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超
淘宝“双十一”购物节已经成为中国大陆一年一度的讨论热点。2019年的讨论则更着重于“是什么创造了年年攀高的商品交易额”。其中,被认为发挥直接作用的是“蚂蚁花呗”信贷支持系统及其新政策:“2019年11月6日,支付宝花呗宣布取消账号限制,新增支持‘多個账户开通花呗的功能。”这相当于一位消费者可以同时拥有一个银行的多张信用卡,有更多可支配的信贷资金参加“淘宝”购物活动。但是,多个“花呗”账户在满足可消费需求的同时也引发了如何“偿还”消费贷款的问题,即偿还能力与消费贷款并不适配时,信贷压力如何解决?
自2014年以来,随着网络信贷消费方式逐渐被普通大众接受,“蚂蚁花呗”也将更多偿还能力不稳定(包括无偿还能力的大学生)的年轻人网罗进信贷消费中,令信贷偿还问题更加突出。无独有偶,2019年11月,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其新书《偿还:债务和财富的阴暗面》中也讨论了当下“债务管理”的流行问题,她提出:各种各样的债务服务广告强化了“有债务才有生活”的意识形态,债务也从“负罪”变为时尚和流行。但是,其中更大的问题在于:借债在大学生群体中极为盛行,他们债务缠身也还不起贷款。负债累累的人生该如何解决偿还问题?作者的疑问再次叩响了中国大陆对青年与信贷压力的反思:偿还能力不稳定的大学生如何面对和转换与自身身份并不相配的偿还压力呢?本文试图围绕大学生的信贷消费压力在具体生活中的表现,借助半结构式访谈和网络讨论数据统计等方法,分析大学生群体信贷压力的特征影响及其形成的动力因素。
一、存在的幽灵:信贷压力的弥散
信贷压力已经是信贷消费中无法回避的问题。社会媒体对这一问题的解析从经济压力拓展到青年精神压力上,也更多集中在青年白领“穷忙族”“花呗族”“非理性消费”的话题中。那么在校大学生是否与媒体报道的年轻白领一样面临相似的信贷压力呢?在前期的访谈中,本文发现受访者(在校学生)侧重强调:在自己可偿还的能力内进行借贷。这似乎显示了大学生使用小额信贷消费的特点:突出个体“理性”和提前评估自身信贷能力。在这种思维指导下的信贷消费行为似乎减轻或取消了自身对偿还负担的担忧。但在实际的信贷消费行为中,个体的自我预警与玛格丽特在书中提到的“债务服务广告”作用相似:“不是让你的沉重债务如烟雾般飘散,而是帮你巩固它们,然后一点点地还,同时让你一开始就学习避免那些让你深陷赤字的自由消费行为。”。在预估前提下的信贷行为不但没有令使用者(学生)远离偿还负担,还将信贷压力分散到信贷行为发生的全部过程中,呈现一种离散但持续的状态。
离散的信贷压力在信贷行为中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信贷使用者首先要面对的是纯粹经济层面的偿还压力。从以“花呗”为关键词的“微博”讨论中发现:表示还钱的动词“还”在动词词表中出现频次最高,且在所有词表中都占有很大的比重。此外,从不同时间段中考察,还钱的自我提醒也一直持续在整个借贷过程中:
“总结:我不是用花呗消费就是在还花呗的路上,还是永远入不敷出的那种。”
“每当我想消费的时候,我就会想想我的花呗还有多少要还。”
偿还贷款的负担不仅表现在偿还时刻,也弥散在平常的每一笔信贷消费行为中。
对于偿还能力不足的年轻人来说,信贷消费的压力更加细微和具体。
此外,除了直接的经济偿还压力,在信贷行为中也存在间接压力——减轻自身信贷压力的各种尝试。减轻信贷压力的行为是信贷消费行为的衍生,看似并不与“借一还”的经济行为产生直接关联,但却成为偿还行为完成的保障。
对大学生信贷群体而言,减轻信贷压力的方式有“缓”和“堵”两类:“缓”——产生信贷消费行为后,在信贷平台手动设置信贷的固定额度。这一行为主要是从降低信贷额度角度来缓解偿还压力。使用者宁愿对自身的信贷偿还能力进行小心翼翼的预估和信贷额度设置,也不愿意停止使用信贷方式。这或是因为:
“‘花呗的钱觉得不是自己的钱,使用自己的钱会有提醒,但使用花呗的钱会觉得不是自己的钱,消费更轻松。”
在有限制的额度中尽可能地体验信贷消费的愉悦感。另一类则是“堵”——表现为对信贷消费行为的“理性”克制,合理控制自身的需求欲望。在信贷行为发生前进行“理性”思考,这似乎是减轻信贷压力最直接的方式。“2018年大学生消费洞察报告”根据访谈调查得出这样的结论——大部分大额消费为理性决策行为,冲动购买比例较低:“对于购买单价超过800元的商品,62%的大学生在购买前会花一段时间详细了解产品信息和价格;46.1%的大学生会节衣缩食进行必要的大额消费;15%的大学生会在逛街时冲动购买大金额商品,比例较低。”这组数据尝试将受调查的大学生描述成理性的消费者,“理性”被理解为冲动的对立面。而大部分“理性”是通过“消费克制”完成的,但通过克制实现的“理性”很容易将经济压力转移到道德层面。一旦产生冲动的购买行为,信贷压力将转换为对自身的道德谴责。
