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莉
这里要发表的几篇稿,断续写成。《恶意》是对他者或说对世界的一瞥,《饮药记》与《偏方》则犹如对自我身体与心灵的显像成影。写的时候当然是心有所动才下的笔:看到“恶”时,期望寻到“不恶”;疾病缠身之时对于健康则产生类似相思之苦……这种种会在思维深处产生一种化学反应,敦促我写下,同时亦是作一次自己生活的整理与思想的深化—写即思考。而“写”还有一项要义就是能于纸上留住部分流逝不居的时间,有时不尽如人意地,它只留住了时间的残渣剩粒,于个人而言,那也很好。也意义重大。而且写作中属于“技艺”的那部分我非常喜欢,难得的佳句、微妙的语气,以及横空出世的比喻……这些东西诞生之时真是令人愉快与自信;因为它们出自心灵,在这世上独一无二。它们把你与他人区分开来。
这都是我乐于“写”的原因。然而年岁渐长,视野渐阔,我却感到越写越难。有种“初学三年天下去得,再学三年寸步难行”的处境。有时甚至会有“我宁愿不写”的心思。这其中有来自阅读的障碍。所有热爱阅读的人都有从此中所体会的乐趣远大于写作乐趣的感叹:有好书读还写什么呢!这样想的时候电脑就懒得打开了。我有时写个小纸条,上列要读的书名,每读完一本,划去一行。多么快乐呀,这么多好书列队等我。然而广泛阅读对于动笔其实是一种障碍,假如你又不想做“抄书党”的话。你知道经典的定义,经典的来历,你就心有畏惧了:你尚未提笔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层级。
而且我所理解的写作其实非常像是和“无”在搏斗。写者知道“无”,却又希望“无”中能生“有”;偶尔生出了“有”,卻又明白更大的“无”等在前方。他就这样写写想想,想想又写写。他的“累”来自于“心累”。但是当拿出新的作品,往往意味着他又一次突破了这种“心累”—他的人生就在这一次次纠结与突破中前行,直至死亡终点。
除此之外,提笔之难还有其他要素。写作即是对才华、体力、记忆力持续的检阅。这些事物就像胶原蛋白一样,储存于身体内部,却不可避免渐次流失。有时我会感叹我的记忆力只是比金鱼略好,因为金鱼的记忆力据说只有七秒。而记忆力缺失导致的最大问题就是难以打开写作的宽度。所以我在写时避开这个短板的办法就只有简洁与深入一些。这些缺陷令作为写作者的我苦不堪言。当然它也可能带来另一些他人所无的特征。真是祸福焉知。
写作情绪陷入低谷之时,我会想不如去山区做一名支教老师,或是去某家医院从事一些临终关怀之类事,又或是开一家食材绝对无污染无添加、令周围所有居民都单纯地、唯一地信得过你的早餐店,或许更有意义—看来我所在乎的还是有益世道人心。然而这些事情也就是想想。吾乡有俗语,“夜想千条路,清早起来还是卖豆腐。”说的其实就是每一行当都必须浸淫日久才可悟得一点心得,也才可成为生存之道。所谓“每道刀锋都自有其哲学”。刀锋用久了才能产生“哲学”。因此你很难随意“侵入”其他行当,除非你容忍自己是来“打酱油”,做得不太好也无所谓;因此你也就只有留在你的行当里,即使你写得极少,你拿出来的活儿总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况且我还是爱这个行当的。像一个做筐的人在做出大量废品次品以及正品后,某一天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可以进入博物馆收藏清单的筐;像一个园丁,他培植与照顾一个大园子,数种性格各异的植物。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竟培植出了一棵世上稀缺的、长寿得不仅可以大过人,还可以大过宫殿大过乌龟,也就是说可以抵抗时间的“天才之树” 。那时,做筐的人和种树的人该是多么欣喜啊!这欣喜的背后,该是多么庆幸啊,庆幸选择了做筐或种树。庆幸自己的生命与它们扭绞一起,并获得意义。
我所理解的写作的人,和做筐的人、种树的人,其实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