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几个问题

2020-02-21 02:46侯柳
中国民族博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杜甫成都

【摘要】茅屋简陋、天气寒冷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成诗的引子和基础,然而,实际情况是,诗人的茅屋档次很高,成都农历八月的天气也并不寒冷。“怒怼群童”的内容不仅有些违和,且降低了诗格。所谓“寒士”,就是指与诗人一样的穷读书人。“天下寒士”就是诗人自我的投射;“大庇天下寒士”就是诗人自恋的延伸。

【关键词】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成都;群童;寒士

【中图分类号】G633 【文献标识码】A

一首诗,一旦被贴上“经典”的标签,那么,再要将“经典”的标签撕下来就会非常之难,哪怕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它原来不过是一首“伪经典”。杜甫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下简称《茅屋歌》),就是很好的例子。《茅屋歌》是杜甫的名作,经典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20世纪70年代初,郭沫若开始发难,将《茅屋歌》批得一无是处。今人杜贵晨对郭的观点进行了纠偏和申说,直言《茅屋歌》“既不足为杜诗最高成就的代表,也不足称我国古代诗歌的优秀之作,应该从中学语文课本中撤下来”。但是,时移世易,《茅屋歌》始终受人推崇,始终是中学语文课本的必入篇目。其经典地位之稳固,真可谓“风雨不动安如山”。

不过,经典也需要去伪存真。《茅屋歌》之尽早“脱魅”,撕下其身上“经典”的标签,对我们,对我们的后代,对杜甫本人,都是件好事。

一、茅屋的档次

《茅屋歌》一诗的“诗眼”显然是结尾处“安得广厦”的向天一问和“吾庐独破”的深情告白,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诗人为了顺利引出这最后的一问和告白,刻意遮蔽了一个重要事实:诗中的茅屋档次很高,诗人的居住条件相当不错。

在古今汉语语境中,“茅屋”常与“简陋”“破败”,乃至“贫困”相连。诗人巧妙地利用了“茅屋”意象的这一特点,并以“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等诗句暗示自己的茅屋比一般的茅屋更“简陋”、更“破败”。然而,实际情况是,诗人当时住的虽是茅屋,但一点也不简陋,更谈不上破败。郭沫若曾用茅屋屋顶有“三重茅”来论证茅屋的“冬暖夏凉”,颇为后人诟病。其实,茅屋之并不简陋,有更直接、更“硬”的证据,那便是诗人的诗作。诗人于公元760年初到达成都。不久,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着手营建茅屋。由于朋友多,人财物充裕,诗人以大手笔为之。向县令萧实索要100根桃树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向绵竹令韦续索要绵竹:“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而且一植就是百亩以上:“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杜鹃》)向绵谷尉何邕索要桤树苗,占地10亩:“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向涪江尉韦班索要松树苗:“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向花果园主徐卿索要花果苗:“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诣徐卿觅果栽》)根据南宋黄鹤注,以上各诗乃诗人于760年春营建草堂时所作,桃、竹、桤、松、果为诗人按时间顺序渐次栽种者。《茅屋歌》作于761年秋,毫无疑问,当时桃、竹、桤、松、果等均已栽种完毕。粗略估算,诗人于761年秋遭遇大风前,茅屋及周边树木的占地面积如下:桃树5亩以上,上等竹林100余亩,上等桤树10亩,李、梅、松、乔若干,外加茅屋本身占地5亩,整个草堂占地总面积当在150亩,即10万平方米以上。什么概念?就是说在上古,比很多古城的面积都要大。这样的茅屋,何陋之有?明末清初著名学者王嗣奭言草堂“结构殊不草草”,信然。

诗人住的的确是“茅屋”,在极端天气下“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等情况的確有可能发生,但诗人对正常天气条件下茅屋的真实状况避而不谈,无疑给人们造成了严重的误导。诗人并没有撒谎,但却十足的狡黠。

二、成都八月份的天气

成都八月份的天气究竟是什么样子?《茅屋歌》中有“冷似铁”“受冻死亦足”之类的字眼,给人一种天寒地冻的感觉。这使人不禁生出疑问:农历八月的成都有那么冷吗?查万年历可知,这年的农历八月共29天,相当于公历9月4日至10月2日。换句话说,这年的农历八月大体就是公历九月。而在2019年9月,成都的最高气温29℃,最低气温16℃,一点也不冷。另据统计,在1951至2008的58年间,成都九月的日均最高气温25℃,日均最低气温19℃;极端最高气温36℃,极端最低气温12℃。假令杜甫遭遇的是极端最低气温12℃,那也只能算微冷,离天寒地冻还是有不小距离。因此,有理由认为,当时的诗人虽遭遇大风,但不至于到严寒的地步,诗人因以生发“大庇天下寒士”之感慨的天气条件并不具备。

