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宇静 杨雪峥
国产动画是笼统概念上中国制造的动画。民族动画是以历史神话小说等独具民族气质的中国故事为载体,以水墨、剪纸等传统绘画方式为手段,以中国哲学、东方意蕴为文化内核的民族化本土化特征的国产动画。
20 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是中国动画的初创发展期。1926年的《大闹画室》标志着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动画片诞生,而《铁扇公主》也是初创期的重要代表作。
20 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的《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哪吒闹海》等具有强烈民族风格的动画影片为代表,标志着我国动画影片的艺术样式与制作水平日趋成熟,凭借动画民族化风格在制作理念上的自觉、在技术层面上的创造性拓展及其独特的艺术美学风格,赢得全世界的赞誉,被称为“中国学派”动画,形成了民族动画发展的第一个高峰。
20世纪90年代,中国动画逐渐进入低谷,本土化特征被外来文化悄然侵蚀,国产动画的文化“失语”问题显露,民族动画发展日益衰落。
21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实力和文化影响力增强带动文化产业的繁荣,国产动画赢得大发展,但民族动画依旧式微。长期以来,国产动画民族风格表现较弱,其中如《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等一批国民认可度较高但无鲜明民族特色和文化标识的作品则不属于民族动画范畴。《哪吒传奇》(2003)、《围棋少年》(2005)等艺术性、观赏性俱佳的民族动画,其艺术品格相较于第一个高峰时期的作品,融入了更多外来文化影响因素,播出平台、时段等也都表明其受众低龄化、体量小及制作水平较低,大多是适合电视台播出的连续剧形式,整体传播发展影响力有限,缺乏大体量、大制作的动画电影问世。
2015年的《大圣归来》取得巨大成功,随后《大鱼海棠》《大护法》《哪吒之魔童降世》相继引发全民热议。这些作品的题材选择、绘画风格等都充满鲜明的民族特色,民族动画迎来又一个新的黄金发展期。
中国民族动画发展经历了以下几个阶段:20 世纪20-40年代是初创期,50-80年代是经典民族动画黄金期,90年代是低迷期,2000-2015年是转型发展期,2015年至今是新民族动画期。笔者主要以经典期的《哪吒闹海》(1979)、转型期的《哪吒传奇》以及新民族动画期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为文本,探析民族动画发展中艺术特征的演变。
文学经典在后世的传播和接受中,必然会受到不同时代观念和价值的解读。
传统民族动画文化内核多受到儒家民族文化特性的深切关照,体现了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如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情节与儒家伦理纲常要求不符,所以《哪吒闹海》与《哪吒传奇》以传统文化为创作主题,对此环节的设计改为哪吒在“仁”与“孝”、“义”与“利”之间的艰难抉择中,面对被欺凌的百姓与无奈的父母,毅然舍生取义,拔剑自刎。《哪吒闹海》在叙事上更大程度遵循原著,面对杀子意图,哪吒表现出对父亲同情、怨愤的复杂情感;《哪吒传奇》变成哪吒自愿受死,并删减父亲逼死的桥段,加入了小猪熊、小龙女的友情戏码,帮助哪吒消解对亲情的绝望之意,注重人物的情感表达。同时为更适合儿童观看,特别注意回避血腥镜头等因素,肢体语言刻意弱化“疼痛感”,追求人物面对死亡时的坦然平静。而《哪吒之魔童降世》解构了传统纲常伦理的等级桎梏,哪吒变成了一个不断打破世俗误解与偏见的人物,家庭相处模式也不同于《哪吒闹海》中父权文化主导下严厉的父亲和慈祥却失语的母亲,而是用平等交流的现代化家庭观消解了传统的等级冲突。此外,善恶冲突被转化为因立场而造成固有矛盾。《哪吒传奇》的主线在于绝对的正邪两立斗争,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申公豹和敖丙的相对反派也都有着为群族利益而战的人性弧光,使整部影片的格局更加深远,哪吒亦正亦邪的反英雄主义,打破了《哪吒闹海》的英雄主义情节,角色性格设定的改变反映了文化解构意味的增强。
