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侵”引发的救赎

谷立立

几乎是先声夺人地，《冬将军来的夏天》将我们带入了某种着魔的氛围：在被强暴的前三天，29岁的幼儿园女老师黄莉桦的祖母，凭着年轻时从魔术团学来的缩骨功，蜷缩在一口木箱里，不声不响地回了家。这里，毫不知情的我们与黄莉桦一道，走进这座“被占的宅子”，在遍布四周的诡异气氛中，等待着恐怖事件的依次降临。果不其然，三天后，“熟人性侵”不请自来：一次聚餐后，幼儿园园长的儿子、富二代廖景绍在黄家的客厅里，强暴了酒醉后的黄莉桦。

想来，每一个被强暴的女子，都会像黄莉桦一样无助（比如林奕含。在完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不久，她就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在自责、羞辱、痛苦、绝望的轮番侵袭下，她既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又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残缺的自我。此时，似乎就连灿烂的阳光，也不能为她带来一点希望，更别说直面伤痛的勇气。只是，《冬将军来的夏天》既不是自剖伤痛，也不是曝光内幕。事实上，甘耀明并不愿让自己的小说，变得过于惨淡阴暗。很多时候，他就像高明的心理医生，游走世间悬壶济世，让饱含着温度的文字，成为一剂止痛的良药、一碗温热的鸡汤。

书名：《冬将军来的夏天》作者：甘耀明。出版：贵州人民出版社

毕竟，在伤害发生后，采取法律手段维护女性权利，固然必不可少。更為迫切的却是，怎样去慰藉那颗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心——因为无论医院的验伤、警方的取证，还是法庭的审判，对当事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二次伤害。当然，《冬将军来的夏天》并不是教人“如何成功制裁强暴者”的小说。所有的报案、验伤、审理都只是引子，在漫长的铺垫后引出最终的救赎。甘耀明深知，曾经有过的情感联结，是生于世间最大的财富。只有保有对逝去情感的缅怀，我们才会对未来满怀希望。

因此，在遭遇“性侵”与失业的双重打击后，黄莉桦离开家，搬到了城外一处废弃的泳池，与她同住的是包括祖母在内的五个老妇人。表面上，她们其乐融融、与世无争，但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段不能与他人说的伤心往事：或者被丈夫欺骗，或者被子女抛弃，有家难回、老无所依。于是，索性彼此携手，将同伴当作亲人，将老狗当成女儿，组成全新的“共生社团”。或许，这就是爱的源头，预示着温情与救赎、理解与宽容的回归。

相反，寻常家庭早已没有了爱。面对受害的亲人，冷漠的父母不但不提供应有的保护，反而一味地谴责、逼迫女儿放弃正常的维权。有“日本Me Too第一人”之称的伊藤诗织，在曝光“熟人性侵”的非虚构作品《黑箱》里，多次提到家庭的掣肘。当她决定参加BBC纪录片《日本之耻》的拍摄，并在新闻发布会上曝光真相时，她的父亲语气郑重地告诫她，“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这样活着，大概伤害最少”。

幸好，黄莉桦有疼爱她的祖母。成年后的她不会忘了儿时与祖母度过的幸福时光。这是一种被冬瓜糖的甜腻重重包裹的气味，伴随她度过了孤独的童年，成了她“惦记人事的方法”。于是，当我们回过头去，重读小说开篇那个颇具魔幻色彩的句子“我被强暴的前三天，死去的祖母回来找我”，才知道作家的深意。是的，面对“性侵”不止有一种途径。只要有爱，故事就不会停留在悲哀中。被伤害、被强暴，哪怕是像祖母那样，被冷漠的儿媳赶出家门，被宣告“死亡”，都不是伤心的理由。相反，这是救赎的开始：只有把隐藏在“生命的犄角旮旯里”的负面情绪，统统逼了出来，再加以亲情的抚慰，所有伤害才会渐渐远去。

就像小说中反复提到的“冬将军”的故事。二战时，德国军队兵临莫斯科城下。彼时，一位年事已高的祖父为了寻找珍稀药材，替孙子治病，在大雪的夜里冒险出城，独自走向敌境。在被德军逮捕后，老人在茫茫雪原里站了三天三夜，成功地让敌人撤军，保住了国家的安全。回到小说，祖母就是现实里的冬将军，她的呵护让深陷痛苦的黄莉桦不再孤立无援。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仿佛看到这样一幅温情脉脉的画面：五个年老的妇人、一个年轻的女子，开着一辆吱嘎作响的破车，在救赎的路上越走越远，从养老院接回了患有老年痴呆症的曾祖母，在网络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阿菊姨婆。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何回归现实，如何面临终将到来的法庭审理。这是小说最具戏剧张力的一幕。我们不难看出甘耀明的讽刺。他认为，对性暴力的了解，是逐渐演变的过程。老观念认为如果没有抵抗的痕迹（挣扎、反抗、说“不要”），就称不上“强暴”，哪怕受害者的身体明确地告诉我们，强暴真实存在过。新观念截然相反，认为“性侵”不存在唯一的受害反应。具体到黄莉桦的案件，老观念占据了上风。因此，她不得不在法庭上，当众说出案件的起因、经过，并明确地告诉法庭，她说过“不要”。

这意味着，哪怕有着惊人记忆的同事当庭背出了案发当晚的菜单;就算黄家公寓大楼的社区警卫当众作证曾经目睹廖景绍送酒醉的黄莉桦回家，都不如黄莉桦的陈述，来得更有说服力。偏偏，酒醉后的她记不起发生过的一切，记忆中的片段并不真切，就像一场噩梦：由于醉酒，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挣扎、喊叫，或者只是半推半就、故作不肯。可就在此时，伤害发生了。于是，在形势对黄莉桦不利的情况下，祖母主动请缨，为孙女作证。如前所述，案发前三天，她藏在一口木箱里回到黄家;三天后，她恰逢其时，一字不漏地旁听了“性侵”的全过程。

这样的证词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扭转判决结果，我们不得而知。唯一清楚的是，为了证实证词的有效性，身患绝症的祖母必须当着庭上众人表演缩骨功，将自己装入木箱，进而导致她腿部多处骨折。谁也不知道案件的最后结果。显然，甘耀明并不急着为《冬将军来的夏天》盖棺论定。就像“冬将军”的故事注定不会有确定的结局：没有人知道在德军撤退之后，被称为“冬将军”的老人是否如愿地找到了药，他的孙子是否真的治好了病，一家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又是温暖的。这一次，故事终于停在了“它最想停的地方”。那么，审判呢？有没有明确的结果，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所有的老无所依，所有的暴力侵犯，都不再存在;受伤的女孩再一次体会到亲情的温暖，终于放下伤害，重归平静。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治愈”？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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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法律是什么》

作者：刘星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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