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者简介】
禹志明,男,1979年生于湖南邵东。200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人文试验班,此后一直在中央新闻单位从事记者、编辑工作,曾任新华社记者、《财经国家周刊》主笔、新华网湖南频道总编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永远在路上是宿命。虽无星斗之文,但求赤子之心。
有段时间,经常在私家车中播放贾鹏芳的二胡曲《夕阳中的少年》,仿佛能聆听到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声音。几天前,我在书房闲坐,顺手翻出一本旧书——十年砍柴的《进城走了十八年》,再次翻读后触动颇多。
十年砍柴出生于1971年,比我大哥大一岁。他的家乡在临近的新邵县,书中描绘的风土人情与我老家相近。他父亲有工作,母亲务农,是和我家一样的“半边户”家庭。他和我大哥同样面临过“顶班”的选择,也一样是靠读书跳出了农门。或许,这本书应该送给我大哥读,他读起来会有更多感触。
书本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往事拨动了我的心弦。在岁月之河中,我收回一直朝前看的目光,回眺来路。在小溪流源头,一个少年在夕阳的余晖中从田野走来……
小时候,经常和母亲还有大哥、二哥一起在稻田中劳作,因为父亲先后在供销社、县城工厂工作,只有在休假的时候才能回来干农活。我那时年纪很小,也就是打个帮手,真正的重担是大哥他们在挑。劳作不免辛苦,也许是为了避免乏味和单调,人们有时边干活边和周围的人扯开嗓子谈天说地。湘中的双抢时节,正是高考放榜的时期。印象很深刻的是,经常能在稻田里听到大人们交流本村及附近村庄谁家儿女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喜讯。当年的大学录取率低,考上大学、中专等于从农民变成了吃“国家粮”的人。在这个时候,大人们在表达羡慕之情时,会不失时机地给自家孩子们“上课”,要孩子们发奋读书跳农门。
我家里不少亲戚在长沙、邵阳、邵东县城工作,有幸跟着父母到这些亲戚家走动,偶尔从山村出来见识城市的繁华。爷爷在1985年村里通电时用退休工资买了一台17吋的韶峰牌黑白电视机,它成了我了解外面精彩世界的窗口。到了夏日,爷爷会在太阳下山前把桌子放在晒谷坪,然后抱来电视放给大家看。这是村里第一台电视机,邻居们特别是小孩子们都搬着凳子过来看,当年观看《海灯法师》《霍元甲》的盛况至今记忆犹新。
上世纪80年代末,母亲“买户口”进了县城,大哥读高中开始寄宿,二哥和我就在父亲工作的邵东焦化厂子弟学校就读。因为母亲当时没有工作,于是在厂部用一个玻璃柜做的烟摊做生意,里面除了香烟也有棒棒糖、口香糖、五香瓜子等。下午一放学,我就过去接班,让她回家做饭菜。周六的下午、周日也是我在那里守摊,一边做作业,一边卖货。老师、同学都叫我外号“小老板”。时隔多年,我看到卖花的小孩子,仿佛就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些年社会治安不好,买烟的有不少小混混,有人看我年纪小,想用假钱、假烟来掉包。也有厂里的干部,有一些人会居高临下板着脸来买烟。至于班主任杨老师,如果我看到她远远地过来,我就锁好烟摊柜子,躲到附近的灌木丛或报刊栏后,因为我怕她说我不好好学习。
就在这个烟摊上,我经常在做完作业后找闲书看打发时间。四年级第一次租了本武侠小说来看,后来把《三国演义》也拿去看。记得两个年轻小伙子来买烟,一人顺手拿起我的书,用不屑的口气说:“哟,你还看《三国演义》?莫非还想考大学?”
那时的工厂里面有灯光球场、电影院、冰棒厂、医院……厂里效益很好,工人文化娱乐生活丰富,我也跟着看了不少热闹。家里租了两间房,没置办电视,厂里单身宿舍楼那边有公共放映室,也经常到姑妈家和表弟一起看电视。周三、周六厂里闭路电视放录像,《射雕英雄传》就是那时候一集不落看下来的。英雄美女携手江湖、快意恩仇的故事让幼小的我开始懂得了什么是幻想和憧憬。
一年半之后,母亲觉得花1000多元买一个城镇户口,但是没工作安排不划算,于是退了户口带我们又回到了乡下,我回到了原来的小学就读。不过,县城小学的教育质量确实好很多,我回来后就稳居班级第一名了。1991年,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初中,那一年正好是我大哥考上大学。远赴江苏求学的他经常给我写信,鼓励我,教导我。父母说我基础比大哥好很多,一定可以考上大学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考大学进城工作应该是水到渠成很自然不过的事情,期待着将来做出成就,成为对家乡、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
遥想当年,放学回家后我会立即做完作业,如果沒农活,就会带着课外书跑到屋前屋后的山上或者草坡去看书。少年心事当拿云,书看得多了,也会想山外的世界有多精彩呢?翻过多少座山能看到城市呢?是天边最高的那座山吗?
而今的我,在福建、湖南、北京转了一个大圈,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所有省份。不过,我和故乡的联系却不曾中断。我们兄弟十多年前帮助父母在老家的池塘旁边将旧房拆掉盖了新房。不管走了多远,一回到家乡依然能在阳台上远眺斜阳。闭上眼,某个多少年前的场景很快能在脑海中浮现。
这四十年,世界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在变化。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信息化的浪潮席卷而至,我们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互联网时代狂飙猛进。走得太快了,会不会灵魂跟不上脚步?从乡村最底层走来,有时会忘记很多不该忘记的东西,会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迷失方向。从青葱少年变成了油腻大叔,有时不自觉地被岁月裹挟前行,被车子、房子、票子、位子牵引着奔跑。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曾经的少年,怀抱对美好的向往、对未来的担当、对生命真谛的追问。希望经历了跌宕起伏,品尝过酸甜苦辣后,回望那夕阳中的少年,还能找到不染烟尘的清澈目光。(图/包图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