运用传统文化符号能最直接地表现一部影视作品的民族文化气质和相应的文化身份。经典期的美术风格依托传统手绘等实现,借助传统元素、艺术形式体现民族风格。角色形象设计借鉴壁画、国画等多种艺术形式。线条流畅飘逸,人物整体造型圆润,风格雅致,概括夸张,想象丰富,意境夺人。
转型期及新民族动画期的传统视觉符号仍然是影片构思、取材以及造型的基础,但更富有现代性。《哪吒传奇》中的哪吒形象依托现代CG绘画完成,造型借鉴现代卡通造型,颇具“儿童化”审美。《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哥特式的烟熏妆、鲨鱼同款的牙齿等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哪吒形象。成年哪吒的身形比例设计融合了中西方造型思维,既采用了东方传统美学中“高瘦”“文弱”“俊美”的总体形态,又勾勒出接近欧美人种五官立体、漫画英雄般平直而宽阔的肢体,凸显其勇武气质。人物形象的重塑,与当代观众的审美习惯和心理诉求产生共鸣,成功实现了对传统文化和传统资源的现代性开采。
《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新民族动画,采用好莱坞叙事模式演绎东方经典故事。好莱坞电影叙事善于讲故事,并将故事纳入到广阔的社会背景中,使电影具备更强的真实性和社会性,更符合当代社会大众的审美需求。好莱坞经典西部片中白人牛仔独自解救危机已成屡试不爽的经典叙事模式,经历沉寂转型期后的成年西部片英雄迟暮的主人公最终也能克服种种艰难险阻,实现个人心灵救赎及成长。当前好莱坞的叙事也大多遵循此种模式。西方超级英雄更多地体现西方的个人本位价值观,强调英雄成长中个人的坚强意志和勤奋努力发挥重要作用。而东方式英雄则是东方集体主义精神浸染的产物,强调他人对英雄的成长起突出作用。
《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均是在中国传统故事外壳下包裹着好莱坞叙事结构内核。设置英雄遭受磨难、家园被毁等情节,为英雄的崛起做铺垫,成长和救赎的主题也与好莱坞的主流价值观相符合。故事有明显的起承转合及正邪两立的矛盾冲突设置,虽有江流儿等人所发挥的牵引和救赎作用,但其戏剧功能主要是作为推动主人公成长的情感线。而诸如“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热血主题,也强化了主人公的英雄气概,一个东方英雄的民族神话得以产生。把神话题材拍出温暖社会、拯救世界的侠义情怀是对传统民族动画题材的成功解构和再创造。
新民族动画《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及以中国功夫为主题的美国电影《功夫熊猫》,它们的故事架构都是以好莱坞叙事方式重构中国传统故事。同时我们更应该警醒中国文化外衣下的美国话语形态表达给中国文化含蓄、留白式精神内核带来的迫害。形式上的中国性,难掩其主旨上的去中国化。当余韵悠长的思考被“燃爆”“热血”所取代,中国文化就只剩下看似东方式的皮囊。
新民族动画在众多设计上消解严肃神话,呈现出一段现代化世俗故事。
对比反差式造型设计。《哪吒闹海》不仅保持着严肃的叙事形态,人物造型、说话方式也都是紧贴人物设定。而新民族动画,无论是《大圣归来》中的大圣与江流儿酷帅与呆萌的反差造型,还是《魔童》中,太乙与申公豹、哪吒与敖丙的对比反差模式,都营造出特殊的喜剧效果。
情感及喜剧功能的角色设定。经典期的《哪吒闹海》中并无特别的戏剧功能性人物,转型期的《哪吒传奇》新增小猪熊,其主要戏剧功能便是增加喜剧包袱,也更适合儿童低幼化观影效果。新时期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附加喜剧功能,影片还隐约暗示了时下最为观众喜闻乐见的哪吒与敖丙的感情线。
融入现代化元素,增强喜剧效果。《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出场的走秀,开启宝莲时的密码解锁、指纹认证,以及哪吒的诸多现代网络用语表达等现代化元素与神话故事的结合产生了特别的喜感。
中国传统民族动画语言,以长镜头为主,画面平稳、节奏舒缓。在这些清澈、单纯、富于内在个性的镜头中,蓝天、白云、雪山、河流作为明快流畅的标志性意象,勾勒中国绘画“似与不似之间”的美学,蕴含着乐观的心境、饱满的情绪和诗意的气息,由此形成中国动画作品简洁、明快,有极强抒情色彩和含蓄意境美学的民族独特风格。杨德昌遗作《追风》从美学效果上看属经典民族动画作品。影片还原了极富中国古典绘画艺术特色、精致细腻的开封城。视点于长镜头中不断变化,长镜头移动如同《清明上河图》卷轴不断展开,故事场景慢慢铺展开来。
