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人学观中的哲学思维探析

李易坪

(山东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济南 250014)

无论我们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思考两个基本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什么做这件事？”；第二个问题是“我该怎样做这件事？”。第一个问题思考的是我们做一件事情的目的与意义，即“价值之思”；第二个问题思考的则是我们做一件事情的手段与方法，即“方法之思”。对于人的活动而言，“价值之思”和“方法之思”就如同鸟之双翼、车之两轮，二者相辅相成、不可或缺。只要我们不断地进行追问与思考，就会在潜移默化中将我们的思考引向深处，就会逐渐地接近事物真相。哲学本身就是关于“思”的一门学问，对“价值之思”会使我们去追问和反思关于人性、人生、人的社会生活本质以及人存在的价值与尊严等一系列问题，于是，这就构成了哲学中的价值论部分，它包括人性论、人生论、道德论和审美论等具体分支。对“方法之思”则会使我们去追问和反思正确的方法是否来自对事物本质的正确把握，我们的思维能否真正并准确地把握事物的本质，我们的思维形式与思维方法是怎样产生的等一系列问题，这就构成了哲学的认识论部分，它包括知识论和方法论。将“价值之思”和“方法之思”相融合，为我们的思考确立普遍统一而又最为根本的依据时，我们的思考就会到达一个高度抽象的思维领域，于是，这就构成了哲学的本体论。由此可见，人学存在于哲学体系，而哲学体系中包含着人学部分；人学是哲学的具体，而哲学则是人学的抽象；人学是哲学的子体，而哲学则是人学的母体。哲学为人学提供立论的前提、基础和根据，而人学却是哲学体系发展过程中构成的具体要素与具体分支；哲学为人学体系发展提供抽象的思维方式，而人学中对具体、现实问题的思考最终将会指向哲思，从而形成哲学命题。所以，探讨关于人的问题，必然不能够脱离哲学而独立存在。

一、马克思人学观的哲学基础

(一)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理论背景

在西方近代哲学史上，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出现了两种截然对立的典型观点：一种是经验论，另一种是唯理论。两派论辩的关键点在于人能否达到对客观对象的正确把握以及我们是否可以从中获得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真理。两派的对立，引发了之后的哲学家们对这一问题的批判与反思，他们都在试图寻求对于这一难题的终极答案和解决方法。纵观哲学史，之后的哲学家们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存在三个典型代表，分别为康德先验哲学的解答、黑格尔思辨理性的解答以及马克思实践哲学的解答。

康德先验哲学的解答首先肯定了知识的普遍必然性，他认为知识的普遍必然性来自于人头脑中的先验图式，同时，他也肯定了独立于人的身体之外具有一种可以刺激我们的感官并诱导我们在心灵中引发感觉，但人们却不能够认知的“自在之物”[1]，所以，康德的回答更倾向于经验论和怀疑论。然而，黑格尔思辨理性的解答则是基于对康德先验哲学的解答而提出。黑格尔对康德所提出的现象与自在之物的二分进行了否定，他认为现象即本质。黑格尔坚决反对康德在认识以前批判考察认识能力的“先验方法”[2]，他认为我们必须考察整个思维形式的发展过程，而这种考察方式就是“辩证法”[3]。黑格尔批判康德所认为的矛盾只是所谓理性世界本质的观点，他认为矛盾是存在和思考的根本原则。黑格尔坚信人的理性完全可以把握普遍必然性，而理性所要把握的就是属于理性的东西。人可以通过实践去把握普遍必然性，实践既是认识活动的中间环节，也是绝对精神自我发展的中间环节。但是，这就使得他对世界真相问题的思考不可能走出“意识的内在性”范畴，也就无法做到对主客观性统一及其现实意义的真正理解。

然而，马克思却深受康德和黑格尔思想的影响。一方面，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康德“感性世界学说”[4]中的基本精神；另一方面也一定程度上吸收了黑格尔“实践理念学说”[5]中的合理要素。在此基础之上，马克思以“感性活动”为出发点重新阐释了“感性世界”和“实践”的内涵并建构起实践哲学体系。

