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岩
丁树衡是原大河市六中的一名退休老师。别看他快八十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头脑灵光得很。
这天,丁树衡背上一个大挎包,前往位于城东新区的市政府大楼,他要去拜见分管教育的刘光一副市长,把自己珍藏的徐悲鸿的画作,通過刘副市长捐献给国家。
其实,丁树衡根本不认识刘光一。只是教师节那天,他在电视里看了刘光一慰问教师的讲话,觉得这个领导不错,和善亲切,讲话有水平。
丁树衡珍藏的徐悲鸿的画作一共有两幅,是亡妻于珊的心爱之物,都是奔马图。尺幅大的是水墨画,画面是三匹马在奋蹄奔腾,马鬃飘扬,虚虚实实,气势磅礴;另一幅尺幅比较小,是一张速写画,画的也是马,只寥寥数笔,一匹奔马便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这两幅画都是于珊的舅舅当年作为新婚礼物赠送的。于珊在世的时候,把它们当宝贝;于珊遭遇不幸去世后,丁树衡更是把它们当命根子。这些年来他精心保管,从不示人,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妻子还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丁树衡后来一直没有再娶,几十年就这么一个人生活下来。只是现在他年龄大了,虽然身体还好,但说不准哪一天就走了。难道这宝贝要带到棺材里去?那也太可惜了。
徐悲鸿大师的画作价值不菲,但丁树衡不想变卖,他不需要钱。丁树衡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通过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把宝贝捐给国家,让它们有一个好归宿。
谁是值得信赖的人呢?他工作的六中,在他退休后不久就与别的学校合并了,校址盖了商场和住宅楼。原来的同事和领导退的退,散的散,这么多年下来,连当年还谈得来的几个朋友,慢慢也没了联系。他曾尝试过找博物馆,但也没能如愿。于是,他就想起了刘光一副市长。这个领导有水平,应该值得信赖,通过他来捐画比较稳妥,这也是对亡妻于珊最好的交代。
丁树衡兴致勃勃地来到市政府大楼前,可进门要通行证,于是他拿上身份证,到服务台去登记,想现场办个临时通行证。
服务台前有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值班,一高一矮。高个姑娘接过丁树衡的身份证,边登记边微笑着问:“老人家,你找哪个部门、哪个领导呀?”
丁树衡应道:“我来找刘副市长,就是分管教育的刘副市长,我有要事要和他商量。”
高个姑娘抬起头,惊讶地问:“什么?你找刘副市长?你、你有预约吗?”
“预约?”这下丁树衡蒙了,只好请求说,“小同志,我没有预约,我来找刘副市长是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必须当面跟刘副市长说。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保证不是坏人,你就给我办个临时通行证吧。”
高个女孩笑着说:“老人家,这是制度,没有预约,我不能贸然给你办临时通行证,要不然领导会批评我们,严重了会让我们下岗的!要不,你先给要找的领导打个电话?他同意让你进,我就……”
丁树衡有些生气了,打断了高个姑娘的话,高声说道:“我要是有刘副市长的电话号码,还要来政府找他?一个电话,说不准他就要派人来接我了!”
矮个姑娘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大爷,你别生气。只是领导上班是很少坐在办公室里的,更多的时候是在外边检查工作呀,开会学习呀,如果没有预约,就是让你进去了,也不见得能见到人。这样吧,我给市长秘书办公室打个电话,问问刘副市长在不在,把你的情况跟他们反映一下。”
说完,矮个姑娘就拨通一个电话,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一脸遗憾地对丁树衡说:“大爷,真不好意思,刚才秘书说了,刘副市长到省里开会学习去了,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这样吧,你把你的情况以及要找刘副市长说的事写下来,再留个电话号码。等刘副市长一回来,我们就向他汇报,然后再把结果反馈给你。你看这样是否可以?”