可以看到,在大学生的信贷消费行为中,偿还的压力逐渐从具体的经济行为,衍生到对自身信贷能力的评估和道德行为的评价中。但在大多数使用信贷消费的大学生眼中,还贷和如何还贷的压力仅仅被理解为一种理性的经济行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信贷压力没有让债务消散,而是令其步步巩固。信贷偿还压力及压力转换已经超出了经济领域,在社会、文化领域形成新的表现和影响形式。
二、被动的“挣扎感”:信贷压力的社会影响
经济领域的信贷压力基于信贷债务成立的共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偿还行为是债务人的法律义务。此外,信贷压力也受制于使用者对信贷惩戒后果的共识:信贷惩戒后果严重,既包括生理上的折磨酷刑,譬如债务监狱、劳动力抵债等方式,也包括心理上的排斥:被社会族群排挤,贴上“不诚信”“老赖”等标签。这些偿还共识同样作用在大学生信贷消费中,并不断得到强化。这是因为非传统金融信贷服务创造了可以随心所欲借贷的现实,带来轻松借贷的同时,也增加了偿还的压力,偿还的金额只会在最后偿还的时刻确定。因此对自身偿还能力的评估,逾期后果预设和实现偿还目标,如何保证进行偿还能力之内的信贷消费都成为大学生信贷消费行为中必须要自我保证的内容。
信贷压力除了强化偿还意识外,也改变了使用者对信贷行为的认知。信贷行为发生后就不再仅仅作为一种消费选择,也导致一种“欠钱的状态”的延续,而这一状态的持续性也逐渐影响学生在信贷行为下的思考认知和社会实践。
(一)債务敏感度降低
在大学生信贷行为中,当使用者习惯性形成预估偿还能力,将信贷债务控制在一定数额的行为时,固定循环的“信贷一还贷”行为将逐渐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信贷就会像漂浮在身边的空气一样,成为隐秘而习惯的存在,成为正常生活肌理中的一部分,信贷压力也将作为生活的内在板块。这种现象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大学生对信贷债务的敏感度降低,对债务评价的身份也实现了从旁观者到被动承担者再到主动参与者的转变。
在求学生涯中,学生并不直接与信贷产生关联,绝大多数的债务认知闪现在整个家庭运转层面,父母因各种原因产生信贷债务,同时大部分的借债行为并没有与银行发生直接关系,多是亲朋好友之间的周转应急,在债务协议上也没有严格的执行要求。学生在家庭的保护下与信贷债务之间有一层隔离屏障。这层屏障在2000年前后被打破。高等教育国家贷款资助使成年学生在家庭担保下成为“学贷”主体,也带给“学贷”者一种实在的负担,负担的精神压力远远超过其信贷的经济压力:在中国大陆,助学贷款并不像西方国家那样普遍,在比例上仍然是少数的存在。在社会讨论中,背负贷款的学生无形中被贴上“家里穷,必须好好学习”的标签。他们除了面临偿还压力,还要面对与之相伴的社会和同辈的舆论压力。由于学生和“贷款”的关系是被迫建立的,是家庭经济困难又想继续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的必选项,所以在学生的人际交往中,“贷款”是不愿言说的秘密,而“学贷”身份也往往会被闪烁其词地回避。
此外,青年对信贷的认识也受到传统对债务行为的评价的影响。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的《债:第一个5000年》对“债务”在社会中的变化和作用进行了历史化的梳理。他认为“债务”作为社会和经济活动中的一个环节,世俗对它的情感态度也一直在变化。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债务——被认为是“罪恶”和“负担”,对于宗教教义文化而言,负债行为并不被认可。在埃及、印度的宗教文化中,欠债意味着债务双方都在道德上有罪责,需要受到惩罚。直到中世纪,欧洲基督教也不断与违背慈善精神的高利贷行为做斗争。西方历史中的“债务”和宗教原罪思想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们对债务的评价,虽然债务不能被完全等同于“原罪”,但任何形式的“债务”都与“负担”“麻烦”等消极的情感词关联。
