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景辉,陈寒醒
陈寒醒(以下简称“陈”):梅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接受此次访谈。您一直深耕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与话语权领域,对于意识形态理论有深刻独到的见解,成果丰硕。回溯您的学术生涯,您在博士期间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生存解释学,后来转向到意识形态与话语权、文化自信等方面。是什么促使您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梅景辉(以下简称“梅”):应该说,对于“意识形态”和“生活世界”等问题的学术思考,最初源自我自身在读研之前的学习经历,与一帆风顺在哲学经院中成长起来的学者相比,我在读研之前对于学术的爱好基本处于“自学”的状态,当时读了很多哲学类的经典著作,对于哲学的根本问题也有着诸多的生命体验,但还不能够运用学术性的“话语”来表达自身的思考,在2003年进入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后,我在张曙光、张廷国教授的引导下,从原来对于“道”和“理”的直观与体验进入到哲学的学术研究殿堂之中,运用生存解释学的视域来研究“生存”与“理解”“解释”“话语”等根本性的哲学主题。2008年底我到南京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工作后,对教学和研究有了新的兴趣和方向,但生存解释学依然是我一个坚定的研究方向,当然,我通过对马克思主义文献的深度研读,对生存解释学的学术资源与研究思路有了新的拓展与构思。特别是对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让我确信,对生存解释学进行更深刻的拓展性研究,就一定要回归到“生活世界”。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当代人在思想理论上的回归与创新必须以意识形态研究作为现实桥梁,才能够从纯粹学术研究通往现实生活世界。
意识形态理论范畴发端于19世纪初法国思想界,形成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并通过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改造成为一种政治权力的话语体系。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对于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和政治意识的凸显,导致在理论和实践两个领域中,意识形态的双重维度只以单向度的方式得到表达,即一般学者将意识形态单纯作为一种虚假意识予以批判。列宁和斯大林发展了意识形态的政治与上层建筑的向度。但是,这种单向度的发展进而引起诸多误读并导致现代意识形态边缘化,斯大林之后的意识形态理论越来越具有政治化的维度,甚而在当代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带有虚无化和边缘化的倾向,这也是福山提出“历史的终结”的缘由。在我看来,意识形态不仅仅是现实生活的虚幻影像,它本身就在建构人的生活世界,使原初的生活世界具有更加丰富的意义,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具有幻象世界和真实生活世界的双重维度。它不仅是虚假的社会意识和上层建筑的思想观念,更是反映着特定时代总体性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意识的文化表征。意识形态作为生活世界在文化和政治领域的投射,它其实也是生活世界得以构成与发展的轴心层。当意识形态以文化的方式表达出自身的内涵,必然对各个时代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当它以政治的方式表达出来,则对时代的上层建筑、政治格局和社会发展形成主导性的思想观念,也会给生活世界的发展确立基本的样式与规范。
陈:您认为当前意识形态话语权建构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梅:首先要认识到意识形态的双重属性。法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尔都塞说道:“意识形态是指某个人或某个社会集团的心理中占统治地位的观念和表述体系。”他认为意识形态既是一种非强制性的国家机器,同时也是个人对自身生活境遇的思想性表达。在此意义上,意识形态话语权具有政治和文化两个维度,从而表现为政治领导权和文化领导权两种不同的形式。政治领导权是主流意识形态以法律法规、政策规章、舆论宣传等形式,自上而下地在全国范围内确立统一的政治导向与政治共识;文化领导权则是主流意识形态以文化形态、思想理论等形式在人民群众中获得广泛的文化共识与价值认同,是话语权自下而上构建的方式。从政治意识形态的层面来看,所谓的“政统”总是通过“政治意识形态”得以维系,往往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发展与政治体制的变革相伴随。而文化意识形态则与历代传承的“道统”密切相关,历代道统的传承与演变不外是文化意识形态之生成与转化。如同冯友兰先生运用西方哲学的视角写作出具有时代意义的中国哲学史,在当前中西文化与意识形态都处于相互冲突与交融的时代,我们能否以一种现代性的思想视角来透视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的当代转化,可能是决定着我们的思想水准与文化传承能否突破传统,并形成现代性的主流价值理念的关键所在。因此,我们有必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特别是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视阈和“意识形态”与“生活世界”等相关思想来反观中国的文化传统与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境遇,让中国传统的人文精神与价值理念具有返本开新之效,从而建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话语权。我认为,意识形态话语权包含话语的“权利”“权力”和“权威”三个维度。“权利”表现为一种理论在话语体系建构中的“资格”与“资质”;而“权力”则表现为:在当前纷繁复杂的意识形态领域交锋中,马克思主义理论应当发挥着决定性的影响力、凝聚力和支配力,能够从理论、道路、制度和文化等不同层面为社会话语体系提供根本性的思想资源;“权威”指的是通过权威的思想和科学的方法,知识往往能够形成强大的凝聚力和影响力。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后,先是以文化意识形态的方式向传统的思想、文化、伦理和道德进行挑战,当新中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成为政治上层建筑的核心思想,它将意识形态的文化层面和政治层面融和起来,并引领中国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的发展。当前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建构的核心在于巩固文化领导权和政治领导权。马克思文化领导权不同于强制性的政治权力,它是通过对大众的文化教育而形成文化话语权,这种文化话语权增强大众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在认同,在其基础上才能形成巩固的政治话语权和领导权。意识形态的权利、权力和权威必须通过话语来表达,通过话语的媒介达到生活世界与意识形态的融合。
陈:您始终强调,思想领导权在文化领导权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文化领导权的建设,除了用学术话语这一媒介,还需要通过思想理论来发挥作用。那么两者该如何深入融合?具体的实践路径是什么?