新民族动画与好莱坞叙事内核相适应的是偏向于蒙太奇的剪辑法则。如果说经典民族动画的剪辑风格、影片节奏等营造出典型的纪录片风格,那么新民族动画则制造了一个商业大片的视觉奇观。如同漫威宇宙般,《哪吒之魔童降世》引出封神宇宙概念,中国式好莱坞动画构想可见一斑。
除去大制作动画之外,小制作民族动画也出现发展新思路。从以《大圣归来》《大鱼海棠》等为代表的新民族动画发展现状来看,大制作、中国传统文化外衣下的好莱坞叙事模式有着巨大的发展空间与良好的发展前景,在此基础上,我国动画行业需要警惕民族文化品格及东方叙事内核的丢失。相对于大成本电影在票房、制作等诸多压力下选择更成熟且有票房保证的好莱坞商业叙事,小成本影片的局限也成为其机动灵活的优势。
中国唱诗班系列动画短片《相思》《元日》《游子吟》《饮湖上初晴后雨》等寓教于乐,以诗歌为创作主题,表达风格更是诗韵悠长。《相思》中,借用红豆与红纸伞的相似性,进行大俯视开场,片名、背景和道具的构思都与故事形成了巧妙的串联,镜头巧思,具有美感,又极富深意。雨后剪纸般的飞舞蝴蝶,六娘出嫁时躲在门后一闪而过的悲伤背影,在轿子中一瞬间流下的一滴眼泪等细节设计都赋予了影片别样的生机,让故事和画面更富感染力,情思淡雅悠长。故事设置、场景画面、人物造型、细节巧思都符合传统文化观念影响下古人的言谈举止、美学品格追求。没有大制作的视觉奇观、跌宕起伏的矛盾冲突与求新求变的颠覆重构,中国唱诗班展现了原汁原味、诗情画意的中国风。
跨文化视域下,中国民族动画电影的审美表现呈现出通过对话走向中外整合的趋势,重构与坚守成为新民族动画国际化发展面对的重要命题。重构不可回避,应加强对中外动画美学异质性与互补性的研究,在跨文化整合基础上建构出既属于中国文化范畴又符合国际化表达的全新审美话语体系,并根据流行文化的方式搭建交流平台,肩负起向国内外传播中国核心价值和综合文化形象的重要使命。
《大圣归来》对传统神话故事进行了继承、改编和创新,同时也体现了对传统文化的回归。中国文艺评论协会会长仲呈祥说:“‘归来的大圣’是个符号,归来的是中国精神、中国风格、中国优秀传统。”现代人对《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认同和塑造,归根结底还是为其人性理想和道德情怀所感,体现的是中国古已有之的知己相酬的情结。《大圣归来》解构的是人物和情节,回归的和深藏的却是在这之下的传统文化和文化价值观。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新民族动画在表达方式、叙事结构上逐渐向国际接轨,中国动画人既需要守住中国文化内核,又要努力在跨文化视域中寻求民族化表达与国际化传播。
小成本是新锐导演的练习场,是先锋影像的试验田,小成本的限制中蕴含着东方的简约美学追求。大成本制作的票房压力一定程度上迫使影片采取酷炫、跌宕手段实现震撼的观影效果。《刺客伍六七》是国产吐槽漫画代表,是典型的小制作,何小疯一人身兼多职,一季时长仅是一部电影的容量;主角是社会底层小人物,讲述鸡毛蒜皮的小故事,绘画风格更像是小学生式的简笔勾勒。以小博大,《刺客伍六七》用小动画激发出留白式的美学意蕴。影片以伍六七寻找失去的记忆为故事主线,由角色之间的爱恨情仇组成的支线贯穿始终,在一片祥和氛围内传达“爱与包容可以化解一切仇恨与偏见”的普世价值观,深刻体现着中国传统武侠精神。
影片由微博条漫改编,重构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魔形象,神仙化身普通上班族,在现代社会上演着生活中搞笑而怪诞的小故事。该片在大众平凡、忙碌的日常中构建了不可思议的二次元神仙幻境,动画片同名主题曲《非人哉》也由电子歌姬洛天依演唱,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影片重构传统神话故事及人物,在戏谑搞怪中表达友情、快乐的主题。
除去大制作动画影片,简约的小制作也应是新民族动画发展的重要方向。或颠覆或坚守,或繁杂绚丽或简约留白,需要民族动漫兼顾发展。
在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日益增强的背景下,文化产业获得更大的发展。“文化+”的战略思想使传统文化与互联网思维相结合,根植于传统文化的沃土中,推陈出新,在重构与坚守中,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初心。主张“民族动画”并非提倡复古或墨守成规,更不是排斥外国动画,而是如《花木兰》《功夫熊猫》一样,立足本民族文化,借鉴外国优秀经验,创作出更多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新民族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