见矮个姑娘说得很有道理,丁树衡顿时气消了一半。是啊,领导都很忙,人不在办公室,进去也没用。丁树衡当然不会把他想捐徐悲鸿画作的事写下来,这事他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市政府大楼对面就是风景如画的月亮湖公园。丁树衡有点失落,来到湖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歇歇脚。他刚坐下,就见一个人走来,有那么多空石凳不坐,偏挨着丁树衡坐下,接着问:“老人家,你来政府找刘副市长,想反映什么问题呀?”
丁树衡一惊,下意识把挎包转到胸前护住,紧张地问:“你是谁?”
来人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见丁树衡这么紧张,顿时笑了。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丁树衡说:“老人家,你别害怕,我是晚报的记者,刚才到政府办事,出来时正好碰到你在为办通行证的事和人家争论,出于好奇,就停下来听了几句,要不我怎么知道你是来找刘副市长的?”
丁树衡疑惑地接过名片,举起一看,还真是晚报的记者,叫郭寒山,笔名一夫。丁树衡顿时放下心来,问道:“郭记者,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刘光一副市长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你们记者是无冕之王,本事大。有的话麻烦告诉我一下,我真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郭寒山听了,自嘲道:“无冕之王?呵呵,那是大报大记者!像我们这些小报小记者,是配不上的。说真的,我也没有刘副市长的电话号码。老人家,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或者遭遇什么不公了,来找刘副市长反映情况?这样吧,你不妨先跟我说说,如果是合理诉求,说不定我能帮得上你。”
丁树衡有点不高兴了:“你们这些记者啊,就怕天下无事!你是不是把我当作上访户了?你想,这么大岁数的人为什么要上访?出于职业敏感,你跟我套近乎,想打探出一段或辛酸或离奇的故事来,然后添油加醋,妙笔生花,炮制网红文章赚眼球!你以为我岁数大不懂?告诉你,我是个退休教师,也是个文化人!还有,我现在幸福得很,没什么困难!你要明白,不是所有找领导的人,都是反映问题的!”
郭寒山听了哭笑不得,这老人家还知道网红文章赚眼球!见丁树衡把怀里的包越搂越紧,出于好奇,他伸手摸了一下:“老人家,这包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呀,搂得这么紧?”
丁树衡忙拨开郭寒山的手,生气道:“不经过我同意,你不要碰我的包!”
郭寒山收回手,笑道:“硬硬的,长长的,是……对了,是画轴!嘿嘿,这下我明白你来找刘副市长的原因了。刘副市长喜欢古董字画,这么说来,你是来送字画的!老人家,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刘副市长眼界高呀,不是名家字画,他是看不上的!这画是名家大作吗?”
丁树衡吃惊不小:这个姓郭的记者真不简单,只摸了一下,就判断我包里的是画。丁树衡想了想,笑道:“你猜我是来给刘副市长送画的?哈哈,你猜错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早就把什么功名利禄看得淡了,犯得着拉着老脸给领导行贿吗?这包里是画不假,可不是什么名家名画,而是我学生的作品。我原是六中的美术老师,教学生教了四十多年,不同时期的学生作业我都挑些优秀的精心保留下来,把它们当宝贝。可我现在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我想我一死,这些作品肯定会被人当废纸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些学生的画作,虽然幼稚,却真实地记录下了这几十年来国家的发展变化,很有纪念意义的。我找过市博物馆,想让他们收藏,最好还能辟个专栏展出,可是他们竟认为没价值,不要!什么叫有价值?是不是只有名家字画才有价值?我认为,名家字画有价值,我学生的这些画也有价值!听说刘副市长是个懂文化的领导,所以我特意来找他,想要他出面,让博物馆收藏我学生的画作,或者,别的部门收藏也行。”
郭寒山听了,惊讶道:“这就是你要找刘副市长面谈的重要事情?”