梅: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将意识形态的产生归结为人的精神交往和精神生产,语言和话语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即“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观念、思维、人们的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权力”一定程度上体现在“怎么讲”的问题上。一般来说,学术与思想的交融通常采用“照着讲”“接着讲”这两种方式,前者指的是局限在马克思经典理论的框架内,做好“薪火相传”的工作。后者则是在批判继承前人理论的基础上进行思想阐释,也就是思想的“星火燎原”,如何统筹好两者的关系值得进一步思考。马克思指出,“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发展中的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思想的“人体”。的确,马克思的一些具体论断会随着时代语境的转变而失效,但马克思的精神却能够穿越历史与我们发生对话。通过对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能够放大马克思早期的一些哲学思想。而经典著作及理论的传播,也能引发新的讨论与新的思想理论延伸,以及历史方位与经典著作价值的转换。我们的职责就在于从文化意识形态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融合中理解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文化内涵和价值理念,在“照着讲”的基础上对着当前的时代语境来“接着讲”,结合“中国道路”与“中国故事”来阐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思想内涵与时代意义。
在具体的实践路径上,要将个人融入社会生活,这就要深入到社会的经济、政治及文化等各个维度。要以“史著论传”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去挖掘理论精髓,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从知道到认识,再到理解的逐步深化,才有“接着讲”的底蕴。“史”就是指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及其生成背景。作为理解主体的人,首先是一个前理解的存在,前理解同历史、文化等密不可分,通过大历史背景与具体历史背景的结合能让我们尽快沉浸在文本的语境中;“著”就是指读经典原著。马克思主义经典原著作为我们的精神源泉,是马克思主义者文化背景及社会实践的生动体现,更是我们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论”就是围绕思想史和经典著作研究所形成的诸多论点与论著。《小雅·鹤鸣》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山之石既可以为错,也可以攻玉,经典著作也具有磨砺人的精神气质的双重效应。正如我们阅读经典与前沿论著,一方面可以使我们与经典作家的心灵相互融通,一方面又可以开拓思想视野,对自己的写作灵感有所启发;“传”就是人物传记,人物传记是打开书籍的另一把钥匙。结合作者的生平及经历,你可以从细节感受到他们创作风格、思想认知的变化。平常我们阅读书籍,都是以事件为线索,从历史事件中了解世界及人物思想的演进,而阅读人物传记,是以“人”的生活世界为线索,用“现实的人”的生命经历的标尺去考察历史的进程,这是一种独特的视角,也会带来更内在、更深刻的理解。读经典绝不能浮于表面,要在对作者抱同情之理解,把握核心观点,在梳理书籍的脉络、深刻领悟他人思想中的精华,才有能力进行反思批判和借鉴继承,最后达到回归经典、回归生活、回归问题,回归实践的目的。
陈:根据您的观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权威”性与文化领导权和政治权的交融相关联,表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当代构建与发展必须形成权威的思想理论和权威的有机知识分子团体,才能够在当前的意识形态的交锋中处于核心指导地位。那么该如何培养新时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的人才?