(二)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内容

马克思最先对“直观的唯物主义”(即全体旧唯物主义的总称)进行了评判。他指出旧唯物主义都有一个缺点，即未意识到感性世界的本质是社会状况、历史发展与世代活动的产物，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认识到感性世界的本质是基于人的感性活动并且借助人的现实性实践活动来对世界进行改变。马克思在“感性世界学说”中对感性世界与自在世界(即自然界)进行了清晰地划分，然而并未对自在世界的存在进行否定，他仅仅指出这个外部的自然界对人而言是无价值的。因而，他认为感性世界才是人类认识活动基础及前提，并非自在世界；认识的对象并非自在的，而是由人类的社会性、历史性的实践活动所供给，人类在进行实践活动的过程中被给予。

诚然，马克思哲学体系中的“感性世界”与康德所言的“感性世界”并不相同。马克思所强调的感性世界是对象化的，是由人的现实性的感性活动(即实践活动)创造出来的，因而，它是一个属人世界，是人们借助自身的感性活动及相应的创造物而形成的，而这个世界既同人的内在意识和主观精神之间存在较为紧密的关联性，又更是超越了人的内在意识和主观精神被客观化、对象化、外在化的真正属于人的世界。在马克思看来，应将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纳入到实践问题的范畴中，而思维的客观真理性也就是其现实性，简单而言就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所形成的一个感性世界，使思维在现实的彼岸之中自我实现。

综上所述，马克思哲学体系(即马克思实践哲学)是在探讨人与世界的关系，始终都把人的本质、解放、自由及发展视为整个理论体系的起始点和落脚点，满怀人文精神。马克思是在人的实践活动的具体性及历史性的基础上对人进行理解，同时结合对人的社会生活及人文关怀的科学考察，从对社会生活的理论分析以及价值批判中对能够使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得以实现的有效途径进行探索。

(三)马克思实践哲学与马克思人学观之间的关系

马克思实践哲学为马克思人学观提供立论的前提、基础和根据，而马克思人学观则是马克思实践哲学体系中的核心部分。马克思实践哲学的目标是对人的终极关怀，它对人的终极关怀首先体现在对实践活动基本形式(即物质生产活动)双重意蕴的理解当中：其一，所有的社会生活都离不开物质生产活动，人们之所以要开展物质生产活动，其首要目的就是为了使自身生存的物质需要以及社会生活对物质条件的需要得到满足，于是，这就构成了此类活动的外在价值；其二，物质生产活动还具有自由性和自主性，人的本质力量可通过物质生产活动展现出来，此类活动就是人的自我发展及自我实现的过程，而这就构成了此类活动的内在价值。所以，生产活动与人的自由相联系，是必然与自由的统一。其实，不论人们从事何种实践活动，都是内外价值的统一，外在价值即通过实践活动所获取的各种现实利益的总和，而内在价值则是未将实践活动视作自我实现、自我生成及自我创造的一种方式。实践的终极关怀可由内在价值展现出来，一旦人们自发的认识到内在价值，就会在实践活动中既可以创造出有限且满足自身的实际需要，还可以创造出人之为人的最高价值。实现实践活动的根本目的和终极理想，人们自觉地追求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并为人之为人的本质能够在个体所创造的产品中得到展现，从而获得满足，这便是人之为人的最大价值。

现实既是哲学诞生的源头，又是哲学发展的沃土，而对于人的终极关怀则是哲学的根本目的。人生存的终极意义和价值，是内置于现实生活里一切形态的实践活动和形式中。哲学应当以揭示生活实践的本体论意义和生活实践中的人文精神为职责，为人们的现实生活提供价值支持，为道德人格的完善提供理论依据。

二、马克思人学观的基本内容

马克思实践哲学是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得以确立的哲学基础，实践观点是马克思哲学体系的核心观点，也是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的根本观点，贯穿马克思对人的问题的全面思考。马克思所探讨的“人”是指现实的人，也是实践活动的主体，颠覆了传统哲学中“预设人”(即抽象的人)的认知。马克思人学观是现实的人在实践活动的过程中完善并发展自我，既实现自我价值又实现社会价值，是真理标准与价值标准相融合，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相融合的科学理论体系。

