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诗人石才夫新近出版的《流水笺》是一本蕴含着深刻理趣滋味的诗集,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对家园亲情的不舍。石才夫2016年创作的《过柳江桥》开启了诗集对家庭亲情的抒写。他写母亲,如《谜》《老房子》;写父亲,如《父亲还在》;写姐姐,如《木桶》;写兄弟,如《旧衣服》;写儿子,如《天行健》;写姑妈,如《九月一日回乡记》。这些诗情真意切,感动人心。《番石榴》描写孩子们都在城里的婶婶,把挡住阳光的果树砍去,因为“午后的太阳/比果子珍贵”,表现婶婶对晒过儿子的太阳的殷切期盼。诗人还把自家亲情挥洒到人间,写普天下的亲情。在《养蜂人的爱情》里,他写养蜂人为生计而四处奔波,提出“我想/最熟悉各地花期的/一定还有他们/四川老家的一双儿女”。儿女的心一直跟随着父母脚步而行,这是怎样的亲情啊!不止于此,他还把亲情放大为乡情,执着讴歌,如《故乡开在春天里》《桃花开了》《己亥清明辞》《中秋帖》等。在《冬日,正午》里,詩人描写猛然听到乡音时的感受:“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两个中年妇女在说话/隔着二百多公里/老家的纯正乡音/在都市阳光下/花朵一般盛开。”乡音引发的情感,激起每个人心中的共鸣。诗人的深刻在于没有将对家园亲情的不舍停留在个人吟诵,而是升华到了对国家、对民族,尤其是对自身的壮族以及壮乡土地的认同。他说“我的血脉里,总还是流着壮族的血”(《自说诗话(代后记)》)。因此,他热烈地赞美壮族文化圣地“花山”。在从“我”到“我们”的提升与扩大中,诗人的家国情结得到了真实展示,并且闪耀着民族自信和民族自豪的光彩。这使得《流水笺》的“滋味”不但暖人,而且崇高!
二是对自然万物的敬畏。石才夫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自然与生命,从中感悟到宇宙万物之规律,体会到人间社会之真味,诚挚地展现大爱情怀。在他笔下,植物是有感情的,所以《相望》里说“湖边的这棵朱槿/爱上了对岸的玉兰”。在他笔下,动物也是有思想的,所以《一只鸟告诉我的》能够发出引人思考的独到之论。诗人面对自然,不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指点江山,而是把自己摆在与自然同等的位置上,以感同身受彰显紧密关系,就像《共鸣》里我和虫儿的呼应吟唱那样。因此,他用大爱之心对待万物与生命,如《请对一只保温壶保持尊重》《一只拉杆箱》《花匠》等。就像《如果我们真的需要一场雪》所说的:“对天空谦卑/对水怜惜/对季节敬畏/对一切空白怀有虔诚。”他对万物都致以人文关怀,对人更是如此。在《猜码》里,酒友们对盲人猜码的反应是“惊人一致”,“没有人关心/盲人喝的是什么酒”,而那个关心的人正是诗人自己。这样由物及人的关心其实就是诗人“对善的尊崇”的表露。他挖掘自然万物所蕴含的思想,如《暴雨将至》中“有时只是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让黎明流产”。他对自然万物的思想内涵进行提升,并在《只有石头是可以信赖的》里达到了哲学高度。诗中所写的石头哲学,又何尝不是人的哲学?石才夫在《石不语》里说:“自己其实也是一块石头/风蚀雨打/在人世的河流中滚动、倾轧/不断翻覆/直到有一天/柔软的部分都不见了/只剩坚硬。”这种自喻足见诗人品格之所在。
三是对生活哲理的感悟。石才夫创作《流水笺》时已过五十,阅历丰富、成熟稳重,不再激情飞扬,而是深沉内敛,因此诗风不再是大江奔腾,而是静水深流,诚如题记所写的那样:“我把所有关于世界和爱的记述,都写在流水之上。”于是,这本诗集就成了中年人的心路再现,而“流水”则是一个充满哲学色彩的意象,蕴含着“变”与“不变”的意味。它是诗人把握世界的切入点,因为他的第一本诗集《以流水的姿态》,也是凸显“流水”意象及其哲学命题。在中年人的诗里,情感是有的,但是潜流;思想是有的,但是哲理。诗集中许多篇什表现诗人对社会以及人生的切身体会与深刻感悟,彰显出耐人咀嚼的魅力。如《晨练》,在“落地的一瞬我意识到/这一身无用的躯壳/原来竟无比沉重”。《旧手表》《临》《天生我材》《寻找一颗石头》《我不喜欢跟风》《无计可施》莫不如此。这些感悟哲理的记录,与不舍家园亲情和敬畏万物自然的描写,内含着历时性的艺术张力。所以,这本诗集能够启迪我们的灵魂,能够在我们心中久久回荡。
四是对现实社会的表态。《流水笺》不少篇章是诗人对社会现象的描摹和记录,留下了时代的投影,表达了爱憎的态度。他在《殡仪馆写花圈的》《冲动》里调侃,在《时间》《夹克》《批示》里讽刺,在《叹》《狗命》里写社会病态,在《两地问》里发现新移民“家”的迷思,在《自省书》里批判“看客和帮凶”。这些都是诗人“对恶的不妥协”的真实反映。但这种批判并不是悲观消沉的,而是积极向上的。与集名相同的《流水笺》写道:“我把这些诗句/都种在春天里/让它们像你一样/在三月开花。”诗人还写脱贫攻坚,如《扶贫记》;写反腐倡廉,如《看落马官员的忏悔录》《一位狱警讲的故事》。可见,新时代主旋律的音符也在诗集里熠熠生辉。因为“我相信这些美好的东西/也相信不美好是另一种安排/我相信你/相信握手的力量/拥抱的温暖/相信鞠躬的谦卑/那时我们的世俗的脸/将与大地平行”(《我相信》);“最重要的/如果你是朴实的农人/我愿意/融入这厚德的土地/长成一棵/春天的青苗”(《我愿意》)。
