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晴 晴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托马斯·哈代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备受争议,哈代甚至为此而不再写小说。百年后的今天,它已成经典,但是关于它的争议仍延续不断。争议之一便是小说女主人公——淑·布莱德赫。淑,因其反复无常的性格、大胆前卫的思想以及同男性不同流俗的关系而被誉为维多利亚时期的“新女性”。研究者们对如何看待淑也有分歧,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认为淑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新女性;把淑看成性格矛盾的叛逆者;视淑为人格分裂的病态女性(1)例如穆罕默德(MOHAMMADA)在其文章《淑·布莱德赫:女权运动的代表》(“Sue Bridehead: A Representative of the Feminist Movement”, Journal of Humanities & Social Sciences)中指出淑·布莱德赫的反叛性;范一亭的《阿诺德的文化观与〈无名的裘德〉的资本主义批判》,刘雪琪的《〈无名的裘德〉中对基督教的批判》等也提到淑·布莱德赫对社会的反抗和她的批判精神; 海尔曼(Heilman)在其文章《哈代的淑·布莱德赫》(“Hardy’s Sue Bridehead”,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vol. 20, no. 4, 1966, pp. 307-323)中说:淑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强调淑的“精神性”(spirituality),同时强调这一精神性本身的矛盾性。。淑的形象表面“新”而“复杂”,内里却“旧”而“单一”。淑这一形象中蕴含的“新”与“旧”的矛盾,最终导致淑“新女性”形象的崩塌。
托马斯·哈代在他的书信集中提到,很多年来他都在试图刻画淑这样一个女性形象。他认为,这样一种女性普遍存在,并日益触及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而如此常见的形象竟然长久没有被诉诸笔端,委实令人惊奇。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淑并非是奇异难得的怪胎,而是普通女性中的一员。哈代写道:“对于淑,没有什么变态或卑污的。她的异于常人只是程度上地,而非本质上地。就她的性本能而言并无不健全之处,只不过极弱,极难取悦。同时,她又极敏感,此类女子本质大多如此”[1]34。哈代通过这段话重述自己的意图和观点,字里行间都在为淑“辩护”,强调她的正常,否认她的异常。
哈代的观点不无道理,淑确实可以被归为寻常女性,这“寻常”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加以说明:淑性格中的依赖性和淑性格的矛盾性。淑依赖于男性的爱与关注,即以男性的爱与关注作为自我认同的基础,精神上缺乏真正的独立性;其次,淑的性格充满矛盾。淑的矛盾性格因为小说高超的艺术手法而具有迷惑性和欺骗性,使淑这一人物形象“表里不一”——表面“单纯,自然”,大胆前卫,不墨守成规[2]118,内里极度渴求男性的爱与关注。
淑对男人爱的渴求和她在此基础上的身份建构表现出小说对女性形象的陈旧刻画。这种男性视角下女性形象的片面刻画把女性简化为自私冷酷的文字框架和极度渴求男性关怀和爱慕的寄生品,同时小说又试图批判这种形象建构。小说所提供的这种阐释的可能性,不仅丰富了小说本身的内涵,也展现出小说本身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多维反应。
