从实行粮食统购以来,她是时常喊叫吃不饱的。”虽然赵树理是抱着讽刺与批判的态度写这个农村妇女的,但还是无意中揭示了高级社中存在的群众生活水平下降的问题。
在实际调研中,赵树理发现问题更为严重。他曾写信向长治市委反映情况,信中说:“每人每月供应三十八斤粗粮,扣购细粮,不足维持一个人的生活——有儿童之户尚可,只有大人的户不敢吃饱或只敢吃稀的,到地里工作无气力……不论说多少理由,真正饿了肚子是容易使人恼火的事。在转入高级社的时候,说了好多优越性,但事实上饿了肚子,思想是不易打通的。”赵树理质问:“试想高级化了,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了,反而使多数人缺粮、缺草、缺钱、缺煤、烂了粮、荒了地,如何能使群众热爱社会主义呢?劳动比前几年来紧张得多,生活比前几年困难得多,如何能使群众感到生产的兴趣呢?”(21)赵树理:《给长治地委XX的信》,《赵树理全集》(第5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49-250页。
1959年,赵树理发表了小说《老定额》,从另一个侧面反映高级社里的问题,即计算工分“越把越噜嗦,越叫人走得不痛快”:
林忠对于定额就有些讲究得太细了。例如锄头遍谷子(间苗),苗的稠、稀、高、低,在消耗劳力上确实差别很大,不过你要每块、每天都定一次额那就不会有一亩相同的。林忠就好在这类事情上穷讲究。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家里的劳动力多,怕吃了亏,他不承认。他说:“定额是管理生产的大关,一定得把守好!”这话有好多人赞成,可是反对的也不比赞成的少。反对的人说:“把住了大关是叫人过关过得舒服,不拥挤,不是叫你越把越噜嗦,越叫人走得不痛快!”(22)赵树理:《老定额》,《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08页。
在这里,赵树理其实已隐隐触摸到经济学的“帕累托改进”效应。意大利经济学家帕累托曾提出一个福利经济学命题:如果某一经济变动改善了某些人的境遇,同时也不使其他任何人蒙受损失,那就标志着社会福利状态的改善,或社会福利的增进。如果社会经济福利已经不能在不牺牲其他人的经济福利的条件下得到进一步的增进,这就标志着社会经济福利达到了最大化状态。经济学界将这种状态称为“帕累托最优”,而“帕累托改进”就是达到“帕累托最优”的路径及方法。
农村合作化的初级社阶段,存在着“帕累托改进”效应,即集体与个人可以达至双赢。赵树理曾在1952年4月帮助川底村制定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其中有一条内容是:“社员将私有的土地、耕畜、农具等生产资料交社统一经营、使用,仍然保持所有权,并取得合理的报酬。社员的私有生产资料转归全社公有时,必须经过本人同意,并给予合理补偿。”(23)刘长安:《循着赵树理的足迹》,杨占平、赵魁元主编:《新世纪赵树理研究:钩沉考证》,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1页。这一条内容,就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入社农户个人的利益。后人曾这样评说农村初级社:“初级社是中国农民的创造。它的规模不大,一般为二三十户。从生产要素(土地、耕畜、农具、劳动力等)的合理配置来说,它大体上是适应当时生产力水平的,是适应农民的接受程度和干部的管理水平的,有利于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初级社还保存着半私有制,这样既能发挥个体经营的积极性,又体现集体经济的优越性,形成一种比较合理的双重结合。”(2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传(1949-1976)》(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416页。
但是从初级社迈向高级社,这种“比较合理的双重结合”的双赢局面却被打破了。制度变革的目的,用《老定额》中的话说,本应“是叫人过关过得舒服,不拥挤,不是叫你越把越噜嗦,越叫人走得不痛快!”但不幸的是,从初级社到高级社的制度变革,陷入了“越把越噜嗦,越叫人走得不痛快”的困局。后人曾感慨:“如果党在互助组、初级合作社之后,不把农民的地权收归集体,而按照赵树理为川底制定的‘章程’办,大概就不会出现由初级社而高级社,由高级社而人民公社,‘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破坏最烈的空想农业社会主义实验’吧!”(25)刘长安:《循着赵树理的足迹》,杨占平、赵魁元主编:《新世纪赵树理研究:钩沉考证》,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21页。
