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NLI
“木头的味道”,李青说,这是他布展前对Prada荣宅的印象。
李青出生在湖州,小时候住在旧时的江南古宅里,白墙黑瓦,层层院落,住着很多户人家,李家的房子在二层,抵达家的路径是弯弯绕绕的,像迷宫;李青儿时最爱的也是迷宫游戏:放学后和小伙伴玩找最黑的巷子钻,穿过邻居家的房子。当李青第一次来到荣宅,儿时的好奇心重被激发,一如曼德尔施塔姆笔下的那粒麝香粉,在空间中弥漫。他想给这个空间编撰故事,放置人的痕迹,“让房子显得似乎还在被使用中”:男主人卧室里,一条仿佛刚刚被褪去的蓝色裙子随意搭在沙发榻上;女主人卧室里放了一张床,播着爵士乐;他甚至虚构了寄住的客人:一位流浪作家,旅行痕迹布满了整面墙,票根、当地报纸、明信片……“旅行墙”的对面陈列着纳博科夫小说《洛丽塔》的各种版本书籍。
舞厅的窗户印着一幅幅浙江农民自建房的摄影作品,这是李青这两年拍摄的。此前,他在自己的Ins账号持续发布这些照片。这一帧帧照片,像是檔案记录,拥有一致的视角和构图。这些房屋,有着杂糅的、奇怪的审美,是当地人对现代化的豪华生活的想象。如今,这些想象被安置在荣宅的窗户里,人们从宅子外部、里面都能看到,像是两种想象的互相观望。
这些浙江一带特有的农民自建房,对李青来说太熟悉了,“我甚至能背出里面的空间结构”。从高中二年级到大学三年级,李青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七年,和同学们一起。与这场青春乌托邦粘连在一起的是房屋的柴火味。虽然盖了楼房,但当地人还是将旧有的生活习惯带入,一楼装了灶台,树枝在火里燃烧,混着泥土的味道。
总是等到周围的建筑都拆了,才将镜头对准那栋在废墟中孤零零的房子。这些连缀的“档案”,散发出孤单的味道。李青执着于寻找并创建“人的痕迹”。在那些被拆迁的房子里,他拍摄了各种地面,并将这些图片输出后打印在地毯上。这些柔软的地毯叠合着铺在舞厅的中央,像素放大、转译、印刷,让这些地面图案显出抽象的视觉效果,让人全然忘却了图案的原初——那些破碎的地砖、粗粝的石子、零星散落的涂料。这些来自废宅的地毯与窗上的自建房构成了一个即将消失的农村,在这座修葺一新的百年老宅里诉述着另一个空间的故事。
李青从2011年开始“窗”系列的创作。窗户来自于被拆的建筑,充满了人的痕迹,李青第一次在市场上看到这些旧窗就被迷住,将其当作画布,在上面绘制建筑、城市景观,从探讨“观看”的方式到城市政治权力空间的变迁。
“关于绘画是窗户的一个隐喻一直以来都存在。通过绘画,把彼时彼地的风景或者是其他的场景通过画面召唤过来放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面,它的作用很像一扇窗户。”李青的作品值得“考古”般地观看,一层层地读取。那些涂鸦痕迹和手写字迹,像是孤独的人在窗棂上写一些现成诗句的片段,或将其当成社交媒体前的BBS留言板:“你回来了吗?好的,干活去吧。”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窗棂诗稿》(2013)中,李青改写了俄罗斯白银时代最卓越的天才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列宁格勒》,加入了上海的生活印记,亭子间、江水、货轮。列宁格勒是个密码,一再被书写,而原句“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被保留,仿佛在上海的此刻,就能拨通彼得堡的电话。
上海于李青,正如列宁格勒于曼德尔施塔姆,是充满了隐喻和密码的地方。
李青的“窗”系列绘制了上海的地标建筑,从过去的欧式、苏式建筑到如今的地产项目。时代的更迭在上海的城市空间留下了痕迹。李青捕捉记录并缝合碎片。
像是本雅明笔下的“都市游荡者”(Flaneur),用看似毫无目的的闲逛,攫取被人忽视的信息,又将这些信息打碎、重组绘制于窗格,成就了一幅幅迷离暧昧的都市迷宫。“窗”系列是迷宫,被安放了故事的荣宅也是迷宫。对于都市游荡者而言,迷宫是迷人的,迷路才是有意义的。李青似乎执迷于制造迷宫,那些或真或假的信息碎片让人在观看中迷路。比如,荣宅主人荣敬宗的孙女是虚构的人物,李青给她的画像也是含混的:穿着晚清旗装,高耸的立领配着发髻——是西方对东方女人的想象,是符号化的、抽象的。抽象的形象覆盖真实的个体。而画作的手法来自于李青“互毁而同一的像”系列:两幅画作,荣敬宗和其孙女的肖像,在油彩未干时被黏合在一起,互相沾染。由此,再得到的两幅肖像看上去混沌、似是而非,像是一场迷离梦境,面庞被梦境吞噬。那个虚构的旅居作家,他收集的图景,那些人的面庞也是时隐时现,像浸没在波浪的起伏里。李青用女性化妆品,一张吸油面纸,达到了面孔的“显现”,又用化妆擦遮住面孔。这种“游荡”是一种流浪与没有归属的游走。被李青安放在作品里的作家无一不带有流亡色彩,曼德尔施塔姆、纳博科夫以及普希金。李青被这些人打动,像是一种命运的联系。