在追求自我欲望的满足的探险中,淑就像在进行一场个人的狂欢。(2)“‘狂欢’一词最初指的是中世纪时‘仪式场景’的实践展现,人们对此是积极参与”(Renfrew131)。“他们的目的是对抗权威定义的真理:‘一种先验的,支配性的,被认为是永恒的,无可辩驳的真理’”(Renfrew131;RW9)。她横冲直撞,蔑视权威话语,并任性地将社会规约弃之不顾,展现出“新女性”的反叛特质,然而这反叛并未产生真正的颠覆性效果,反而进一步巩固了旧的社会秩序。如斯蒂芬·格林布拉特指出的那样,貌似反叛的个人言语或行动本身并不能简单地被认为是一种解放性力量,因为异己他者的存在是权威话语建立的必需,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对异己他者的容忍、压抑、排斥和惩罚,反抗性的成分被整合进对权威话语的肯定中去,从而“加强了那种看来他们将要提出疑问的权力”[3]639,这一过程即“遏制”。刚开始时淑的不羁行为并未受到实质性惩罚,以至于她总是认为自己是自由而独立的个体,并试图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事实上,对异己行为的无视可以成为权威话语表示自己开明的方式,“先纵容后惩罚之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强大”[3]639,最终都是为了巩固权威话语本身,淑就在这“先纵容后惩罚”的过程中被遏制,成为权威话语借以自我塑造的异己“他者”。
淑的反叛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对宗教的态度、对婚姻的看法、与身边男人的关系。
淑在小说中第一次真正出现是在她购买两个异教雕像的时候。“她紧紧拥着它们,像抱着稀世的宝贝”[2]111,这件事暗示淑对当时主流宗教的态度。虽然工作在一个“圣洁的,制作与出售宗教物品”的店里,淑对正统宗教却相当反感。正如她自己所说:“任何东西都比那陈腐不变的宗教花哨强!”[2]105-112这样反传统的言语和行为导致她与房东太太发生冲突,只得离开自己工作的店铺。淑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事件背后社会对异于常规的宗教思想的压制和仇视,并将此事作为笑谈讲给裘德听。在梅尔彻斯特,淑从师范学校的禁闭室里逃跑,她去裘德的住处找他。在他们的对话中,淑再次表露对宗教的反感。她说:“我的朋友已经使我完全脱离了那种想法,他是我见过的最没有宗教信仰的人”。然后她引用一些亵渎宗教的诗文对正统宗教加以嘲讽:“啊,圣徒们惨败的荣耀,绞刑架上上帝冰冷的肢体!”[2]180她向裘德建议,将圣经中的使徒书和福音书分成不同的小册子,重新排列组合,为裘德做一本新的《新约圣经》,言语间明确透露出她对正统宗教传统的反叛以及对主流观点的不以为然。由于淑此类言行只是在有限的私人空间流传,因此它并没有被外力强行干预,而是被暂时宽让和容忍。事实上,淑对正统信仰的反应同样是虚假而富有欺骗性的,因为她不过是用一种精神崇拜代替了另外一种,“她依然处于崇拜物的影响之下:只不过她壁炉上的崇拜物由基督圣徒换成了希腊神祇”[4]65。
淑对婚姻的态度同样非同寻常。她不以婚姻为束缚,离开自己的丈夫去和裘德在一起。在劝说她的合法丈夫菲洛特桑顺从她的意愿的时候,她直接抒发了对婚姻约束的不满,并以身试法,对婚姻法律发出挑战。她说:“法律应当根据各人的脾性而定,应该分而别之。人以群分,品性各异。”[2]266淑的话貌似有理,其实漏洞百出。若法律因人而异,那么法律又有何用处呢?淑引用约翰·穆勒的话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她不知道爱德华·吉本和约翰·穆勒的观点虽然广为流传,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对他们的所说所写进行实践。约翰·穆勒与哈里特·哈代相恋多年,但二人在哈里特·哈代的丈夫逝世两年之后才在一起的。淑自以为可以不受限制,其实不过是她在四处碰壁之前自我建构的天真幻觉。淑的大胆言辞是“常规语言范围外的另一个界域”[5]220,但是仍处于社会建构之内,不可能超越。淑对社会建构的无知和缺乏洞察力,可以看作是社会常规设定的陷阱。社会常规需要异己者,以显示海纳百川的包容,然后通过对异己者的排斥和惩罚来进一步确立权威。只有弱者才会任由自己被捕捉,成为权威话语祭台上的祭品。