丁树衡不想和这个郭记者多话了,应付着说:“没错,我认为这事情很重要!刘副市长到省城学习去了,一个星期后就会回来,到时我再来找他。”说完他眼都不看郭寒山了。
郭寒山有点没趣,想了想,还是把嘴凑到丁树衡耳边,轻声说道:“你说得也是。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刘光一不会回来了,你恐怕永远不会在政府大楼里见到他了。”
丁樹衡问:“怎么啦,难道刘光一调到省里去,升官了?”
郭寒山神秘地笑了笑:“我是记者,知道得肯定比你多,但目前我还不能多说。回去你多看看电视,关注本地新闻,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还有,我给你的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你可以联系我。”说完他站起来走了,走时还不忘再盯一眼丁树衡的包。
丁树衡继续呆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回家了。回来后,他越想越觉得那个郭记者话里有话。于是,他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台,坐在沙发上就这么一直看。到了晚上,还真让他等到了一个爆炸性新闻:副市长刘光一违反廉洁纪律和国家法律,以权谋私,大肆敛财;生活腐化,道德败坏;甚至利用职权,侵占市博物馆名家字画藏品……
丁树衡一下坐不住了,站起来不停地搓着双手,越想越后怕。这个刘光一,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呀,品行如此恶劣。幸亏自己犹豫过一段时间,要是当初听了他的讲话,就把画送过去了,那就不是捐给国家了,肯定会被他据为己有!要真是这样,怎对得起于珊!
丁树衡原来想通过刘光一,把徐悲鸿的奔马图捐献给国家,然后安心地回老家外甥那儿养老。一年前,他曾先后给外甥寄去十几万块钱,让外甥给自己在老家建了一栋漂亮的小楼。谁想到刘光一是个腐败的官员,他差点把自己的宝贝送给了大贪官。罢了,画还是跟自己到乡下去吧,如果以后外甥待自己好,那宝贝就传给他得了。
丁树衡买好了第二天早上回老家的火车票,简单收拾一下行李,竟然装了一大包,对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来说,无论拎还是背都很吃力。丁树衡想,得找个人帮我送到火车站。找谁呢?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天宝。
天宝是个外卖小哥。两年前的一天,丁树衡不想做饭,又懒得出门到外面买着吃,于是也学着人家点外卖,就认识了外卖小哥天宝。可丁树衡总是手忙脚乱下不好单,只好找人帮忙。
天宝知道了缘由,笑道:“爷爷,干脆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您,您存在手机上,以后想吃什么,就给我打电话,我来帮您下单,保证让您吃得又好又便宜。外卖送来您再按单子给我钱就是了。”
这主意不错。一来二往,丁树衡和天宝就成了忘年交。天宝是个热心的阳光大男孩,从此以后,丁树衡遇到什么困难就想着给天宝打电话,天宝总是有求必应,从不嫌烦。一天夜里,丁树衡突然腹疼,实在支撑不住就给天宝打电话,天宝急忙赶来把他送到医院,并一直照顾他到天亮。
丁树衡经常想:天宝要是自己的孙子多好!这次他马上要回老家住,或许就要和这孩子永别了。丁树衡觉得应该好好感谢天宝这两年来对自己的照顾,于是准备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接着,他给天宝打去电话,说自己想吃馄饨了,要天宝给他订两份,还特别提醒这单最后送,他想和天宝说一会儿话。
一个小时后,天宝来了,见到丁树衡,故意惊讶道:“丁爷爷,两天没见,您老饭量见长啊,竟然点了两碗馄饨!”
