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晖
1月26日拍摄的武汉黄鹤楼和长江大桥。
黄鹤楼伫立江边1700余年,见证了武汉历史上种种兴衰荣辱。而今,它又见证着脚下这座城市在共和国历史上从未经历的一场磨难。
2020年1月23日,这座有1000多万人口、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城市,史无前例地宣布“封城”,这一切,都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引发的一场大疫情。当钟南山院士一句“能不到武汉就不去,武汉人能不出来就不要出来”的建言变成现实,武汉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在庚子鼠年到来的前夜,陷入了沉寂。
按照医学专家的说法,如果不是这样的管制措施阻断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传播,全国其他地区新冠肺炎的病例可能会达到十几万、几十万。截至记者发稿,武汉“封城”已逾12天。这恐怕是被“困”城中的数百万武汉人最为难忘的春节记忆。这些天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用自己的行动,填写着这份沉甸甸的“人生考卷”。
李松林(化名)感觉形势有点不对劲的时候,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之前虽然也在传武汉有肺炎疫情,但是他并没有太在意,然而那两天他发现,街上戴口罩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他有点害怕了,赶紧在京东上下单买了100只口罩。“口罩第二天就到了,那时物流还算可以,再过两天就根本没货了。”李松林说。
李松林和同事们一交流,大家也都觉得事态有点严重。 “本来因为要过年回家,大家说晚上一起去聚餐吃饭,当时,我们决定把饭局取消了。政府还没有说大家最好不要聚会,我们已经自己把聚会取消了。不过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后来会这么严重。” 李松林说。
真正让李松林开始恐慌的,是1月23日武汉发布的“封城令”。当天一早醒来,从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这条消息的李松林,有点蒙。“公交车、火车都不跑了,飞机不飞了,就不让你出去了嘛,所以大家都很恐慌。”后来李松林知道,他的亲戚朋友里,有些人当天上午10点前匆忙开车离城,也有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車票却没走成的。有个外地的同事,只能“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留在武汉的出租屋里。
在武汉一家建筑公司做行政工作的李松林,本来计划大年初二开车带着父母回武汉郊区的老家,但在“封城令”发出的当天下午,他得知不仅武汉出城的高速公路都封了,就连一些普通公路也封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武汉呆着了。“当时以为这个禁令只是暂时几天,没想到搞这么长时间。后来中心城区区域实行机动车禁行管理,私家车不予上路,大家又挺恐慌的。”李松林赶紧去超市补充春节的食品物资,结果发现方便面、面条、速冻食品等物品全部卖完了,货架是空的。“路边有商贩在摆摊卖库存的蔬菜,涨价比较厉害,白萝卜居然六块一斤,原来只要一两块钱一斤,小白菜要十块钱一斤。”
李松林的家,住在武昌,就在二环边上。“原来很热闹,经常堵车的二环,现在基本看不到车,真的有点电影画面的感觉。”从封城开始到现在,李松林总共出门两次去买菜,其余时间就是呆在家里吃吃睡睡、看电视、打手机游戏。“这大概是留在城里的大部分武汉人的春节生活节奏。”李松林说,每天晚上差不多十一点睡,第二天早上差不多九点、十点钟起来,吃一顿饭,到下午差不多五点多再吃一顿饭。
“一天就两顿饭,做饭也是很麻烦的事。”还未成家的李松林显然并不愿意在锅碗瓢盆上耗费太多的时间。李松林说,好在超市缺货也就那一阵子,现在的供应还是比较充足的,尽管有些生活物资的价格略有上涨,但还是可以接受,“本来过春节有些东西就会涨价,属于正常。就说口罩吧,你不能用正常时候的行情去衡量这个东西啊,物资紧张,人家进货的价格也要涨的呀。”
“上面通知上班要到2月24日了,还要熬一段日子。呆在家里虽然很闷,但我们也知道,不出门少出门,就是自己给疫情防控作贡献了。”李松林说,从开始的恐慌到现在,自己的心态已经变得比较乐观,“国家挺给力的,各地的医疗力量都在支援武汉,我相信,这段非常时期总归会过去。”
和李松林一样,眷然(化名)在得知武汉“封城”的时候,也有一丝恐慌的情绪涌上心头。
“武汉发布‘封城令前几天,虽然周边很多人都戴了口罩,但是大家对于疫情还是很迷茫的。国家派了专家组来武汉,钟南山也发表了他的观点和意见,但是我们的心理状态是,有那么多的医务工作者在努力,国家也会有资源拨过来,防控隔离和治疗会很快发挥作用,并没有意识到会有‘封城的措施。”
“封城令”来得猝不及防。眷然说,“恐慌的情绪在每个人身边蔓延,很多人都联想起美国灾难大片,第一感觉好像是不是我们被遗弃了啊,好像一下子就陷入了那种很孤独的感觉。还有朋友说,武汉上一次封城,大概还是辛亥革命的时候吧。”
2020年1月27日,武汉高铁站。
封城后的武汉二七长江大桥。
“担心被遗弃,想知道封城什么时候结束,估计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武汉人的想法。”眷然说,绝大部分的武汉人都是一觉醒来看到这个消息,再做准备已经来不及了,更多的武汉人留在了城里。
眷然一家和众多武汉的家庭一样,开始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春节。“年夜饭也没弄什么,很平淡。我们响应国家号召,不出门也不添乱,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除了到楼下的超市里去买一些鸡蛋和蔬菜。还好是过年,家里备了点年货,否则估计物资是不够的。”眷然介绍,家里电视机几乎被孩子霸占了,自己每天除了日常饮食和晚上一个小时房间里健身,真的是有点闲得慌。“我的生活就是网上段子:我今天出去逛了一下,从客厅里逛到了卧室。女生们聊天,说化妆品都省了,脸都是一天洗一次了,反正不出门,哈哈!”