是不是唐代成都的气候比现在寒冷呢?更不可能。唐代处于气候温暖期,唐代气温比现在高,可以说是学界共识。还有人推算出,唐代平均气温比现在高2℃左右,最冷的一月份平均气温比现在高3℃~5℃。从气候学上讲,这是一个不小的量。竺可桢通过研究发现,“公元650年、669年和678年的冬季,国都长安无冰无雪”。那时的四川盆地种有大量荔枝,杨贵妃所吃荔枝便是由四川盆地经蜀道快马运抵长安。而现在的四川盆地由于气温下降已无法种植有经济价值的荔枝树。唐诗中也有佐证。张籍《送蜀客》云:“木棉花开锦江西。”木棉喜暖,今日成都木棉树已很少见。杜甫本人诗《梅雨》云:“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宋陈岩肖《庚溪诗话》解曰:“盖唐人以成都为南京,则蜀中梅雨,乃在四月也。”而今日成都四月已无梅雨。总之,多方证据证明,唐代成都的气候比现在暖,至少不比现在冷。

茅屋简陋、天气寒冷,这是作者有感而发创作《茅屋歌》的引子和基础,而如果这一引子和基础根本就不存在,《茅屋歌》为什么要写、有没有必要写便成了问题。

三、怒怼群童

怒怼群童见于诗的中间部分,从“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到“归来倚杖自叹息”,有37字之多。在惜字如金的诗歌里,花费如此多的笔墨与一群孩子打嘴仗,在古诗中极为罕见,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怒怼的起因是这群孩子抱走了诗人的茅草,但从上下文看,这群孩子的举动似乎算不上过分。“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可见,孩子们抱走的是江边、林梢或塘中的茅草,并没有“上房揭茅”,直呼其为“盗贼”无疑有些过了。在大风呼啸的恶劣天气下,这群穷人的孩子知道把散落的茅草抱回家去,以供家中急用,体现了他们懂事的一面,其情可悯。

如果《茅屋歌》像诗人晚年的许多其他诗作那样,只是描写生活中的一些琐事,并无高大上的寓意,那么,怒怼群童就不会给人怪异感,相反,会觉得诗人敢于坦露真性情,倒有几分可爱。但问题的关键是,《茅屋歌》是一首想要“发大愿力,措大想头”(明李沂《唐诗援》)的诗,是一首想要抒发诗人悲悯情怀和终极理想的诗。如此,怒怼群童的一幕就不仅违和,且败坏诗格。有人用“事乖情违,格近鄙陋”形容之,不无道理。所谓“格近鄙陋”至少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正如郭沫若曾经指出的那样,诗人蔑称南村的孩子为“群童”,转头回到屋内,就昵称自己的孩子为“娇儿”。如此亲疏分明的称谓不仅与诗人标榜的“民胞物与”相去甚远,而且带有明显的阶层歧视色彩。其次,怒怼群童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南村群童”及其家人并不在诗人“大庇”之列。假使诗人真的有“广厦千万间”,“南村群童”及其家人是没有“分房资格”的。诗人要“大庇”和“分房”的人,为了他们,诗人是宁愿“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而对“南村群童”,诗人为了几把茅草就大呼小叫,直到“唇焦口燥”,堪称“一茅不拔”。诗人的门阀意识、等级观念表露无遗。

怒怼群童之怪异,历代推崇杜甫的诗评家也觉察到了,于是纷纷出来帮杜甫打圆场。要证明诗人怼得合情合理,一种比较容易想到的方法是,证明诗人怼的对象——南村群童并非善类,他们就活该被怼。所以,在《杜诗详注》的作者仇兆鳌那里,这群只是捡了散落茅草的孩子成了“恶少”。更让人吃惊的是萧涤非,他在《杜甫诗选注》中说:“按《泛溪》诗:‘童戏左右岸,罟弋毕提携。翻倒荷芰乱,指挥径路迷。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此诗作于前一年,所泛溪即浣花溪。据此可知,溪之南北两岸原有一批顽童,我疑心诗中‘群童就是这些顽童。他们敢于欺负人,以抱茅为戏,因而激怒了诗人,以至破口大骂。”杜甫《泛溪》中的这几句诗只是说这些孩子捕鱼伤鳞、采藕带泥,没说别的,可萧涤非却由此推出他们“敢于欺负人”,并进一步推出他们就是《茅屋歌》中抱茅入竹的那帮人,而且,他们抱茅入竹的目的只是为了嬉戏。真不知萧涤非言之凿凿的“据此可知”依据的是什么逻辑。通过这样一番神推理,萧先生给杜甫打了一个貌似“不错”的圆场:“南村群童”的“作案动机”有了——只是为了嬉戏;他们不仅在《茅屋歌》中干坏事,而且是“惯犯”——因为他们曾在溪边有过“前科”;诗人怒怼这样一群顽童自然在情理之中。为了给自己心仪的诗人打圆场,萧先生真可谓绞尽脑汁。