丁树衡笑着把天宝拉到桌边坐下:“涨什么涨呀, 一碗是为你点的,爷爷想和你说些话。来,我们边吃边说。”
天宝有点受宠若惊了。当他听说丁树衡要回老家住了,有些不舍,但还是答应明早来送丁树衡上火车。丁树衡掏出红包,没想到天宝坚决不收,说:“爷爷,我每次给您送餐,都是有跑腿费的,您是我的老主顾,这两年您照顾我生意,我应该感谢您,给您发红包才是呢。”
丁树衡很感动:这孩子多朴实,多让人心疼!天宝曾跟他说过,他有一个梦想,就是努力多挣钱,然后回家开一家餐馆,不当外卖小哥了,他也要当老板。
丁树衡觉得自己应该帮帮天宝,帮这孩子实现梦想,可他手头没钱了,钱都给外甥帮他建房花光了。于是丁树衡决定,把徐悲鸿水墨奔马图带走,那小尺幅速写奔马图就留给天宝这孩子。如果妻子于珊在天有灵的话,肯定会支持他这么做的。
第二天一早,天宝来了,帮着丁树衡拎包,把他送到火车站。丁树衡装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挎包里掏出徐悲鸿那幅速写画,说:“天宝啊,爷爷临走前决定送你个小礼物。”他压低嗓门:“这是爷爷的宝贝,大画家徐悲鸿画的马!”
天宝一下惊到了,低声回应:“什么?大画家徐悲鸿的马?那可值钱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您为什么要送给我?”
丁树衡笑道:“什么贵重不贵重,我喜欢你,不需要理由。你不是想开个餐馆吗?你要是愿意,把这画一转手,或许钱就够了。”
天宝不愿意接受丁树衡的礼物,他认真地说:“我不能为了开餐馆,去卖掉爷爷的宝贝。我还年轻,开餐馆的钱,我可以自己挣!”
丁树衡哭笑不得,但打心里更喜欢天宝这孩子了,于是说:“你看,爷爷出门,带着这宝贝也不安全。干脆你先替我保管,一个月内我回来你就还我,不回来,这画就是你的了。”
天宝这才接过画,笑道:“替爷爷保管,这行!”
谁知,丁树衡兴致勃勃地回到老家,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他出钱建的小楼早已成了外甥的儿子的婚房。外甥说是借住,等小两口以后建了新房,就把小楼还给舅爷爷,无奈之下,丁树衡只能暂住在老姐姐生前住的破屋里。更让丁树衡觉得恐怖的是,外甥竟偷偷进屋翻他的包,把他的钱拿走了,工资卡也拿走了,说乡下小偷多骗子多,舅舅毕竟岁数大,他不放心,要替舅舅保管。好在这笨蛋不识货,不知道丁树衡包里那幅徐悲鸿的水墨奔马图,更是值钱。丁树衡吓坏了,几天后终于找着一个机会,跑了回来。
丁树衡回来后,忍了一个多月才和天宝联系。天宝听说丁树衡回来了,立马就赶来,还捎来了他爱吃的馄饨。天宝兴奋地说:“爷爷,您总算回来了,您的宝贝,物归原主!”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丁树衡送给他的那幅速写画,恭敬地递到丁树衡手上。
丁树衡感动地说:“你这孩子,不是说好了吗?超过一个月,这画就属于你了,你不必还我的。”
天宝认真地说:“那哪成?我说过我只是保管。为保管您的画,这些天来我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好了,主人回来了。”
丁树衡感慨万分:自己的亲外甥,怎么就和一个外卖小哥差别这么大呢?可等丁树衡接过画,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不是原画,自己的画被调包了!
表面上看,这赝品和真迹一模一样,但线条软弱,缺少灵动之气。丁树衡太熟悉自己的画了,自然一眼看穿。谁调包了自己的画?这事不可能是天宝干的,自己已决定把画送给他了,他大可光明正大地留下,何必多此一举?
为了不惊吓着天宝,丁树衡不动声色地问:“天宝呀,我问你,你保管着爷爷的画,有没有跟别人说起过呀?”
天宝说:“没跟别人说呢!我把它藏在箱子里,还给箱子加了一把锁,我的箱子以前可从不上锁!只是爷爷一个月了还没回来,我有点急了。这画要是真的很值钱,我这么保管可是冒着很大风险。万一出了意外,我怎么向您交差?我想来想去,晚报有个栏目叫收藏,特约记者是一夫老师,人家都说他是个行家,于是我把画送去让他给鉴定鉴定。一夫老师很热情,看到画后很激动,说这马画得大气,轮廓线条遒劲,是大师作品的可能性很大。后来,他给画拍了照,说要去再请教专家。两天后,一夫老师要我带着画跟他去拜访一个收藏大师,他们就着画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一致认为画应该是徐悲鸿大师的真迹。收藏大师还问我想不想转让,他愿出高价。我说,这画是替人保管的,价再高我也不能卖。爷爷,我真替您高兴,您这画是徐悲鸿大师的真迹,真的是宝贝!”