“网上有很多文章批评武汉人,文字很刻薄,但我觉得,绝大部分武汉人和全国人民一起,都在为疫情的防控作出自己的努力,绝大多数的武汉市民,都响应号召呆在家里。网上更多的声音是‘武汉加油,湖北加油,这让我很感动。”眷然说。
更让眷然感动的是她居住的小区里,大年初三晚上八点,很多居民打开窗户,统一大喊“武汉加油”,还一起唱起了国歌。“据说这是网上的一个提议,后来专家也不太赞成这种做法,说会有传播病毒的危险。但是大家真的憋坏了,情绪需要发泄一下。这种特殊的方式,让大家看到了武汉市民的乐观和力量,有人可能觉得有点悲壮,但我觉得更多的是感动。”
作为一家著名跨国制药企业武汉公司的员工,眷然和公司所有部门的同事,都在时刻关心着疫情防控形势的发展。“我们也在通过各种渠道,组织官方和非官方渠道的物资捐赠。部门也天天在手机上开会,沟通防护镜、口罩和防护服都到哪里了,然后联系车辆送往医院。虽然在家里没出去,但是也通过手机参与了这样的一个个行动,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从封城时的恐慌到现在,武汉对疫情的防控正在变得逐步有序,我自己也在不断自我调整心理。武汉的市民和全国各地的人们,都在援手。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责无旁贷。武汉,一定会好起来。”眷然说。
“很多朋友都买了高铁票准备回家过年,有的还准备出国旅游,结果都走不了。我老丈人准备年初六去三亚看我小舅子,也泡汤了。我老家在湖北孝感,原来准备开车回去,现在只能留在武汉。”说起武汉封城,在武汉一家主流媒体工作的记者章楚(化名)有些无奈。
不过作为媒体人,职业特有的敏感让章楚对这次封城防控还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我有朋友在医院工作,之前也讲过这个疫情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到底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只能了解一个局部。等到封城真的实施了,也没有感觉到很突兀。这个措施还是很及时、必要的。”章楚说。
“这个春节没有任何的年味。这个是事实,但没有办法,关在家里,日子还得过。”章楚说,“封城当天早上,我就去采购了一些蔬菜和肉类存在冰箱里,过年基本能保证。现在武汉的一些大型商超都还是开业的,物品当然肯定没有平时那么丰富,其实往常过年也是如此,但今年更明显一些。你去晚一点,一些绿叶菜就没有了。菜的价格我也没觉得涨得特别厉害。现在主要是酒精、消毒液和口罩这类药房里都缺货。每天看到医院里确诊和疑似的病人那么多,这些物资肯定要首先供应医院的。大的电商的物流还可以保证,虽然比往常稍微慢了一点,我四天前在京东上买的东西昨天送到了。小区里面现在基本没有人出去。唯一的声音就是每天喇叭里告诉居民不要出门,要做好防护措施,早晚一次。我们小区挂了一个很大的蓝色的桶,装的都是消毒液,樓梯间里也都能闻到消毒液的味道。”
“武汉中心城区开始实行机动车禁行,后来交警说没收到短信的车主还是可以开车外出的,我没收到,但是没有特别急的事情还是不往外跑。据说全市为社区准备了六千多辆出租车、网约车,出去要办急事或者是家里有病人,可以叫这个车。”让章楚颇为感慨的,是如今武汉的马路上基本看不到车。“我同事那天出去做直播,在武汉的长江大桥上当场就哭了。大桥上看不到车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武汉有很多桥,从汉口去武昌或者汉阳都要过桥。原来车水马龙很有活力的城市,现在桥上看不到车,心里很难受。”
大桥上看不到车啊,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武汉有很多桥,从汉口去武昌或者汉阳都要过桥。原来车水马龙很有活力的城市,现在桥上看不到车,心里很难受。
“前两天我的一个伯伯发微信给我,和我讲这是一场持久战。目前我们的假期延长到元宵节后,但是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不过现在全国动员,疫情防控形势应该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章楚说,“其实湖北人,尤其是武汉人的性格都比较犟。有一些反映武汉的电视剧、电影等,可以感受到武汉人的这个特点。年初三晚上一起唱国歌,也从细节上反映了这一点。武汉人就是比较倔强,有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我们一定能挺过去的。”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上班。”每天在家坚持发稿的章楚,在给记者的微信中写道。