梅:意大利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先驱葛兰西将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形成归之于“有机知识分子”的培养,他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和一般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兼具文化形态和意识形态的教育职责,而后者仅仅是某一学科领域的专家。专家可以同意识形态相分离传授某种实用的知识,而有机知识分子则肩负着对意识形态理论及其话语的阐释、传播与建构的责任。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的学者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专家,而是负有时代责任的“有机知识分子”。这就需要我们以理论化、系统化、权威化的方式,以“守正创新”为基本理念,通过学术来讲政治,达到文化意识形态与政治意识形态的交融共生。首先,应当注重培养学生的思想素质与政治素质、道德素质。一是,在此基础上鼓励、引导学生仔细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做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的创新者。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潮流,使“中西古今”的文化格局在中国当代文化意识形态建设中发挥关键性的作用,这就需要我们汲取百家之长,在批判吸收的基础上努力实现理论的创新与超越。二是领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优秀的传统文化凝聚着民族国家思想文化共识的结晶,体现着民族的凝聚力,在对于优秀传统文化继承的基础上,才能够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三是勇立科技革命潮头,做现代科技文明的开拓者。科学技术一方面促进生产力的飞跃,但是一方面又可能使人成为机器的工具与附庸。但是,正如分工产生的社会问题要靠推动分工发展来解决,要深刻理解马克思所说“工业是一本打开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我们需要在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的引领下,在正确处理文化思想与科学技术的关系的基础上革新科学技术,这样科技“硬实力”与文化“软实力”才能更好结合。四是把握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前沿,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弘扬者。文化领导权不同于强制性的政治权力,它的基础是通过自己的真理性、通过表达人民的利益诉求,以及对大众的文化教育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和践行得以实现。五是坚持立德树人,做新时代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的引领者。这也是意识形态工作、思政教育的应有之义。综合以上五点,以学生素质培养的核心层、保护带与显示器为导向,创新人才培养模式,紧紧围绕“为谁培养人、培养什么样的人、怎样培养人”这一根本问题,从国家教育大计和社会发展需要的大局出发,结合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专业特色、育人特色、学术特色,致力于培养高素质的专业型人才。其次,在人才培养中展开多维度的思考,防止陷入单向度的误区。统筹规划好“成人”与“成材”、“弘道”与“授业”、“德行之知”与“见闻之知”、学术与思想、实用与实践等各个范畴之间的关系。最后,要培养具有经世济民之志与经世致用之能的马克思主义学科人才。从宏观上来说,我们要坚持马克思主义核心理念的守正创新,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通过文化领导权来构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从中观上来说,我们要升华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人才思维方法的守正创新,注重培养学生的辩证思维,系统思维,历史思维以及创新思维;从微观上来说,我们要做到马克思主义知识传播的守正创新,在思想传承的基础上激发学生的内在生命体验,鼓励学生在原先阅读的“史著论传”基础上,用问题与对策的视角关照现实向度,以“史著论问策”的模式展开学术研究,真正达到“照着讲”与“接着讲”的深度融合。
陈:当前,国际思潮纷繁复杂,意识形态领域暗潮涌动,充满了博弈与挑战。新的世情国情背景下,特别是当面对全球性的共同“战疫”,如何才能更好地做好意识形态工作?
梅;这就需要我们与时俱进,整合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传播平台,有效发挥社会文化共同体的意识形态传播功能,建构新型社会主义文化意识形态话语传播方式与传播体系。比如在最近的全球性的“战疫”中,我们该如何发挥主流意识形态引领工作?如果将人类社会和民族国家看作一个生命共同体,则这个共同体自身也会有自己的免疫系统。在这个生命共同体中,社会意识形态是一个重要的相对独立的免疫子系统。如果进行内在分层,社会意识形态的免疫系统既是一个公众舆论的内在平衡系统,也是一个非主流思潮的防护系统和新的思想元素吸纳包容转化系统。在社会意识形态免疫系统效能提升方面,首先要做到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和公众舆论以及个体心理预期和心理满足之间的平衡。其次要做到有效防止对于生命体有害的细菌病毒类信息入侵感染生命体,导致危险。在重大疫情发生过程中,面对不同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博弈,要安排系统化的公众舆论议题设置和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引领。要通过讲述中国故事的方式阐释中国道路和中国制度,让中国精神、中国文化和中国话语能够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元素。如此这般,通过对这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有效应对,将有利于“中国之道”和“中国之治”的现代性叙事,也有利于生命共同体价值秩序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