丁树衡听了真的很愤怒。这一夫不就是那天在政府大楼前和自己套近乎的记者郭寒山吗?看来这郭寒山诡计多端,先拍下照片,回去炮制一幅赝品,然后在收藏大师那儿找机会调包了真品。哎,还是天宝这孩子单纯,太相信别人了,轻而易举就让人骗走了画,自己还蒙在鼓里。只是郭寒山,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两天后,郭寒山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話,经提醒才想起来,对方就是一个多月前到市政府找刘光一有要事商量的那退休老师。郭寒山笑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找我也有要事商量呀?”
丁树衡哈哈笑道:“郭记者,还真给你猜到了,我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谢谢你上次给我的提醒,哎,真没想到刘光一是个腐败官员,我被他的假象迷惑了,差点上了个大当。思前想后,我决定这大事还是跟你说,你是一个热心人,如果有时间,我想明天上午请你到明月茶楼喝茶,我们好好叙叙。”
“好啊!”郭寒山一点也没犹豫,答应得很干脆。
在明月茶楼,丁树衡和郭寒山面对面坐着喝茶,郭寒山显得有点兴奋,笑着问丁树衡:“丁老师,你要和我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不会也是要我去跟博物馆说,让他们收藏你学生的画作吧?我可不是市长,真的没这本事!”
“别急,郭记者,你先听我讲一个故事。”丁树衡呵呵一笑,“好多年前,一个穷小伙和一个叫于珊的姑娘相爱结婚了,于珊是个画家,聪明且活泼,美丽又大方。可没想到结婚后不久,于珊一次外出写生,不幸坠落山崖。小伙悲痛欲绝,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再娶。他们结婚时,于珊的舅舅曾送给于珊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作为贺礼。于珊去世后,小伙就把这画一直珍藏在身边,从不示人。画在,妻子于珊就仿佛永远陪伴在他身旁。几十年一晃而过,小伙已经老态龙钟了。他清楚,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追随妻子而去,但妻子的奔马图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呀,应该托付给一个人,让它传承下去,毕竟这是个宝贝。他曾想到刘光一,没想到他竟是个大贪官……”
郭寒山听了丁树衡说的故事,唏嘘不已。丁树衡继续说:“这些天来,通过我对郭记者私下的观察了解,觉得你热情有良知,懂画又爱画。我想,这画要是由你这样的人继续传承,或许是最好的归宿。这就是我要找你说的大事。”
“谢谢丁老师的厚爱。”郭寒山抱拳致谢,接着就是苦笑了,“我郭寒山只是个穷酸文人,写些品字赏画的文字,仅仅是工作需要。要收藏像徐悲鸿这样大师的画作,我没那个经济能力啊!这样吧,丁老师,要不我帮你联系实力买家,让你卖个好价钱?”
丁树衡生气道:“我不需要钱,我不想让我妻子的心爱之物成为商品买来卖去。我知道你买不起,我看中的是你的为人。这样吧,你给我五十万,这幅徐悲鸿的水墨奔马图就转给你。只是你得答应我画不转卖,只能自己珍藏。其实呀,这五十万也不是我自己要,我是想在有生之年,用这钱帮一个孩子实现梦想。”
郭寒山很是吃惊,徐悲鸿的水墨奔马图,现在五十万就能到手的哪里找啊?他掩藏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说道:“谢谢丁老师这么信任我。三五十万我还是拿得出的。只是画呢?”