如同回到故土热泪盈眶的曼德尔施塔姆,李青也是满怀乡愁的,他的乡愁不指向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广泛的“消逝”,那些消逝的日常风景:正在消失的农民自建房,不断更新的城市,不断被掩盖的旧痕迹……
他的乡愁也指向文化上的故乡。除了北京、上海,李青作品中也有香港元素,除了现实中的景观,如半岛酒店,那些招牌、霓虹灯、繁体字也非常香港。在2016-2017年的香港个人项目里,李青集中呈献了他的香港记忆。其中作品《两场电影》里,李青描绘了香港电影中的亲密场景,这些被定格的画面出现在海边,最私密的表演向最广阔的自然敞开。出生于80年代早期的李青,香港文化是他青少年时期的养料。“香港对我来说是文化上的一块故土,我这一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很大程度上受香港文化的影响,那些流行文化的影响,香港于我代表了部分乡愁。”
城市,只有在游荡者的眼中才能展开自身的秘密,李青显然是一个知晓关于“秘密”的全部秘密的人。
希區柯克曾说过“秘密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秘密的过程”。展览“后窗”,名字来源于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在这部电影里,男人因为脚受伤,只能待在家里,每日透过窗子窥探邻居,却意外发现一起凶杀案。2014年在上海的项目“放大”,也源自一部电影《放大》。这两部与秘密相关的电影,均与“观看”的隐喻相关。前者是通过窗中获取邻人的碎片化信息,再用想象和信息拼凑出来,获得一个现实;后者是用“放大”客体(一张照片)的局部去接近现实。
“虽然《后窗》是悬疑故事,但是讨论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在城市中,我们是疏离的,观看的方式被狭窄的空间所限定,你同时处在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当中,人与人互相窥探,从狭小的窗户互相获取信息碎片,互相想象对方的具体生活。”李青想去探讨,新型的人际关系是如何从城市空间塑造出来的。
窥探无处不在,从现实的“窗”,到网络的“窗”,人们浏览页面,打开一个个窗口去满足对世界的窥私欲。作品《霓虹新闻》里,李青编撰了三个人间的故事,它们融汇了网上的八卦消息、鸡汤故事,如同一个程序设定好的AI,做了大数据收集、读取工作。网上的这些充满了媚俗气息的故事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这让李青的编撰充满了真实性,就如同从网上复制粘贴下来的。
在作品里呈现并安置秘密。那首回荡在荣宅女主人卧室的爵士乐,叫《嫉妒探戈》(Tango Jalousie)。嫉妒,带着隐秘,与《卡拉OK房》大声宣告的“伤心”不同,它似乎只能以一种曲折、低徊的方式释放。
无论是建筑还是网络的“窗”,提供的都是一种碎片化的观看。李青的讲述一直是碎片化的,“窗”上绘制的建筑是碎片化的,外观及内部的局部、Ins上的网页、文字标语;荣宅主人和旅居作家的故事也是碎片化的。这些碎片像一些气味的线索,刺激观者展开想象,完成故事。隐喻,达成了新的意义涟漪,将故事又推进一些。隐喻布满了李青的创作,“窗”是隐喻,“互毁而同一的像”是隐喻。美国女诗人Jane Hirshfield说“隐喻是门上的把手,你通过把手通向新的房子和新的世界,甚至制造一个世界”。
李青就像一个隐匿了身份的讲述者,也是给予门把手的人。
他说,“我不是一个给出答案的人。”
1.李青《大家来找茬·衣店(两图有八处不同)》,布面油画,200×150cm×2,2010
2.李青用了一面墙的空间讲述关于《洛丽塔》的那些碎片,摄影:朱海。
3.Prada荣宅,李青“后窗”展览现场,摄影:朱海。
4.李青《邻窗·银行》,木、有机玻璃、金属、油彩、马克笔、铝塑板,148.5×118×12cm,2018-2019
5.艺术家李青在Prada荣宅,摄影:朱海。
6.李青《邻窗.荣发》,木、金属、油彩、有机玻璃、漆、铝塑板,148×148×8cm,2016-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