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化、为全民及专业化途径——创意写作学科理念与人才培养漫谈

许道军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创意写作兴起于19世纪80年代的美国高校，最初致力于解决文学教育中经典文学选本陈旧、文学研究脱离自身艺术属性以及写作教育非专业化等问题。经过在众多高校、中小学中深入推广，它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爱荷华大学发展成为一门新型学科，后因其强大的生命力、包容度以及在解决各种时代问题时所展现的卓越能力，在英语国家及全球蓬勃发展，2007年前后被引进中国。凡事皆有两面，正因为它有强大的生命力、包容度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导致它在现实发展中出现了不同诉求，并呈现出不同面貌，因此有关它的认识存在许多分歧，围绕它的争论也一直不断，见仁见智。比如，“创意写作”是否就是“纯文学写作”，培养“作家”是否就是培养少而精的“纯文学作家”“诗人”，创意写作学科是否就是“文学写作学科”等等。或者“创意写作”就是一切所谓“有创意”的写作，并由此上溯到历史上一切的写作和写作教育，因为所有公认的、成立的、经典的写作都有“创意”。创意写作引进中国十年来，已经出现了“创意写作”就是精英、高端的“纯文学写作”和“一切写作都是创意写作”的两种倾向，而前者主要的推动者与集中地在985高校，它们的观念与实践具有更大的示范性，更能影响中国创意写作未来的发展；而后者主要集中在社会培训机构或者对创意写作缺乏了解与敬畏的群体，它们的活动也能在根基上动摇社会对创意写作的信念。

在中国传统写作教育难以为继、文学教育陷入困境、高校中文写作人才培养乏力的今天，深入了解创意写作学科理念，梳理创意写作学科在学科改革、人才培养机制创新方面所积累的经验，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

创意写作认为，写作（包括文学写作）是以创造性思维为主导，以文字、符号等作品为实现形式的创造性活动，创意优先且以创意为本位，构成文化创意及其产业活动最重要最基础的环节，而写作也已经从“神启”时代、灵感时代、想象时代进入了创意时代，写作的“二度创意”特征更加明显。此判断的根据是，一方面，今天的写作已经不局限于书面/纸媒文字，艺术消费也经历了从声音（说/听、讲/听）中心、文字（纸媒写/内心语言读）中心向图像/影视（演/看）中心的转换，无比丰富而复杂的写作时代正在来临。互联网、文字、符号、声音、数字、图像等要素的结合，导致传统文体界限日渐模糊，新文体不断产生，网络写作、多媒体写作、工坊写作乃至人工智能写作等新型写作样式也逐渐成为日常，认为写作就是文学写作、应用写作、书面/纸媒写作显然是固执己见。另一方面，包括文学写作在内写作视点持续下移，经历了从神的视点、帝王将相视点到英雄视点到知识分子视点、平民视点、女性视点等一系列的变化后，当今写作更加切近日常生活、普通人群。伴随视点下移的是写作权利的“下放”，作家身份也不断去魅，他们不再是神灵化身、代言人，写作也不再是神圣事务、神秘活动，人人皆可以写作，人人皆可以成为作家，写作全民化、民主化时代已经来临。

在图像/影视中心时代，艺术的“奇观化”优先，而奇观的产生，其效率与效果莫过于集体创意、二度/N度创意甚至人工智能创意。说今天的文学为影视服务、作品坐等影视改编言之过早、过激，但纸媒文学一旦影视/图像化，其影响多会大大增加，甚至连《甄嬛传》《亮剑》《潜伏》等这样在纸媒状态比较粗糙、简短的文学，影视化后其影响力与原作不可同日而语，更不必说像《西游记》《红楼梦》等这样的经典文学以及如金庸、二月河等通俗大家的作品。在影视/图像作品创作方面，传统写作中的个人经验局限非常明显，类似于《速度与激情》《变形金刚》《盗墓空间》等这样的影视作品，若单靠作家个人的生活积累、冥思苦想、“构思”，远不能达到今天的精妙与奇特效果，实际上，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头脑风暴”“工坊创作”的结果。上述事实的产生很难说多大程度上是非创意写作教育所致，但至少创意写作教育模式能更好地解释上述事实。创意写作能够自然而亲切地拥抱这个时代，并在这个时代的发展中大显身手，如“头脑风暴”“工坊创作”就是创意写作人才培养的常态方法，这是创意写作与时俱进的一面。