“帕累托改进”效应认为,经济制度变动有个顶点,即“帕累托最优”,过了这个顶点,就没有改进了,至少有一方的福利就会下降。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个人和集体的利益都处在“帕累托改进”的上升曲线,可以达到“帕累托最优”,农户个体和初级社集体的利益能达至双赢。而从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就越过了“帕累托最优”顶点,集体利益虽然可得以加强,但个体利益受到损害。当时人们受制于一种直线进化的思维定式,追求“一大二公”,但制度变革并不是越“大”越好,越“公”越好,因为“大”有“大”的难处,“公”有“公”的弊端,制度变革更像是抛物线,过犹不及,物极必反。赵树理应该不知道“帕累托改进”这一经济学术语,但他在思考和写作中已经隐隐触及这一经济学原理。
1958年初,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运动开始了。赵树理刚开始也被“大跃进”运动的宏伟目标和热烈气氛所感染,但这年11月,他到山西省阳城县挂职,在实际调研中发现“大跃进”运动中存在不少问题:“我这一个来月,走了不少公社、大队,实地看了‘大跃进’的做法,我觉得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并没有充分显示出来,办集体食堂弊大于利,得不偿失;大炼钢铁纯粹是劳民伤财;基层浮夸风和假报风严重;如此下去,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1958年底,阳城县召开全县三级干部扩大会,部署县委的“大跃进”计划。主管农业的县委副书记在会议上慷慨激昂地说:“县委提出1959年的农业生产目标是:粮食亩产超万斤,总产比过去翻十番;棉花亩产两千斤,争取在全国夺状元;林业和畜牧业也要大力发展,……为了完成这个宏伟目标,全县人民要大干、苦干,春节不休息,吃完饺子就下地。干活要定指标,比如刨玉茭茬,每个劳力每天至少要刨六亩地。”赵树理当场打断县委副书记的话:“你刚才说让每人每天刨六亩玉茭茬的指标不实际。咱算算看,一亩玉茭地少说也有四千个茬,六亩就是两万四千个。按现在的气候条件,刨一个茬咋说也得两三镢头,一个钟点顶多刨二百多个,一天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刨不下两万四千个嘛!”(26)杨占平:《颠沛人生——赵树理传》,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53-154页。
赵树理的插话,通过数字的计算指出“大跃进”目标的不切实际。看来,赵树理作品中的“算账书写”是有生活基础的,赵树理自己就精于算账。不过,赵树理个人无法阻挡“大跃进”中的高指标、瞎指挥和浮夸风,阳城县委不顾赵树理的质疑,强行通过了县委的“大跃进”计划。赵树理非常忧心,他写了一篇长达万字的文章《公社应该如何领导农业生产之我见》,并附上一封信,寄给《红旗》杂志负责人陈伯达,陈述自己的看法,强调要实事求是,力避浮夸虚假之风。但是,陈伯达将赵树理的万言书当作反面材料,交有关部门作为右倾言论摘录,印发到文艺界供批判用。阳城县委也组织人员把赵树理在阳城的一些谈话整理成“右倾言论资料”送到省里和中央,进一步坐实赵树理的罪状。之后,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召开会议,批判赵树理的右倾言论。直到1960年夏天,对赵树理的批判才告一段落。这时“大跃进”运动的后果也已经显现,浮夸虚假风无情地报复了人们,国民经济遭到了巨大损失,人民群众的生活也遇到了很大困难。
究竟应该怎样搞经济建设?赵树理创作了《实干家潘永福》,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1961年4月号。这是一篇写真人真事的报告文学作品。赵树理在采访潘永福时曾说:“要是基层干部有一半人能像你这样实干、会干,农村的事就好办了。也不至于这两年困难成这样子。”(27)杨占平:《颠沛人生——赵树理传》,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60页。赵树理这篇作品,通过潘永福的事例,表达了自己对于经济建设的看法。