四、“寒士”的意思

《茅屋歌》最为后人称道的无疑是最后那几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其中颇为关键的是“寒士”这两个字。因为对“寒士”的理解不同,直接关乎诗人格局的大小、境界的高低,甚至品格的高下。

郭沫若认为,《茅屋歌》中的“寒士”就是指“还没有功名富贵的或者有功名而没有富贵的读书人”,不能扩大为“民”或“人民”。朱东润也指出,《茅屋歌》“只说是寒士,不是广大的饥寒交迫的人民”。说《茅屋歌》表现了杜甫“爱人忘己”,那是“颠倒是非”,因为杜甫“对于一抱茅草还那样的惦念,甚至于把孩子们指为‘盗贼”。与此相反,杜甫的拥趸们为了维护杜甫的形象和地位,千方百计地意图泛化“寒士”的所指。有人认为,“寒”就是“寒冷”之意,“寒士”就是指所有“受冷挨冻的人”。将“寒”字的释义巧妙一转,“寒士”的外延立马扩大了许多。萧涤非认为,“寒士”在诗中“可以而且应当理解为‘寒人”。“只要不幸的人们都能过着温暖的生活,那即使他独个儿冻死,也觉得心满意足。”将“士”泛解为“人”,“寒士”自然就成了“寒人”“不幸的人们”,实际上就成了“劳苦大众”,外延到了头,没法再扩了。至于为什么“可以”,又为什么“应当”把“寒士”理解为“寒人”或“不幸的人们”,萧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语焉不详。

从上下文来看,还是郭沫若和朱东润的观点较有说服力,其他观点皆有穿凿附会之嫌,经不起推敲。别的不说,单是贫苦的“南村群童”并不在诗人“大庇”之列,并不具有“分房资格”,所谓的“寒士”就不可能指“受冷挨冻的人”,更不可能指“劳苦大众”。另外,杜甫对士阶层和底层民众的习惯性态度也可以佐证这一点。杜甫对底层民众无疑是同情的,但他同情的目光并不是平视的,而是俯视的,尤其在诗中同时涉及底层民众和士阶层时,那种判然有别的态度就格外明显。《又呈吴郎》中称与自己同阶层的吴姓官员为“吴郎”,要知道,“郎”在古代是对男子的美称,只有风流儒雅之士方可称“郎”,如萧郎、刘郎、周郎等。诗人还用了一个下对上的“呈”字以示谦恭和礼貌。而对“扑枣”的“西邻”却直呼“无食无儿一妇人”,“妇人”是一个一般性称谓,时带贬义,如妇人之见、妇人之仁等。《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中形容没文化的老农“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歧视的味道更浓。杜甫在诗中还常以“奴人”“奴仆”“獠奴”等字眼称呼自己的仆人。《缚鸡行》:“虫鸡于人何厚薄,我斥奴人解其缚。”《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杜甫还写有《示獠奴阿段》《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等。各方面证据证明,杜甫是一个等级观念很强的人,而且,除君主之外,士阶层是他的最爱。认清了这一点,为什么杜甫要“大庇”的是“天下寒士”,为什么“寒士”就是指“穷读书人”,而不可能指“天下苍生”,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也许有人會问,既然要抒发自己的情怀和理想,杜甫为什么不把“大庇”的对象扩大,而非要局限于“寒士”这一较小阶层呢?这不是把自己的情怀和理想主动降格了吗?之所以如此,原因其实很简单:杜甫本人就是一介“寒士”。所谓“天下寒士”不过是诗人自我的投射;所谓“大庇天下寒士”不过是诗人自恋的延伸;《茅屋歌》不过是一介“寒士”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顾影自怜的结果。正因为这样,郭沫若说,如果真有广厦千万间,诗人就会早早地住进去,并不算冤枉他;正因为这样,诗人宣称只要“天下寒士”有的住,“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显然是有些用力过猛,有些假了。

注释:

①杜贵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献疑》,《学术研究》2012年第6期。

②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7页。

③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

④杜贵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献疑》,《学术研究》2012年第6期。

⑤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

⑥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

⑦朱东润《杜甫叙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⑧阮世辉《也谈<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寒士”》,《文史哲》1984年第3期。

⑨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

⑩萧涤非《批判胡适对杜甫诗的错误观点》,《杜甫研究》(修订本),齐鲁书社,1980年。

作者简介:侯柳(1970-),男,汉族,广东深圳人,硕士,副研究员,研究方向: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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