丁树衡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说:“画没带来,这是画的照片,你可以带回去研究研究。你要是愿意,我们再约个时间看画交钱。不过你得保证,不准带第三人到场。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郭寒山接过照片,一下就震住了,单看照片,这奔马图就气势磅礴,三匹骏马奋蹄奔腾,似乎要破画而出,肯定是大师出品。
只是拍照时,头马扬起的一只马蹄被杯盖盖住了。郭寒山问原因,丁树衡长叹一声:“哎,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书画造假太严重了,根据照片复制画作不是件难事。我不想让这幅画有伪作,得谨慎。”
郭寒山打心底佩服丁树衡,虽然他这么大岁数,但睿智不糊涂。两天后,他们在一家银行大厅里完成了交易。丁树衡把地点选在银行大厅,再一次出乎郭寒山的预料。
交易完成后,丁树衡心情特别舒畅。和郭寒山的较量,他大获全胜了。他转手给郭寒山的画不是徐悲鸿大师的真迹,而是妻子于珊在世时临摹的一幅仿品。
第二天下午,丁树衡去了一趟超市,买些卤肉等熟食,准备晚上喊天宝来吃饭,把资助他先上烹饪学校学烹饪,然后再开餐馆的事跟他说说。前前后后也没耽搁多长时间,可等他回到家一看,顿时就傻眼了:自家门锁被撬,屋里一片狼藉。他家进贼了!
丁树衡本能反应就是贼人是冲画而来的,于是忙奔到客厅那老式沙发旁,用力扳开沙发扶手,再揭开一层板,里面是镂空的,只见奔马图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丁树衡长舒一口气。是啊,谁又能想到这又老又破的沙发还藏着这一层机关?
但贼人是谁,或者是谁指使的?丁树衡开动脑筋想:难道是郭寒山已经识破了我转让给他的奔马图是假的,于是气急败坏,铤而走险?
为防不测,丁树衡几年前就在屋子里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他打开监控录像一看,发现闯进屋子里行窃的是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年轻人,由于戴着大口罩,看不清面目。
丁树衡紧张地给天宝打去电话,天宝很快赶到了,只见屋里一片狼藉,丁树衡瘫坐在沙发里无精打采。天宝很吃惊,问:“爷爷,这是怎么了?您老没事吧?”
丁树衡苦笑道:“家里遭贼了,还好,我没事。”
天宝生气:“谁这么缺德,竟跑到一个老人家里来偷东西!爷爷,您有没有报警?看到小偷长什么模样了没?”
丁树衡指了指摄像头,说:“没什么大损失,只损失了一些不值钱的画,我还没报警。那有监控,你自己看,不过贼人戴着大口罩,看不出模样。”
天宝看了监控,顿时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天啊,小偷竟然是他!”
丁树衡来了精神:“什么?你认出小偷来了?他是不是跟那个叫一夫的是一伙的?”