淑的反叛还体现在她和身边男人的关系中。淑的第一个情人,是基督寺的大学毕业生。淑与他建立了友好而亲密的关系。在大学生毕业后,淑同意和他在伦敦“同居”。男方的用意昭然若揭,但淑却坚持同居而不同室,基督寺的大学毕业生伤心而死,临死前对淑试图主导两性之间的关系、对男性“欲拒还迎”的态度做出评价,说“淑这样的伎俩用得太多了”[2]178。这个故事本身是由淑转述给裘德听的。乍看之下,它似乎说明淑的单纯无私、毫不隐瞒,但是正如基督寺的大学毕业生所说的那样,这样的伎俩她也许用得太多了。尽管基督寺的大学生和淑的故事以前者的死亡终结,淑依然试图在裘德和菲洛特桑身上重复同样的策略。最终裘德英年早逝,菲洛特桑的事业一败涂地。淑的个人情感的狂欢释放和满足着淑的内心欲望,她我行我素,几乎为所欲为,这种莽撞和洒脱不仅是对社会常规的颠覆和逃离,也包含着对他人感受的漠然和忽视。
宗教、婚姻和两性关系,是淑叛逆言行的三个方面。她施展自己的魅力,试图在小范围内操纵权力以满足自己的渴求,创建一场个人的狂欢。但是,我们同时可以看到,社会规训权力之网虽未收紧但也时刻笼罩着她。淑对宗教的态度不虔诚,房东太太与她发生冲突;淑在伦敦与基督寺大学毕业生同居,她的父亲将她扫地出门。这处处显示出社会规约对淑的谴责。对于她逃离和菲洛特桑的婚姻,社会权力回击得更为激烈,不是直接惩罚淑,而是毁掉了菲洛特桑的人生和事业。事实上,对于淑,规训权力“无形实施”[6]187。它作用于菲洛特桑,也通过菲洛特桑传输,虽然还没有直接到达淑的身上,它巨大的羽翼却无处不在。最终,规训权力羽翼收拢,用四具小小的尸体(淑和裘德的四个死去的孩子)和疲惫不堪的生活彻底击垮了淑·布莱德赫。小说中孩子们的死亡不仅为淑任性的追求画上句号,作者也通过“小时光老人”这一角色借命运之手对裘德和淑徒劳的努力进行嘲弄,最后淑脆弱的灵魂支离破碎,在“责任的祭台上”[2]412匍匐低头。
对于淑对社会常规的僭越,权威话语并非听之任之,规训和遏制的过程从未停止,淑的反叛最终变成了屈从,她的“新”被“旧”腐蚀,而她作为“新女性”的形象也在权力话语的场域中被遏制。
米歇尔·福柯说:“权力操作是吸引力般的系列机制;它引出异己他者,对之监控和注视。”[7]45规训力量在无形之时最为有效,“异己他者”越是无知,权力系统运作也就越有效。就像淑,她的多重僭越行为被引出、展示、孤立、激化,最后被多重权力机制含纳和吸收。权力运作的成功“是与它隐藏自己的运作机制的能力相称的”[7]86,这就要求我们应“能够在它最不可见,最被误认的地方发现它的存在”[8]163,它藏匿于社会关系、思想或道德中。简而言之,即使主体可以逃离社会压制,他也“必须屈服于他内心的思想体系”[9]64,淑就是被内心的思想体系压制的例子。比如在小说结尾,看到菲洛特桑准备好的结婚证书,“淑的表情像被判刑的罪人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之棺一样”,淑还是迫使自己服从内心的准则,和菲洛特桑结婚,“这是我的责任”,她这样告诫自己。最后心灵同身体一样,“疲惫苍老”[2]436-489。
对淑的规训与惩罚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社会层次和自我层次。两个层次的规训与惩罚由外向内渗透,同时二者相互交织。在社会层面,对言语的控制,即话语权的掌控,是对社会主体进行规训的有效方式。根据福柯的说法,社会控制话语的策略有四:第一,排斥;第二,对话语的解释进行控制;第三,对话语使用者施加限制;第四,以社会推行话语。[3]495在淑被社会常规逐步遏制的过程中,四种策略都发挥作用,建构起摧毁淑的权力之网。