(一)马克思人学观的研究主题

马克思人学观的研究主题就是为揭露人的异化状态存在之根源，将人从物的统治、束缚和压迫中解救出来，探索出实现人的解放与发展的方式。对于这一研究主题，我们还能够细分为以下两个分论题：其一，价值主题，即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中客观存在的人的异化现象；谴责资本主义社会中压迫与剥削的非人性社会现实；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并指出解决矛盾的必要性，以实现人的彻底解放与自由发展，这是一种价值层面的阐释，因而属于价值主题。其二，科学主题，即判断并找出人的异化现象产生与存在的根源，根据其病因，对症下药，制定出解救人和医治社会病态的最佳治疗方案。然而，这个绝佳的治疗方案却是对之前人学思想彻底地批判与超越、解构与建构、颠覆与重建，它凝结着对于实现人彻底解放与自由发展终极目标的憧憬与向往，但之前的人学思想都未能找到实现这一终极目标的方式。然而，马克思却摒弃掉传统人学观的错误逻辑，大胆尝试将问题投放在现实世界中，对具体的问题进行静观、反思和考察，并以此为起始点，创立了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学说，从而找到了实现终极目标的正确方式及其路径，这体现出了人学理论建构的科学性之所在，因而属于科学主题。所以，马克思人学观的研究主题本质上属于价值层面与科学层面共存、融合与协调的统一体，也是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之间的相互融合、相互贯通。

(二)马克思人学观的理论性质

马克思人学观所关注的主题直接决定了人学理论的性质。所谓人学观的理论性质，其本质就是一种定性分析。换句话说，就是研究它是一种具有怎样本质特征的学说。马克思人学观同传统人学观相比，具有不同以往、独树一帜的新特点，其“新”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马克思人学观是形下与形上、“行”与“思”、“知”与“行”相统一的人学理论体系。其次，马克思人学观是价值层面与科学层面相融合、相联结、相统一的人学理论体系。再次，马克思人学观是以现实人、完整人的本质、存在和发展的一般规律作为其研究对象从而进行考察与探究的人学理论体系。此外，马克思人学观是类群体、阶级、个体相统一的人学理论体系。最后，马克思人学观是将原则、目标、理想与现实行动、生命活动、实践过程相互融合、相互贯通的人学理论体系。

(三)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的内在结构

马克思人学观的研究主题与理论性质的确立决定了人学理论体系的内在结构。马克思对于人的问题的思考主要围绕着人的本质、人的需要、人的实践活动、人的社会关系、人的个性等具体维度进行，于是，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就包含了人的本体论、人的社会观、人的历史观、人的价值观等具体理论分支，而这些具体的理论分支之间环环相扣，存在必然且稳定的内在联系。所以，就形成了关于人的本体论——关于人的社会观——关于人的历史观——关于人的价值观的基本结构。

人的本体论[6]是整个人学理论体系的起点和基础，在人学理论体系中具有根本性、基础性和全局性的地位。当马克思逐渐认识到人的社会本质其实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之后，便开始注意以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为起点，去思考并考察人的社会性。所谓人的社会性[7]，即为人的社会存在、人的社会生活过程的总和。所以，在考察人的本体论之后，就其逻辑关系而言，应该阐发人的社会观问题。然而，关于人的社会观理论，这也是马克思人学观的独特贡献之所在，在整个世界人学史上也具有划时代意义，是对之前人学思想的彻底性、革命性的颠覆重构，因而，它在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中具有核心地位。人的社会观[8]是把握人的社会性，即对人与社会关系的把握，这是静态的考察。然而，对于人的历史发展、社会发展的研究，则是从动态层面对人的社会性进行考察，这就构成了人学理论体系中的历史观。历史观[9]是从个体、实践和社会物质条件的三者关系中，通过对个体历史发展过程及其过程显现形式的考察中，揭示人的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和本质特点。所以，历史观在整个人学理论体系中，同社会观一样，都是处于核心地位。人的本体论、人的社会观、人的历史观是马克思对于人的认识所进行的科学分析，但科学分析的最终指向必然是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和彻底解放的终极目标，所以，对于人的价值层面的考察就构筑起了人学理论体系中的价值观[10]，它在整个思想体系中居于重要地位。马克思从人自身及主体性的角度，去考察人的个性、人权、人的异化、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人的发展以及人的幸福等问题。其中，人的个性观、人权观、人的解放观以及人的自由观就构筑起了他关于人的价值观的基本内容之所在，而人的价值观充分表明了他对“人”的人文关怀，也表现出他对实现人道主义的强烈渴望之情。