天宝沮丧道:“唉,这是和我合租一屋的室友,也是个送外卖的,叫朱力。昨天是他生日,他请我到饭店喝酒,没想到三杯下肚,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一高兴就把我替您保管名画的事跟他说了,没想到他今天就跑到您家偷窃来了,显然是冲着您的那幅画来的。”
丁树衡没想到天宝竟和一个叫朱力的合租在一起,天宝没和他说过,也怪自己没有多问。这么說来,徐悲鸿那幅速写奔马图被调包,也有可能是朱力所为。如果真是朱力干的,那他就冤枉郭寒山了。
丁树衡怀疑得没错。这朱力,大学没考取,于是也进城打工了,听说送外卖挣钱多,就也成了一名外卖小哥。可是他怕吃苦,单接得少,自然也挣得少。后来,他结识了天宝,承蒙天宝照顾,两人合租在一起。
一个月前,朱力发现天宝的行李箱突然加了一把锁。原来天宝对他朱力毫不戒备,难道是天宝最近得到了什么宝贝,不想让他知道?出于好奇,朱力利用网络钻研开锁技术,还真的让他偷偷打开了天宝的行李箱,看到了天宝藏着的宝贝:徐悲鸿速写奔马图。
朱力学过多年画画,当年他就是想通过艺考上美术学院,只是他的文化课实在是太差,考不上。当看到徐悲鸿这张速写奔马图,他爱不释手,立马想据为己有。于是他买来做旧的纸张,趁天宝不在,就临摹起来。后来他挑了一张看起来特别像的,就把天宝的真画调包了。一开始他还很担心,谁知天宝根本就没发觉。
两天前,他把调包来的画卖给了曾教过他画画的一个老师,得了十万块钱。为防夜长梦多,朱力决定离开天宝。毕竟心存愧疚,于是他昨天借口自己的生日,请天宝喝酒。没想到酒桌上,天宝一高兴,竟告诉他一个秘密:他曾替一个退休老师保管过一幅名画,老人原本是想把这幅画送给他的,但他觉得画太贵重了,不好意思收下,最后还给人家了。
朱力听了,心里一直骂天宝是个大傻瓜。朱力想:一个退休老师,出手就送给天宝一幅名画,说明他家肯定有更多值钱的字画。于是他从天宝口中套出丁树衡的住址,这就有了趁丁树衡上超市之际,朱力撬开他的门锁,进屋偷画的事。当然,他没能找到名家名画,最后就偷走于珊在世时画的几幅作品跑了。
由于丁树衡和天宝及时报案,朱力很快落网,面对确凿证据,朱力只能低头认罪。被他调包卖出去的徐悲鸿的速写奔马图也被警方追回,还给了丁树衡。丁树衡觉得自己冤枉了郭寒山,决定再约郭寒山出来谈谈,赔礼道歉还钱那是必需的。
然而郭寒山听了丁树衡的述说,觉得这太离奇了,认为丁树衡是在反悔,想收回水墨奔马图。丁树衡说:“郭记者,你别不信。你回去后,好好再研究一下头马扬起的那只马蹄,那里有我妻子的署名。”郭寒山听了,回去后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那马蹄,发现一些细微的线条真的组成了一个人的名字:于珊。
郭寒山收到丁树衡退回的钱,很感动,说:“丁老,你妻子于珊在世时仿的这幅奔马图,真的很见功底,就是专家也很难辨识出来。只是我还有一个猜测,是不是徐悲鸿这幅水墨奔马图的真迹也在你的手中?”
丁树衡沉思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郭记者,实话告诉你吧,这幅奔马图的真迹是在我手中,加上那幅速写奔马图,一共两幅。我现在一天到晚都在焦虑着它们的命运,我不想变卖我妻子的宝贝,只想以她的名义把它们捐给国家,可又担心出意外。曾经我以捐学生画作给市博物馆收藏为名,试探过他们的诚意,后来又想通过刘光一捐画来增加保险系数,结果都让我失望。唉,现在窃贼又盯上了我的画,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郭寒山激动地说:“丁老,你想把珍藏的徐悲鸿大师的奔马图捐给国家,真让人佩服,您老别担心,贪官刘光一下台了,原来和他勾结的博物馆馆长也落网了。你放心,我会帮你完成捐画这大义之举的。”
几天后,晚报刊登了記者一夫撰写的一篇长篇报道:《两幅画,一辈情》 ,报道原六中退休教师丁树衡和妻子真挚的爱情故事,以及他准备以妻子的名义,把珍藏了一辈子的徐悲鸿奔马图捐献给国家的事迹。一时间,人们感动不已,交口称赞。
现在,在大河市博物馆三楼的一个展厅里,徐悲鸿的两幅奔马图布置在显眼处,下面都标着:捐赠人于珊。
在大师的水墨奔马图旁边还展出了一幅同样的奔马图,下注:于珊仿作。后面还有一行小字:于珊,画家,英年早逝。这是她在世时临摹的徐悲鸿的奔马图,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其实,画中有画家自己的署名,你发现了吗?提示—认真观察头马那扬起的马蹄。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谢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