在文学本质观上，创意写作认为，文学是艺术。虽然可以从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角度对它进行多维考察，但它本身不是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的外壳和载体，也不是它们的附庸，文学自身即是目的。今天的政治依旧能对文学产生巨大影响，但文学已经不再或者主要不再是政治事务、国家管理的工具，它越来越成为文化创意产业的上游环节与核心驱动力，成为艺术消费的直接对象与二度生产资源。时代的变化要求文学创作具有市场化思维与服务意识，其存在理由仅在于为人民群众提供各种类型与层次的精神产品，包括轻松的娱乐、严肃的启蒙、智慧的启迪、虚拟的体验等等。承认艺术平等，尊重写作类型化与审美趣味多样化事实，相信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启蒙主义与大众文化各有存在价值，是创意写作的信念，也应是这个时代创作的共识。

文学生产与接受的时代语境发生了变化，相应地，文学研究也要跳出封闭式文本形式分析以及简单寻找文学文本与文本之外事物联系的方式，着眼文学整体活动，更多地关注新的文学活动的产生。简言之，文学研究同样要为全民写作在技术上、价值上、趣味上做出自己的贡献，促进更多的写作活动发生，创作出更多的作品，培养更多写作人才。文学研究的理想结局，是文学创作的开始，这是创意写作研究不同于传统写作研究的理念所在之一。天才作家在任何时代都能脱颖而出，自学也可以成为作家，但这种小概率、低产量、不稳定的作家养成模式已经不适应当代需要，自觉为社会培养更多的创意写作人才，进而满足社会方方面面的写作需要，这是创意写作学科最大的功绩。

二

写作并非神秘活动，它事实上有规律可循，有据可依。这个“规律”与“据”，可以称之为写作成规。我们把这种约定俗成的、被广为接受的元素、题材类别或者程序化、风格化的处理方式称之为写作成规。写作成规主要分为文体成规和文类成规两种主要方式，文类成规一般存在于具体的文体之中。文体成规通常指体裁成规，一个文体成其为自己的格式规范。工具类、应用类功能文本的成规更容易辨认，它们在文本的题目上就有明确标示，比如“关于……的报告”“关于……的请示”“贺信”“唁电”等等。即使是相对比较自由的欣赏类阅读文本，它们也有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等更细致的分类，比如同样是讲故事，散文、小说与编剧的讲述方式就有很大不同，按照散文、小说的方式讲述编剧故事，往往导致失败。一般来说，各种具体的文体都有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征和要求，也在约定俗成中被遵守。在具体的文体成规之中，事实上还存在一种更为“隐蔽”的类型成规，潜在制约着文本的写作与接受，甚至很大程度上决定写作的成功与否。类型成规指在某个文体内部，实际上存在的主题、价值、题材、语体语貌、叙事语法、创作原则等各方面一致性的与风格化的处理方式。它超越了形式、内容的二分，又充分体现在结合了形式和内容的叙事模式上，在同一类型内部共同构成一致性，并与其他类型形成集体的相异性。

写作要遵循文体成规，这方面较少争议；写作要遵循类型成规，传统的文学研究尤其是纯文学研究仍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但我们的研究需要自我突破，一方面，写作的类型化存在已经是事实，刊物的类型化、网站的类型化（甚至包括类型化网站中的板块类型化，如男频/女频板块等）、作品的类型化等等，放眼皆然。在网络文学中，小说类型化趋势更加明显，新的类型不断产生，类型之间跨类兼类现象成为常态。与此同时，单一类型的成熟速度也加快，过去几十年、几百年方可成熟的一个类型，今天十几年甚至几年间就可以成熟。而今天的写作也适应了类型化趋势，类型化、反类型、兼类型现象层出不穷。另一方面，阅读者的类型阅读期待与类型意识也在形成，他们会用付费的方式自动去寻找与自己相契合的类型作品。没有类型意识，或者不能准确类型定位的写作，会因找不到自己真实的阅读者而逐渐没落。

认为写作有成规可依，有规律可循，写作是作家的个体独创与遵循成规的统一，这不是创意写作的理论发明而是事实发现，也是创意写作坚持作家可以培养、写作可以教学的依据之一。认真研究写作成规，发现与总结写作规律，并从成规上路，是创意写作教学的抓手，创意写作学科专业化的重要体现，也是写作学与教育学的突破。

三

如前所述，写作（包括文学写作）不是天才的专属事业，也不是神灵附体的神秘活动，创意写作揭示了写作及写作教育的全民属性与专业途径。根据时代语境的变化和社会发展需要，创意写作及时而灵活地调整了学科人才培养目标。从艺术消费角度来说，这个时代需要的作品数量与类型空前增多。由于阅读媒介革命性的改变以及浅阅读、碎片化阅读成为日常，这个“多”恐怕是海量、天量、无限极，而对作品的类型与层次的要求，也远非昔日可以想象，因此这个时代对作家的数量、质量、层次与类型的需求也是空前的，而这些海量作家的生产任务也绝非传统写作教育、作家培养模式可以完成，“天降大任”于创意写作。