三、马克思人学观在哲学思维上的突破

马克思人学观是对之前传统人学观的颠覆与重建、解构与建构，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是一种哲学思维的超越。传统人学观坚持“预设人”的基本理念，而这里的“人”却是指抽象的人，它割裂了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并且也否定了人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本质上就是一种“分”的哲学思维。然而，马克思人学观却指出人即现实的人，人与世界相统一，认为现实的人在实践活动中完善并发展自我，既实现自我价值又实现社会价值的过程，就是完成人的生成过程，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它肯定了人的能动性与创造性，本质上就是一种“合”的哲学思维。马克思人学观是世界人学体系发展中的承上启下环节，它不仅对传统人学观中的错误逻辑进行了彻底地批判，而且对后世人学思潮与哲学思想也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

(一)马克思人学观中蕴含的哲学思维

马克思人学理论体系中蕴含了一种“此在”[11]理念。所谓“此在”，即在世界中存在，人是有世界的，人就是人的世界，人和世界一体，天与人的关系极为紧密、不可分割。“此在”理念是一种肯定且包容的“合”思维。所谓“合”思维，是指包容着否定的肯定、包容着有限的无限、容纳着诸多不同的统一。包容是无限的，无限容纳就是肯定，肯定就是不去排斥，不去排斥就是人与世界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贯通。如果将人与世界视为绝对的对立状态，那便是演变成了与“合”思维背道而驰的“分”思维，这就割裂了人与世界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贯通，也就倒退回了传统人学观。“合”的哲学思维对于人们的实践活动也存在着一定的指导意义，现实中我们肯定他人便是肯定自己，从而也可以通过接纳他人，吸取他人身上的闪光点来完善自我、发展自我、提升自我。人即人的世界，人是未完成品，意味着人自身充满无限的可能性，人的存在是先于其本质的。既然人的身上充满着无限可能，而可能就意味着不是现成，只能生成；生成就需要人去进行实践，而实践就是人创造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过程。

(二)马克思人学观中哲学思维之影响

马克思人学观中所蕴含的哲学思维极大地影响了现代西方哲学及其人学理论的发展。其中，现象学就深受影响，现象学作为20世纪现代西方哲学及其人学理论的两大思潮之一，最能反映出马克思人学观中哲学思维所产生的影响。

简单来说，现象学描述就是“要描写，不要解释，也不要分析”[12]。所以，现象学不像其他哲学流派，预先设定客观世界，然后根据这一设定进而解释世界与人之间的因果关系；当然，现象学也不会像笛卡尔、康德那样，预先设定自我，进而用分析和反思的方法建构“我思”与世界的主客体对应关系。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作为现象学的代表，他的哲学思想和人学理论深受“此在”理念的影响。海德格尔重新挖掘古希腊的哲学遗产，颠覆并超越传统哲学预设论、主客体符合论，他提出了“去蔽说”。所谓“去蔽”[13]，是指去除遮蔽，他认为传统的认识论从主客体的对立角度出发是无法阐释清楚真相何以成为真相的。因为如果真相是主体和客体相符合，这就必须假设预先对主体和客体有一定了解和认知，但事实上，无论是纯粹主体还是纯粹客体，自身都无法证明。故而，倘若要对真相进行清晰地阐释，就不能仅仅局限于传统预设论和符合论。因此，海德格尔指出可以使真相成为可能的仅有构成主体和客体相统一的东西，而人就是此处所言的这个东西。人是存在者，之所以把存在者叫做存在者，主要就是因为它们的根本依据均为“存在”本身。我们仅仅能对存在本身的意义进行追寻，但是在全体的存在者当中，只有人才会提出存在的意义这一问题。长久以来，人虽然是在一种存在的领悟中生活，然而作为“此在”的人却潜藏于“此在”的生存结构之中，而真相就是把存在的意义从被遮蔽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并使之展现。综上所述，海德格尔的“去蔽说”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对马克思“此在”理念的继承与发展，这对后世人学思潮和哲学思想也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

四、结语

马克思人学观是世界人学理论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是对世界人学理论体系的跨越式发展，具有划时代意义。其中，跨越式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人学观中哲学思维的根本转变。马克思人学观中所蕴含的“此在”思想本质就是一种肯定且包容的“合”思维。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也是人肯定世界的方式，实践就是创造，只有肯定才能够去创造，现实的人在实践活动中完善并发展自我，既实现自我价值又实现社会价值的自我生成过程就是创造，创造是一种更高层次、更高级别的肯定，而它就是“合”思维的体现。作为世界人学体系发展中承上启下的关键环节，马克思人学观中“合”的哲学思维不仅彻底否定了传统人学观的错误逻辑，而且也为之后人学理论体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启示意义和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