不过,在当下流行的信贷消费中,大学生使用者中却少有“信贷债务等于贫困”的负面意识,更多将“信贷一还贷”塑造成生活讨论中的一个普通的社交话题:“今天你还花呗了吗?”至此,债务负担的社会意义在信贷消费习惯中发生了扭转。
首先,这一扭转得益于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蔓延,整个社会对“债务”的态度发生转变。信贷作为现代经济金融发展的一种模式,在20世纪70年代受到正面的道德评价。当英国等欧美国家将债务与民主、权力的内涵勾连在一起时,债务成为与“自由、民主、平等”并驾齐驱的政治马车,人人都应享受这样一份权力。债务即权力的思想使得社会的债务容忍度变高,并将欠债看作是一件好事。其次,在信贷债务普遍与消费行为勾连时,信贷消费使用者对“欠债”的看法也有变化:90后大学生与中国信贷消费同步发展,在对信贷消费主导的生活态度上更容易接受;父母一代节衣缩食的生活选择成为信贷消费主导的“享受当下”的反面教程,后者也被天然认为是古板的生活方式。另外,带有享乐色彩的“消费”与“信贷”结合时,完全取消了贫穷的内涵,甚至在网络中创造了“精致穷”的概念:当下的年轻人“虽然赚得不多,但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追求精致,为了自己所向往的生活和喜欢的东西变穷,穷得明明白白,也活得开心闪亮。”无论是因为穷而信用借贷还是因为信贷消费而穷,信贷结果的消费者身份已经远远掩盖了其中的“债务人”身份,“穷”成为一种可以流行的生活态度。对“信用借贷”和其结果“债务”的接受成为可以公开的话题,信用借贷和债务变成经济活动中的常规选择。
(二)债务“应对能力”增强
但是新型的生活方式与认知理解并没有让债务消失,信贷债务的存在感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被强调:账单式债务。只有还款日形成的账单才能表征这一短暂存在的债务人身份。就目前来看,学生偿还贷款的方式可以总结为三类:第一是余额偿还(余额来自余额宝或支付宝,由父母给定的基本生活费组成);第二是兼职偿还;第三则是寻求家人帮助,或者向身边的朋友进行有息借款以偿还“蚂蚁花呗”。在三种偿还方式中,“兼职偿还”成为学生的灵活优选方案:
“首先是余额宝偿还。余额宝里面的钱来源很广泛,有来自家里的生活费、奖学金或者兼职费。自己是没有赚钱能力的,这些钱的大部分还是通过家里得来的。我不会担心自己无法偿还贷款,原因是没钱了第一可以打工去赚钱;第二没钱花可以少花一点,基本的生活费肯定是够的;第三没钱的话问爹妈要。”
兼职偿还贷款的方式使学生与工作的关系更加密切,也让学生对工作的理解和选择发生转变。大学生在校期间参加兼职活动并不少见。在学生群、微信公众号中也陆续发现有专业要求的短期实习生(最短为3个月)的招聘信息,多数学生的兼职实习初衷是为了获得实习经验,在毕业时提高应聘竞争力,同时也能赚取一定的生活补贴。但当工作兼职被视为信贷偿还的方式之一时,学生对兼职的选择和要求也逐渐变化。在学生自己组建的兼职群中发现,相较于签订长期合同和月结的工作经验,在同等不稳定的状态(均为临时工形式)下,经济效益高、用工时间短的工作更受到青睐。其中3—5天,工作时间短,无须坐班,工资日结不需要专业对口的兼职工作有:上海国际会展中心引导员,临时家庭替课,上海博物馆兼职导览,等等。这些短时兼职既让其社会角色更加丰富,也使其工作体验更零散。在信贷消费的偿还过程中,学生也将工作视为应对债务负担的工具,而不仅仅是机会。
信贷压力作为实际存在的经济行为,不仅让“借—还”的偿还意识得到强化,同时在非经济领域对信贷使用者的债务认知等方面产生影响,既包括对“债务敏感度的降低”,也有在信贷压力推动下对社会身份的积极拓展,通过兼职工作增强债务的应对能力。这些并不显著的影响共同让“负债人”的身份得到强化,债务人正在逐渐成为社会中的一种“自然”角色。
三、自愿的“需要感”:信贷压力产生的动力
信贷压力从经济到非经济领域的影响,对大学生思维习惯的渗透都指向更大的问题,对于主要依靠父母和学校奖学金支持的大学生,为什么会自愿参与到信贷压力的现状中?大众媒体的批评往往对年轻人选择信贷消费的原因进行简单化处理,将其描述为无法对自身的欲望进行有效控制的幼稚群体,对非理性的消费欲望和金钱自由支配感的过度享受。但这些绝对判断式的讨论很容易忽略信贷使用者在实际生活中更复杂的“需要”和信贷认知。面对潮流化的信贷消费,必须直面除了消费欲望,还有哪些因素导致大学生如此依赖信贷消费,在贷款偿还的焦虑中依旧勇往直前?