首先,排斥。在持有异端言行的淑周围,总有与她持不同意见、排斥她言行的人。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排斥淑的是裘德的姑姑,德卢西拉·福利。淑第一次被提及就是在福利姑姑的斥责中,“和他的表妹淑一个德性”[2]9,福利姑姑得知淑的职业后对她更加不喜。在小说的第二部分,排斥淑的是淑的雇主。她打碎了淑的异教雕像,很明显,她对淑的偏好毫无好感,干脆毁而灭之。更严酷的拒斥来自小说的第五部分,在奥尔德布里克汉,淑为裘德描绘教堂里两个需要修整刻印的表,被众人拒绝。虽然淑感到很痛苦但她仍然有余力发泄她的不满:“我无法忍受那些人,还有别的人,竟然认为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们是不道德的”[2]360。淑口中“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人们”指的是她和裘德。福柯说:“对某种行为需做出解释的先行条件是已被定义。他们被‘安全措施’惩罚(禁止进入某些领域)”[6]18。这里淑试图解释自己并非不道德,只是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这一解释行为本身说明她已经被定义为“不道德”,因此她被禁止在神圣的教堂做工。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房东太太拒斥淑和裘德,即拒绝他们留宿一周,成了三个孩子死亡、淑流产和淑最终崩溃的导火索。
第二种策略,对话语的解释进行控制。这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和第五部分都有提及。首先,在小说第二部分,关于对《圣经》的阐释,淑说:“人们没有权力歪曲《圣经》!我讨厌这些骗子,假道学用抽象的教义涂抹篡改流淌在这伟大而热烈的曲子中自然、包容的人类之爱。”[2]182但是事实上,阐释《圣经》的权力确实在“骗子,假道学”所在的教会手中。如福柯所说:权力产生知识,真理与权力共生,而话语权力也掌握在“合法的言辞和有权言说它们的人手中”,“话语本身并不能产生此种效力”[8]170。淑·布莱德赫并不是“有权言说”的人,她对《圣经》的阐释也只有她自己和裘德在听,甚至裘德也未表示赞同。在小说第五部分,淑因为和裘德的不合法婚姻,被不断排斥。对于她行为的社会影响和阐释,淑个人并不能控制。也就是说,淑的个人阐释是在社会控制的话语中被沉默化了的。
第三种策略,对话语使用者施加限制。在教堂被拒斥之后,淑开始怀疑自己,她说:“这些流言和指指点点,使最善良的人也不安,从而真的变得不道德了。”[2]360社会观点和话语确实对社会主体施加限制,并以此对社会主体进行规训和控制。淑被拒斥,被评判,本身已被限制,因为社会构建的真实是唯一可用并被社会整体接受的真实。
第四种策略,以社会推行话语。这在一般意义上是就体制而言,比如通过教育等推行主流话语,在无形压力下对某一种话语的靠拢,也是社会对话语进行推进的方式。这一策略常和前三种策略重叠。首先,在奥尔德布里克汉的春季集贸会上,当淑被阿拉贝娜问及婚姻状态时,淑撒谎,说自己已经和裘德结婚,由此向社会常规话语靠拢。淑在婚姻话题上撒谎,其中不免有对阿拉贝娜的警戒,说明多年漂泊之后,淑开始感受到周围环境的压力。在被问及是否结婚这一问题时,淑想说实话,但在社会压力下又不免吞吞吐吐。埃利斯(Ellis)在《关于〈无名的裘德〉》中说:“当淑精神崩溃时,她会感染周围人的话语。”[10]310实际上在淑崩溃之前,在她对阿拉贝娜说谎时,她就已经开始感染周围人的话语并以此进行自我规训了。她试图使生活容易一些,但是又无法完全妥协,众人的排斥令她痛苦,但她又不得不为“自由”而僭越。淑缺乏对社会运作机制的深刻洞察,最终导致自我和他人的悲剧。
凯特·萧邦说:“想要飞越传统与偏见的荒野,必须有强有力的翅膀。有时候看到那些弱者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颤抖着落回原地,实在是令人悲伤。”[11]82淑·布莱德赫想要飞越传统和偏见的荒原,但是她是弱者,也没有强有力的翅膀。更可悲的是,有些人在飞跃受挫之后并没有落回原地,而是匍匐得更低,甚至视曾经飞翔的想法和尝试为无法饶恕的罪恶。淑就是这样。她最后也渴望死去,却选择了比死亡更痛苦的结局——忏悔而卑微地活着,作为一种赎罪。可以想见,她所面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命运的重大打击是怎样撕裂了她本就软弱的翅膀。她从此不敢仰头看天空,只能紧紧拥抱住她曾经深深拒绝的正统思想和观念,以此进行严酷的自虐。