与传统写作教育不同，创意写作不是培养单一的文学作家、批评家或狭隘的秘书类型“笔杆子”，供职于各种组织、有特定头衔的人，而是培养新型创作与创意人才，能够为文化创意、影视制作、出版发行、印刷复制、广告、演艺娱乐、文化会展、数字内容和动漫等所有文化产业提供具有原创力支持的创造性写作人才。它仍以文学教育、文学写作教育为主，但是它面向社会实践和工作岗位，结合生命体验与创意教育，着眼学生个人成长与能力提升。它保护学生的写作天赋和写作热情，但不仅仅面向百里挑一的“天才”，更主要的是面向所有热爱写作、需要写作的最广大的学生群体、写作爱好者，致力于写作教育的大众化，培养更多的、专业化的人才，进而满足社会对各种写作人才的需求。创意写作面对的个体是具体的，而写作活动本身更加复杂，因此创意写作在人才培养目标上兼顾了类型与层次，做了更细的基本目标和提升目标之分。

基本目标，也称为低目标，主要培养合格的专业写作人才，应对社会的正常写作需要。它包括知识目标、能力目标和素质目标三个部分。知识目标要求学习者系统了解创意写作学科发展史和基础理论，理解创意活动与国家公共文化政策、创意写作与文化产业之间的关系，全面更新对文学、写作及写作学科的认识。能力目标要求学习者深入了解创意与写作规律，体验并实践创意活动组织与管理，结合创意与写作训练方案，提高创意写作技能。素质目标要求学习者通过创意写作实践活动，提高自我发现、自我认识、自我反思及自我超越的能力，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

提升目标，也称为高目标，主要培养特别的写作人才，是更高层次的培养，对标社会特殊岗位的需要。它包括发现并重点培育具有文学与创意写作天赋的学生和学习者，制定适合学习者发展的培养计划与训练系统，培养具有可持续写作的作家；提高学习者对国家公共文化政策和文化产业政策的解读能力，为国家培养公共文化和文化产业事业的高端领导者、推动者；培养包括艺术家、广告人、策划人、传媒人、出版人、设计师、文化娱乐人、经纪人等在内的跨界人才。

创意写作人才培养目标的实现有多种方式，包括经过初等教育、高等教育的持续学习方式，经过开放的社会培训机构加以强化方式，也包括通过创意写作领域已有资源与资料的自学方式等等，各种方式与层次的培养都有相应的、更细致具体的目标。但无论是低目标还是高目标、提高写作能力还是成为创意写作高端人才，它们的实现都是建立在对创意规律、写作规律与教学规律的科学认识和运用基础之上。“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家”，包含着普通人是否可以成为作家/具有成为作家的权利以及有无成为作家的可能两重含义。对于创意写作而言，这句话既是问题，也是答案。大众化的愿景与使命以及专业化的学科属性，二者一体两面，并且构成创意写作与传统写作的根本不同。

四

“作家如何培养”“潜能如何激发”等等，这是创意写作教学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也是创意写作“作家培养”成功与否落地的关键、学科合法性所在。创意写作从课堂内容、训练方式、教学过程、师资建设等各方面积极改革课堂教学模式，百余年来，已经积累了十分有效的经验。

写作知识与技巧讲解、学生作品研讨和个人写作实践，是创意写作课堂的三个基本组成部分。写作知识与技巧讲解是对经典作品文本以及类型文学的文体成规、类型成规的研讨，学生作品研讨是关于学生作品的“编辑会议”“同行评议”，个人写作实践即是课堂写作，包括专项训练、项目写作、即时写作和学生个人作品的写作等。衡量创意写作课程是否成功的标志，一是看是否养护和激发了学生的创意与写作的积极性，二是看是否提高了学生的创意与写作能力。创意写作课程是动态的，它涉及创意知识和写作知识，但是所有的知识都指向创意和写作实践，指向作品的构思与完成，指向潜能的激发与思维的赋型，课程就是将写作知识、创意知识乃至人生经验转化成创意能力、写作能力的过程。

创意写作活动显性形式是文字/符号写作，隐性形式是创意思维运行，因此创意写作教学十分重视思维训练。它借鉴现代心理学、教育学、创意学甚至现象学等科学探索成果，运用到写作训练中去，其目的不仅仅是获得写作知识和写作技巧，更重要的是重建一个积极的认知和反应模式。创意思维训练可以借鉴的模式有脑力激荡法、心智图法、曼陀罗法、逆向思考法、综摄法、属性列举法、检查单法、七何检讨法等多种，这些训练方法有交叉、重叠之处，如何选择和使用应视学生和工作任务的具体情况而定。一般来说，不做单纯的思维训练，而是融汇到具体的任务教学、项目写作之中。