大年初九的晚上,武汉市第四医院的检验科医生高阳(化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中。1月21日,高阳所在医院被确定为首批七家发热门诊定点医院之一,医院发出了要全员在岗的通知。原本这个春节高阳要和妻子回江西的娘家过年,还要给妻子去年去世的外婆烧香上坟。疫情袭来,他和身为公务员的妻子,都必须坚守在被封城的武汉。
“接到通知后,我们全院都紧急动员起来,300多张床位都留给了新冠肺炎的确诊病人。”高阳说,“我们科室现在其他检验项目都暂停了,全力保障住院病人的检测。加上发热门诊的一些检测,现在每天检测的样本在400多例。现在我们都在做核酸检测,只要是阳性就会被纳入确诊统计数字。科室里实行三班倒,每个医生都很累,但这是我们的职责。”
高阳介绍,他下班后还可以开车回家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但那些密切接触患者的临床医护人员,只能隔离用餐、住宿,无法回家,很多医院对此实行了强制措施。
“防护用品还是有点缺。”高阳说,“我们上班期间都是防护服、护目镜、口罩手套齐备,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包括手机在内,什么东西都不能带进办公室,相当严格。由于防护服最好四个小时更换,消耗量还是挺大的。现在防护用品的供应上还是有点问题,基本上靠全国各地的各种支援和捐助,比较杂,好几次我们更换防护服的时候,发现品牌、商标都不一样。”
让高阳不可理解的是,在医护人员全力救治新冠肺炎病人,抗击疫情的时候,依然有人对医护人员挥拳头。“前两天,有个患者家属嫌我们的医生救治不力,居然殴打了医生,实在是让我们气愤和心寒。尽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我们还是要忍辱负重,全力救治病人。”
“下班回家,我们也就和其他居民一样,呆在家里不出门。刚封城那两天,超市菜场确实有哄抢现象,我出门去给车加油排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队,不过现在好很多了,市面上生活必需品还是能保证供应的,价格与平时也没有太大差别。”高阳说。
1月27日,武汉市民和外卖代购小哥在一家盒马鲜生店内选购商品。
2月1日晚上,江岸环卫集团工作人员张守送(左)在为社区生活垃圾消毒,一辆急救车从他身后呼啸而过。
除了工作,高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在湖北乡下的父母以及在江西丈人家的儿子通电话。“电话每天都在打,叮嘱年纪大的父母不要出门,做好防护。父母也不停地关照我要注意自身安全。虽然春节见不了面,但是家庭的温情还是很暖人心。”更让高阳感动的是,十岁的儿子很懂事,知道爸爸很忙,没有埋怨这个春节没有陪他,反而叮嘱爸爸:“工作最重要,要把那些生病的人治好。”
“武汉现在的防控做的还是比较到位的,就是医护人员和物资比较紧张。就拿我们医院来说,六个病区三四百个病人,自己的人员肯定是应付不过来的,需要外部的支援。有些发热病人收不进去,确实有這种情况。”高阳说,“但是现在全国的医疗队都在支援武汉,新的火神山医院也已经启用,虽然每天公布的确诊和疑似病例还在增加,但我相信情况正在好转,疫情一定能够控制住。”
“住在这里几十年,这是第一次不见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只能听见风声。”一位武汉市民在朋友圈写道。
恐慌与不安,曾经在这座城市上空蔓延,普通人只能通过手机的小小屏幕释放他们的焦虑和无助。但是经历了最初的惊慌,他们用自己的坚强与从容,照亮了这座城市的未来。
在著名湖北作家方方眼里,那些普通的劳动人民能够让她镇定。她在个人社交媒体账户上写道:“小型超市仍然开着。街边也有卖菜的。我在路边买了点青菜,又在超市买了鸡蛋和牛奶(去到第三个超市才买到鸡蛋)。问他们这时候还开门,不怕被感染吗?他们回答也从容,说我们得过,你们也得过呀。是呀,他们得活,我们得生活,就是这样!我经常会很钦佩这些劳动人民,有时跟他们对上几句话,心里就有莫名的踏实。就像武汉最慌乱的那两三天里,冷风冷雨。几乎所有空空荡荡的马路上,都有一个环卫工人在风雨中一丝不苟地扫地。看到他们,你会为自己的紧张不安感到惭愧,蓦然间你就会镇定下来。”
除了那些勇敢奔向防控疫情一线的逆行者,更多的武汉人,虽然不在战“疫”一线,也在呐喊加油,用对生活的热情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武汉,在全国,大写着一个词:众志成城!
东航武汉公司的乘务长王娜和从事新闻工作的先生,主动隔离在各自单位宿舍。九岁的女儿则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大年初五,思念孩子的王娜给女儿写了一封信:“待到山花烂漫时,古琴在此、黄鹤在此、长江在此、珞珈在此,我们一家人在此,和大家一起,赴一场春天的约会。”
共赴一场春天的约会,相信这也是封城之后的武汉市民共同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