特里·伊格尔顿说:“社会没有必要去摧毁那些为自由而奋力一搏的人;它死亡一般的意识形态已深深根植于个体自身的脑海中变成自身行为的审查员,焦急地期待着自我的毁灭”[4]70,这也是对淑的情况的恰当描述。在小说末尾,淑已经完全内化了社会规约,变得比普通保守的女子更加保守。这改变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在宗教方面,淑抛弃了对正统宗教的敌意,以一种令人吃惊的狂热和顺从,严格遵守教义,“我们应当在责任的祭台上奉献和牺牲!”[2]412她对裘德如是说,几天以后,裘德发现她匍匐在圣·塞拉斯教堂的甬道上祈祷。正如一些评论者所说,“狂欢”“只能提供暂时的释放和颠覆,而最终也将会被纳入它所反抗的体系”[12]132,淑就是一个例子。其次,淑对婚姻的态度也变得极为保守,完全接受了她曾经强烈拒绝的观念。淑曾告诉菲洛特桑,法律应根据每个人的脾性而灵活制定,夫妻有权利取消他们之间的契约,彼此自由。但是现在她告诉裘德他们之间非法结合的唯一可取之处是他们没有缔结婚约,没有亵渎他们各自第一次婚约的神圣性,淑对婚姻的态度从契约自由转成了对契约的偏执。再次,淑断绝了同裘德的关系,再次与菲洛特桑结合。裘德病重之际,在一所教堂中见淑并亲吻她,淑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为了弥补过错,淑强迫自己把身体献给菲洛特桑,此时惩罚“作用于心灵,思想,意志甚至偏好”[6]16,淑不仅放弃抵抗,自己也已成为权威社会的共谋,对自己的僭越行为和想法进行无情压制。与身体相比,惩罚“作用于心灵时更为有效”[6]16。但是此处,淑却是灵与肉的双重折磨。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淑说:“无论我们的敌人是谁,我都匍匐屈从。我被打败了,我们是俗世,天使和世人眼中的笑话。”[2]410
淑从来不是真正有勇气的人,她高谈阔论,不断地引用约翰·穆勒的话,对宗教的态度模棱两可,同时不断调侃和挑战社会既定的价值和规则;但是她的反叛停留在言语层面,在行动上她并没有清醒地认知现实,而是像一个孩童一样任性莽撞。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的宽容和她的任性坚持使她可以如此妄为,并且她没有因此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当重大灾难袭来时,她无力承受,只能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分崩离析。
总而言之,淑是一个极度敏感、自我,貌似反复无常实则单一普通的女性。哈代对淑的刻画用心良苦,借裘德之口表达了对她的爱慕,同时又流露出揶揄、挖苦、无奈等复杂情绪。在小说中,裘德不断强调,他和淑早出生了五十年。小说试图超越陈规,跳出时代的局限,但历史的痕迹无法摆脱,正如没有人能握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
哈代对淑的反复无常的复杂性格及其背后的单一主导性特征——对男性爱的渴求——的刻画本身,并未脱离传统男性对女性的常规建构。淑的形象,正是以这一主导性特质为基础所建构的女性形象。淑的行为被展示、被拒绝和被惩罚,展现了淑被规训和遏制的过程。权威话语总是需要异己他者来确立和巩固自身权威,在这里,淑就变成了这个需要被压制、拒斥、惩罚的他者之一。所以貌似反叛的女性角色很多时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叛,她们的言行“所构建的权力影响并未改变制约她的社会结构本身;反而进一步加强和复制了这种结构。”[13]9从这一意义上说,她们同那些貌似保守的女人一样,甚至更加保守,她们并不是真正的“新女性”。有心或无意,哈代用淑的命运为此做出诠释,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淑的言行和真正的反叛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生死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