(一)城市生活和心理需要
对于大部分使用信贷消费的学生来说,“需要”是最显现的动力。按照一般的思维,大学生群体依靠父母提供的经济支持,能够满足其生存需要。但在信贷消费中,需要不再是满足人的基本生存需求,而是在此之外的,有可能是被消费文化建构的“需求感”,具体分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城市生活的物质需要。城市生活中除了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其他需要都逐渐被商品化。比如“团建的需要”:
“不定期的社团聚餐增加了生活负担,每次活动人均都要超过120元,使用‘花呗的初期只有500元额度,但是却能帮助减缓学生会的聚餐活动。”
大学生的社团活动,人际交往需要聚餐,喝酒和各种室内游戏化活动实现,这种需要又被学生视为学校生活最基本并且无法避免的人际活动。
比如,各种节日的“仪式感”需要,节日“仪式感”不仅在学生同辈群体中出现,也会投射到家庭关系的维护上。在“微博”社交平台的讨论中,家庭人物关系在信贷讨论中占据了相当比重。其中,既包括了家人帮忙还贷的论述,也不乏代际情感沟通与信贷的关系呈现。在对关键词的上下文修正中阅读到:
“用‘花呗给妈妈买礼物,表达母亲节的感激之情。”
“爸爸、妈妈和哥哥给我钱帮我还‘花呗欠款。”
这些话语虽不占多数,也并不能必然将亲子关系和信贷债务直接联系,但却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今天青年对信贷消费方式的理解和运用中信贷与亲子关系维护的相关性。5月的母亲节让信贷债务和家人亲情之间建立了联系,子女表达对父母的爱是通过信贷债务实现的。爱父母被等同于给他们赠送礼物,而购买礼物的资金会与信贷服务相关。不得不说,将亲情与消费(购买礼物)等同的正是消费文化在信贷消费中的另一个闪现,让·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把消费社会看作资本主义的新阶段。他认为消费社会的特征是追求商品的符号价值大众占有一定比例,生产动力以符号价值推进。消费者将消费欲望投注在商品的符号价值而非使用价值上,而这些符号价值将“幸福”和“平等”可视化,创造了一种通过物质消费而获得“民主、解放、平等”等价值的情感需求。现今,在信贷消费方式的帮助下,消费文化理论被打碎在生活各个方面,亲子关系、同辈社交等人际交往也裹挟了消费文化的逻辑。
另一方面是“买到就是赚到”的心理需要。从“拼多多”开始,中国大陆的消费开始走低价低端的商品倾销方式,也逐渐强化消费者对“一分钱一分货”的认知。这也使得间歇性的“促销”、打折成为消费者争相把握的时机。2019年的“双十一”活动延续了这一促销思路,“降价”“限时促销”,将“物美价廉”的商品稀有化销售,消费者需要在最快速的时机中获得最大的囤货量。对学生而言,囤货,买到就是赚到的心理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生活日用品的大量囤货;其二,高档护肤品化妆品的优惠购买。在降价打折的机遇下,先买到再处置。大量的货物囤在狭小的空间中,创造了一种逼仄但“赚到”的丰裕感。这是一个需要不断把握机会的时代,“物美价廉”的商品也需要机会把握,而小额信贷让学生消费者对机遇的把握从理想的期待成为现实的可得。
(二)信贷条件与环境的变化
信贷压力的动力也与信用条件和信贷环境的变化相关。在网络信贷消费行为中,“信用”成为最低限度的门槛。在现代社会中,“信用”一向很重要,被看作是现代人的另一种“身份证”,客观的信用记录能够帮助其他机构迅速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和预判未来。但是传统的网络征信覆盖范围小,征信信息来源有限,所以“信用”在社会生活的运用并不灵活。网络信贷征信改善了传统征信存在的问题,利用大数据技术将“信用”评估的范围扩大,同时也使其量化与可视化。“信用”除了为信贷提供实时数据门槛外,还可以将信贷信用记录纳入日常生活中参与其他活动的考评。至此,信用从一种道德评价标准,转为现代市场的交换媒介,到今天则变成了通用的“身份证”,人人皆可获得,人人也皆可运用这一凭证参与社会经济活动。
除了信贷基础技术条件的发展,新的信贷观念也推动了“自愿”信贷的形成。新的信贷观念可概括为两个方面:
第一,信贷消费方式带来普遍的優惠政策。使用者本着方便又有消费优惠的心理接受信贷消费的开通使用。信贷与优惠的捆绑销售,令消费者追求优惠、“物美价廉”的心理在消费方式上得以实现。2018年12月,是“花呗”作为一种支付方式覆盖更广泛群体的转折:新一轮的“扫码领红包”营销,所有消费者开通“花呗”即可享受优惠。“花呗”以红包优惠的形式开始囊括不同维度的人群。使用者或许并不知道“花呗”的运算逻辑,但当大规模的红包出现时,无论是开通“花呗”的付款方还是收款方,都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狂欢,人们似乎在庆祝一场新的支付方式的到来——依托移动媒介的借款消费在商户和用户的共同努力下将创造新的世界:用最大的优惠,体验最好的服务。
第二,使用者对信贷提供方的绝对信赖。这一信任源于信贷平台对整个信贷市场的影响。“蚂蚁花呗”信贷不同于广受诟病的校园贷。它依靠稳定的金融服务机构,关联阿里巴巴和移动支付媒介“支付宝”,扭转了不规范“裸贷”的信贷社会影响风向,使学生加强对“花呗”平台的“品牌效应”肯定。同时,支付宝背后的“蚂蚁金服”集团也被理解为一个日不落的商业帝国,这个商业帝国深入生活的各个方面,在金融投资、公益环保、国家评价方面都有牢固的社会根基,被信贷消费者理解为一个可靠的债权方形象。
这些交织在实际生活中的复杂需求感和实现需要的方式互相建构,让信贷消费生活的压力成为自愿选择的结果。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直接借助信贷消费缓解社交关系的消费创伤,受到优惠支付的诱惑。但在城市生活的人几乎有這样的同感,城市大部分的公共场所都需要消费,消费活动无处不在。消费文化和唾手可得的信贷消费方式合力维持着年轻人不稳定的城市社会生活。因此,信贷需要不再只是“消费理性”的衍生,还裹挟了年轻学生对城市生活的经营维系。
四、结论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信贷消费行为绝不仅仅是个体的冲动选择。大学生信贷消费中的还贷压力也不仅是“借贷一偿还”的经济行为中消费欲望无限增长的恶性结果。信贷消费的大学生使用者表征了青年状态的矛盾性:信贷使用的需要与压力并存。而年轻人对信贷消费的需要在环环相扣的压力中又展现了其矛盾心理:表面上“按需所求,量入为出”的思想观念似乎远离了现在的学生生活,尤其是在信贷支付便利、安全、自由的消费方式下。不过矛盾之处在于大学生还紧紧依赖家庭的经济支持,信贷消费除了造成经济压力外,还带来了心理上的不舒服感,这种感觉源自一个没有经济独立的成年人在社会消费生活和代际情感之间——需要但是又不能体面地需要。因此,弥散在各个方面的偿还压力及缓解压力的尝试既成为大学生克制自身,以求达到“理性消费”的重要手段,也成为缓解自身不舒服感的方式。
与此同时,面对已经扩散在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信贷消费行为和信贷压力,社会对信贷债务的批评也不能简单化,现在的信贷消费债务往往不是为了生产,或者是为了赌博,相反它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承担重要的角色,这样的现实似乎在表明,人们只有负债才能生活。
同样地,绝不能说青年在信贷消费中是一个被动的债务人身份,因为债务人身份已经超越经济范畴,向社会组织、人际关系领域深入。正如大卫·格雷伯担忧的那样,“市场把人的社交本身转变为债务,也就是将我们生存的根本基础——因为我们根本上只是我们与他人的关系的总和——改造为有关错误、过失和犯罪的问题,并把世界变成一个不平等的地方。”格雷伯的困惑和担忧正隐含了一个现实:世俗对债务的理解越来越停留在经济计算领域,但债务却已经超越经济范畴,向着社会生活领域挺进,改变我们对社会组织的理解,甚至是影响了主体性的塑造。
因此,在面对媒体“理性消费,合理控制欲望”的呼吁和“给生活做物的减法”“按需所求”的生活方式的倡导时,处于债务危机之外的大学生信贷使用者也应该保留对自身的反思,从“需要”的源头开始,尝试打破思维中“信贷消费”自然化、平常化的认知,重新思考信贷压力的后果,努力找寻信贷消费对自己生活的其他板块的影响和自己在信贷消费活动中的角色与位置。
(责任编辑 陈琰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