在该作品中,赵树理表彰潘永福是个“经营之才”,举了潘永福“开辟农场”“小梁山工地”“移矿近炉”三桩事例。在这些事例中,潘永福都是通过“算账”,找到了最为“经济”的解决办法。
在“开辟农场”事例中,潘永福是这样“算账”的:
潘永福同志是种过远地的。他知道这三十亩地种好了能把产量提高一倍,可是从企业观点上看,提高一倍也还是不合算——共产六千斤粮,按六分一斤折合,共值三百六十元;但想种好须得两个长期农业工人,每人每年工资以二百四十元计,须得四百八十元,一年净赔一百二十元。这买卖还是干不着。隔了几天,潘永福同志对这三十亩地终于想出了应用的办法。他见端氏镇的农民种的棉花多,牲畜饲草不足,自己农场养的牲口也要吃草,草价很高,就想到种苜蓿。种苜蓿花的工本都很少,二年之后,三十亩苜蓿除了自己牲口吃了,还能卖很大一部分;再把地边种上核桃树,又能卖树苗,算了算细账,收入金额要超过粮产,而节余下的劳力用到近处的四十亩地里,又能赶出一部分粮来。账算清了,他便把这三十亩远地种成了苜蓿和核桃树。(28)赵树理:《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45-446页。
潘永福在决定农场种植作物时,通过算账,比较了种粮食、种苜蓿和核桃树两种方案的投入产出比,觉得种粮食“不合算”,而种苜蓿和核桃树能取得更大的效益,因此决定种苜蓿和核桃树,最后确实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
再看“小梁山工地”事例。潘永福接受了修建水库的任务,他在实地考察中提出了迁移坝基的想法:
潘永福同志先向他说明了迁移坝基经过,并问他还有没有不同的意见,技术员表示完全同意。潘永福同志又请他测算一下两个库址投工、投资、容水等项的差别,计算的结果是:原来的需工四十三万个,现在的是四十万个;原来的需资二十五万元,现在的是三十万元;原来的可容水八十万方,现在的是三百万方。潘永福对于土石方工程做得多了,一看到投工的数字,觉着和自己的见解有些出入。他向技术员说:“我看用不了那么多的工,因此也用不了那么多的款。要知道原定的坝基是运土上坡,新改的坝基是运土下坡。一上一下,工效要相差两三倍。”(29)赵树理:《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50页。
潘永福通过测算,发现在迁移坝基后,“用不了那么多的工”,也“用不了那么多的款”,水库的容积还从80万方增大到300万方。民工的劳动量也减轻了,“工效要相差两三倍”。这一段最后写道:“因为民工减少,蒲峪水库直至一九六○年底,尚欠三万工未得完成,可是投资、投工都比原来的预算节约得多。”可见潘永福的决策是正确的。
再看“移矿近炉”事例:“现在正在修建的五里土铁路,是准备用来接这已经溜到山沟里的矿石的,不过只能接到沟口的较宽处,再往里边还有二三里路便成了陡岩狭谷无法修通,只好用人担出来再往车上装。潘永福同志看了之后一合计,觉得这样是个傻事:高线上每筐只能装一百斤,狭谷里每人也只能担一百斤。每筐装一次只算五分钟、卸下来倾倒一次只算一分钟,每筐或每担装卸一次共是六分钟,每吨每段就得两个钟头,三段共是六个钟头。需用六个钟头才能把一吨矿石送到土铁路上的车子上,若用胶皮大车运输,走下坡路只架一个辕骡每次也能拉一吨,十八里路往返一次也不过用四个钟头。”(30)赵树理:《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54页。同样是运矿石,土铁路看似先进,但在特殊地理环境中,其实还不如用胶皮大车运输更为划算。在潘永福一番算账之后,铁厂最终接受了潘永福的合理化建议。
赵树理写这篇作品,一方面是为了给处于困难时期的国家鼓劲,另一方面,也不无反思意味。他在这篇作品末尾直接点题说:“以上三个例子,看来好像也平常,不过是个实利主义,其实经营生产最基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实’利,最要不得的作风是只摆花样让人看而不顾‘实’利。”(31)赵树理:《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全集》(第2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55页。诚如黄修己所说:“这种写法在赵树理创作中是绝无仅有的。他一般总是通过人物的行动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见解,极少自己出面说话。而现在,他似乎感到必须出来作‘太史公曰’,要亲自来点破主题,亲自来直接地发出对时弊的抨击了。”(32)黄修己:《赵树理评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23页。