创意写作工作坊方法就是我们经常说的作家工坊方法，它是创意写作教学、学习基本场所，被称为作家的摇篮，当然它不仅是教学方法、学习方法，也是工作方法。作为教学方法，跟传统写作教学相比，实现如下转变：1.从1（教师）对N（学生）转变为N（教师/助教/校外导师+学生）对N（学生），多重反馈。2.从出卷/考试转变为创意/写作/研讨一体化，及时反馈。3.从教师教学写作转变为作家/专家教学，专业反馈。4.从静态系统知识传授转变为动态问题引导/主题探讨，带着问题教与学，不愤不启。5.从作品完成转变为创意能力获得，转换教学目标。过程教学法一般配合工作坊方法使用，它将写作的个体化转化成集体创意，将写作的教学从下游的编辑修改延伸到上游的创意。而产学研一体化正是实现创意写作这个学科的实践性，也就是说，创意写作是在写作和工作中完成培养作家、成为作家任务的。

赖声川认为，创意就是解决问题，没有问题的创意是无效创意。创意写作的“创意”之所以不是“点子”“标新立异”“天桥把式”，是因为它的训练与培养始终坚持问题导引模式，从宏观的为何需要改革文学与写作教育、为何创建创意写作学科、培养什么样的写作人才、使学生具备什么样的能力与素养到中观的如何设置课程体系、如何选择教学方法到微观的如何将生命体验与个人经历转化为写作素材、如何设计一部作品的结构、如何判断一部作品是否成立以及如何解决创作动力不足等等，根据问题而建构一套积极的思维反应模式。智慧、灵性、知识、见识、个性、经验、体验、技巧乃至潜意识都在这个积极的思维反应模式里成为“创意”的材料，“创意”只是工具。工具上手了，也就没有工具意识，只有创意习惯。

在师资建设上，创意写作特别强调专业性、科学性与实践性。创意写作具有悠久的作家教学的传统，即招募小说家、诗人等进学校，开设小说、诗歌等课程，以小说家教小说写作，诗人教学诗歌写作的方式，实现行家教学，保证教学的针对性和专业性。招募作家入校教学写作，后来发展出了驻校作家制度。当然这种制度是灵活的，既有招募作家全职教学，也有邀请作家入校开设工作坊、开展项目写作，或者邀请作家入校进行短讲等等多种方式。“作家”也不仅仅包括文学作家，也包括各种文化创意产业专家、创意师、创意写作研究专家等等，满足写作人才培养的专业需求。但作家教学未必一定意味着专业、科学，毕竟写作与写作教学属于两个不同专业领域，作家也有将自己独特个人经验转化与提升为一般、普遍经验的要求，同时也要自觉学习与使用创意写作学科方法。

更新创意、文学和写作教育的观念与方法，通过专业的培养方式，包括研究创意与写作规律，调整人才培养目标，重构创意与写作教学内容，创新创意与写作教学方法，提升教学的专业水准等等，以此解放学习者的创意生产力与写作生产力，提高学习者创作与创造技能，进而为社会培养大批量、各种类型和层次的创新人才，满足全民日益丰富的精神与审美需要，这应该是创意写作的基本事实与贡献。从全民写作而来，面向全民写作并服务于全民写作，让全民写作而不是替代全民写作，归属全民化，手段专业化、科学化，这是创意写作的特色与特点。全民化属性、为全民的使命以及专业化的写作教育与人才培养途径，构成它与传统写作的根本不同。

创意写作在中国已经名列教育部计划外二级学科目录之中，隶属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与文化研究等新兴学科一起，成为汉语言文学专业下强劲的二级学科，创意写作大显身手已无制度障碍。但它如何在中国语境下本土化发展，培养更具针对性的中文写作人才，以及如何在汉语言文学专业之内，更好地为汉语言文学专业人才培养作出自己的独特贡献，从而整体改善与优化汉语言文学专业人才，仍处在摸索中。创意写作的人才培养目标、教育内容、教育方法以及学科机制，非常契合当今高校本科专业人才培养模式改革需要，而在实践能力培养、专业素养提升、工坊制教学法、驻校作家制度以及产学研一体化等诸方面，它走在了专业梳理前面，为今天的专业梳理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因此研究创意写作学科，不仅有益于汉语言文学专业人才的培养，也有益于更多非中文专业的创新人才培养。也不仅仅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部分，更不仅仅是当代写作的一部分，而是具有启发性、创新性与革命性的学科，属于创新人才培养学科的重要部分，我们对它的研究，仍有许多工作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