五是对历史文化的品味。诗集中的行记之作是诗人面对历史与传统文化时的思想情感的结晶。首先是对红色历史的歌颂。《桂北散句》是诗人“重走长征路”的“沿途有感”。它虽然是散句,但红军精神贯穿其中。《延安行记》是诗人在延安学习时的“有感并记”,不仅表现了诗人在革命历史现场的独特感受,而且还辐射到当代,呈现出新时代的光辉。例如“梁家河/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用七年时间/改变了一个北京知青/这位知青用一生的信仰/改变中国”。所以,在延安得到洗礼的诗人“离开延安/我感觉已经/融入了延安”。这种红色情怀使诗人在周恩来祭日写下颂扬人民好总理的《那个人》,并在《鸭绿江上》得到延伸。其次是对古代文化的弘扬。诗人向爱国英雄致以崇高的敬礼。他在《冬至在藤州》里说:“我只是一再举杯/敬江岸上新马村/一个叫袁崇焕的汉子。”在《伊犁记》里说:“伊犁人谈起历史/念念不忘三个汉人:/左宗棠/林则徐/曾纪泽/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爱国者。”诗人向传统文化表达无比的自豪。他在《黄陵古柏》里通过“有三万多棵/树龄超过千年”的古柏,歌颂中华民族以及文化源远流长、生生不息、“看不到尽头”。《绍兴记》《看<宋诗选注>摘钱钟书序句》《你的诗句是我今夜的酒》均是诗人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以及鲁迅的礼赞。诗人把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与传统文化的精髓融入创作中,化为古诗新韵的魅力,所以其诗味必然独特、必然醇厚。
《流水笺》的这些“滋味”,只有细心品读,才能发现和感受。这是因为石才夫有意师法南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的理论。钟嵘主张诗歌要有“滋味”,“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有“滋味”的诗歌,才“是诗之至也”。而要做到这一点,诗人就要使诗意深远含蓄,让读者回味再三。石才夫在《自说诗话(代后记)》里专门提到钟嵘及其《诗品》,他特别欣赏钟嵘的“直寻”法,“主张诗人应向自然及社会生活去选取题材和写作对象”。他宣布自己的诗歌创作“无非来源于传统”。但是,他并不是对着古代诗论照葫芦画瓢,而是创新性发展。他有基于当代的敏锐感觉,善于从事物中捕捉诗歌的精灵。例如,在记录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组诗《罗保行记》,在异国他乡的语境下蕴含着熟悉的亲切性。他有基于阅历与学识的思想穿透力,能够从生活表象中发现深刻的底蕴,能够在平常事情中顿悟丰富的哲理。如《围》从城市工地的围挡中,不但“发现”新变化,而且还“发现”新意味。《真相》《南山寺》《我在敲一颗核桃》等也是这样,进而成就了《流水笺》的艺术特色。
所以,石才夫的诗既不做反映式的直接叙事与描写,也不做表现式的直抒胸臆与直白。他的每字每句都明白如话,通俗易懂,但其诗意却不像玻璃杯里白开水那样透明而无遗、平淡而无味。它们仿佛茶水,有点颜色,有点朦胧,而且还有点韵味,有点幽默,有点婉约。用他《我愿意》的一句诗来说,就是“用深藏不露的一切/塑造崇高”。这样,读他的诗,我们需要托腮沉思,需要将诗句放进心里慢慢咀嚼,直至领悟其中意味而豁然开朗,得到审美愉悦。这个过程就是用心品味。它给我们带来的不是过眼快乐,而是过心享受。
他通过现象提出问题,引发我们的思考。即使表述哲理,他也是通过人物、事件、自然物象构成的意象来传达,如《有些地方无须亲临》。即便是表达意见,他也说得意味深长,如《药店》里说“终于明白/没病也可以逛逛药店/有的病/也不是药能够治好”的观点。对于褒扬,他也不明说,如《寄弟》,五十岁的弟弟遵兄之命,为给母亲烧炷香而郑重地“扑通跪下”。他写道“墙上的母亲/嘴角动了一下”,而读者柔软的心也随之而动。这种含蓄委婉的写作策略所创造的艺术力量,催人泪下,耐人回味。由此可见,《流水笺》是诗人对“诗之至”的自觉追求与完美呈现。
作者简介:王建平,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所长,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广西当代文艺理论家丛书(第一辑)·王建平卷》《艺谭纵横》《光彩集》等独(合)著33部,发表学术论文、文艺评论、研究报告、散文随笔300余篇,广播评论节目120期,获省部级奖16项,系首届廣西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