赵树理把潘永福的建议归结为“实利主义”,赵树理显然是推崇这种“实利主义”的。经济的实利,来自于“效率”,效率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付出一定成本后所能实现的收益的大小,收益越大,效率越高;二是为实现一定的收益所付出的成本的大小,成本越小,效率越高。潘永福追求的“实利”,来自于“效率”的提高。种植苜蓿和核桃树,相比于种植粮食来说,投入少,产出多,也就是效率更高;迁移坝基,投资和投工都能减少,还能增大水库的容积,一举两得;用胶皮大车运矿石,也比修土铁路运矿石更省时间,更能提高运输效率。
从事任何一项经济活动,都要进行可行性论证。经济活动是否具有可行性,一要“切实际”,即满足最基本的自然条件;二要“有实利”,即要有利可图。是否满足最基本的自然条件,需要进行定量分析,是否有利可图,也需要进行定量分析。所谓定量分析,通俗言之就是“算账”。从赵树理在阳城县部署“大跃进”计划的干部大会的发言可以看出,赵树理重视“实际”。他通过算账发现,农业的“大跃进”不能满足最基本的自然条件,也就是不切实际。从赵树理对实干家潘永福的肯定可以看出,赵树理重视“实利”,提倡潘永福式的讲究“效率”的实干,反对违背经济规律的蛮干。
概而言之,从赵树理作品的“算账书写”中可以看出,赵树理具有这样一些经济观念:洞悉人的“经济人”属性,重视“商品经济”,在制度变革问题上隐隐触摸到“帕累托改进效应”原理,在经济生产中讲究“实际”和“实利”,特别重视“效率”。
有心者或会诘难:赵树理并不是经济学家,根本不懂经济学,从其作品中提取其经济观念,无异于缘木求鱼。应该承认,赵树理确实没有学习过经济学知识,可能连一些基本的经济学术语都不一定了解。比如,他可能不知道“帕累托改进”,可能也不知道“机会成本”,但这并不妨碍赵树理具有朴素的经济学观念。一方面,赵树理生长在山西,难免受到山西商贾传统的浸染。雍正朱批曾说:“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33)转引自朱晓进:《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81页。晋商传统,会教给赵树理一些朴素的经济学常识。这些经济学常识,古今都是相通的。另一方面,赵树理从事过实际工作,在农村蹲过点,亲自制定农业合作社章程,曾挂职山西阳城县委书记处书记,对于经济事务特别是农村经济事务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一位报社记者1958年在采访赵树理后写道:“这天下午,我随着赵树理到了农业社的水利建设工地上,他给我介绍了工程的情况后,指着面前的坡田滩地告诉我,这块山头应该种松树,那块平地适宜种棉花;山地和坡地今后只要因地制宜,加强经营管理和增施肥料,就可以增加产量一倍左右,等等,说得头头是道。他对农业生产的熟悉程度和对农村建设的热情不能不使人敬佩。”(34)水天生:《太行山中访赵树理》,《光明日报》1958年1月30日。要在实际工作中处理经济事务,如果对经济学一窍不通,没有自己的经济观念,那显然是不可思议的。
有心人或许还会诘问:赵树理的这些经济观念平平常常,值得这么重视吗?诚然,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赵树理的这些经济观念确是常识,但如果将其置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中,不难发现,这些观念还是比较前卫的。在某种意义上,赵树理的经济观念与改革开放时期的经济观念有很多相通之处。改革开放正是正视人的“经济人”属性,利用人的发家致富心理发展经济,同时进一步破除了“自然经济”观念,大力提倡商品经济,刺激消费,在制度变革中不再追求“一大二公”,而是允许并扶持私人资本和民营经济,尽量使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达成双赢,在经济行为中讲究“实际”和“实利”,提倡“效率就是生命”。看清了这些相通点,我们也许可以重新评价赵树理的思想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