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
这座公园是随着地铁线路的延伸出现的,当时从地图上看是在终点站。“离這里也不远嘛。”妈妈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那是春节后的一个早晨,阴冷阴冷的,不知道怎样打发接下来的无聊下午,人民公园去过很多次了,人也太多,相比之下,还是这个陌生的地方值得探索一番。
往西去的地铁空空荡荡。妈妈和困困坐在一起,爸爸在困困的另一边,隔开了半个位置。不抽烟的时候,爸爸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像个老年人了。
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地铁电视。
从地铁出来,出了点毛毛太阳。顺着新开的大路往西,对面的建筑挤挤挨挨的,远得看不到边际。在一个向两边无限伸展的镜头里,冷淡的晕白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们就像三个盲点,其中一个更小一点儿,慢慢蠕动着。公园大门是突然出现的,像是某个大型公司的入口。进门后,硬邦邦平整的水泥地面延伸至矗立眼前的巨大建筑物,现代,崭新,弧形的钢条勾勒出异形的主体,亮闪闪的玻璃面包裹着波浪状起伏,闪烁着明暗交错的不规则光斑。这和妈妈的预期有点不符:原以为景点是一个个散落的,像在沼泽中映出幽暗天空的水洼。放眼望去,除了这座建筑,再没其他的了。
一、消失了的人,山坡上的画架
一小时后,他们从建筑物的另一道门走了出来。天色还亮。不远处有一个公园分布图,他们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个红色圆点,在这个圆点的以西、以北,分布着大片的绿地、水域和建筑物标识,而他们刚才逛的地方,仅仅蜷缩在图的右下角。“这地方挺大的嘛!”妈妈说。
他们沿着眼前向西延伸的路走去。每跨出一步,他们就更深地进入了刚才的那张分布图,或者是,那张图正无限地逼近他们,敞开了怀抱,所有的细节,他们所面临的,以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不会再有重复的树枝的形状,落光了叶子,树的顶端勾勒出的锯齿,一群投掷在光秃秃的草皮里觅食的麻雀,一对迎面而来的人,张开嘴瞬间露出的喜悦,一粒被踢起来又落地的石子儿,这些,在他们身形的移动之处,都被囊括在那张图里,而现在正被随机地打开,展现在面前。
“妈妈,有没有游乐园,有没有游乐园。”困困一面迈动着小腿,一面嘀嘀咕咕着,“我要去游乐园,我要去游乐园。”
“不知道那后面有没有。”妈妈随便指着眼前的一条土坡道。道路在这里分了岔,一条沿着土坡的底部绕到了右后方,另一条弯弯扭扭地爬到了土坡上,像有人用剃刀在头皮上刮出了一道纹路。爸爸解开了海蓝色毛呢大衣的最上面一颗钮扣,与最下面一颗。这件大衣已经穿过了十几个冬天,以及这一个即将过去的冬天,上面沾满了无数细小的纤维,历次干洗后留下的莫名痕迹。爸爸挺了挺并不伟岸的身躯,左手叉在了腰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土坡上的那条路:“从这儿走。”
“这儿有游乐园吗?”困困问。
“过去就知道了。”
他们沿着小路上了土坡。拐了一个弯,远远地看见一个画架状的东西立在接近坡顶的地方,而画架后是密密匝匝的黑色树丛。离画架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架路灯,被伪装成了一株松树,长片状的灯隐藏在僵硬的枝桠间。越接近就越觉得画架的巨大,而那个站在画架前的人却不知所终。妈妈瞪大了眼,觉得这画架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画布上还有鲜艳的色块,走近了看原来是满幅的郁金香,被打印在塑料布上。“困困,你看,这儿有花呢。”
困困瞅了一眼:“好丑。”
妈妈想象了一下晚上那棵松树发出亮光的样子,那些光亮将会映出郁金香,仅仅使它们在夜晚浮现出来,营造出一种舞台效果的戏剧性,而那个人如果出现在画架前,也将只会是一个黑暗的剪影。一个影子在作画。
翻过坡顶,一片空阔地跃进视野。正前方,一些挖掘出的水道,已经干涸了,在这片休眠地上刻出印痕,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地上刨过。“有水车诶!”困困的膝盖一弯,冲下了布满棕褐枯草的山坡。
野兽苏醒了。
爸爸和妈妈走下山坡的时候,困困已尖叫着从一辆水车冲向了另一辆。水车沉重,困困使出了全身的劲儿用双臂抓住水车边缘,把它往顺时针方向转去,脸憋得通红。爸爸走上去,捉住了高处一端,水车缓缓转动起来。困困连声尖叫,双颊红通通的,像被冻过的苹果。
困困兴奋得发抖,呐喊着,对风车进行了反复冲刺,不时扑倒下去,又爬起来。其他几个小孩见了,也纷纷加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土黄色的地上蹦蹦跳跳。大人们散布着,宛如漩涡中移动缓慢的小岛。
困困抽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它已成为了与周围相适宜的标本,作鞭子抽打着。妈妈好不容易揪住了他,脱下了他外面的羽绒服。困困便穿着红白相间的格菱状针织线衣,还是幼儿时期的产物,有点儿短了,继续精神抖擞地当着骑士。
二、空无一人的广场,混搭风格
他们继续向着远处走去。天际线下的黑色树枝被压得整整齐齐。右前方有一片建筑的轮廓,呈现着奇异曼妙的曲线,好似童话里的产物。
一片静默的树林,树干下部全涂上了白色垩粉,一群裹着白巾的无脸人。穿过这片林子,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呈放射状的空阔广场。广场的入口处,也即他们站立的地方,横卧着一长片雕塑状的东西,足有五十多米长,由若干根一人宽的水泥浇铸而成,中部平坦,两边倾斜着上翘。他们看了半天,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们开始穿过广场。面对着他们的,是一个酷似某种甲壳生物体的堡垒,坚固地匍匐着,闭紧了嘴巴:大门关闭着。透过灰暗的玻璃往里看,地面是毛拉水泥,杂乱地堆积着物品。
甲壳虫的左边,是一座北欧风格的别墅,外墙立面和环墙内侧砌满了不规则砖石,密密麻麻地展现着一种廉价的波洛克风格。黑色的铁铸扶梯通向挖空了的地下一层,黑洞洞的。院子里同样长满了杂草,被划分成了三个异形空间,其中一个堆着不知做何用途的木框架,就像巨人拆分完后随手丢弃在了这里。
甲壳虫的右边是一座维京风格的建筑,铺设着厚厚的茅草,后面是谷仓状的圆柱体。这片区域竖立着一些大型水泥灯,细细的支杆,中间微凹的柱形灯罩,没上色显得拙硬,顶部有锐利的尖刺。地面被修成了矩形错层,似乎一不小心踩上了开关,地面就会随意移动、置换起来。但他们经过时,并没有。
树木扮演了重要作用,铁灰色的墙体背景,被框定出的空间,这里一株,那里一簇,掉光了葉子显出了线形的美感,那些枝桠细细地在空无中衍伸,在这枯涩之地勾勒出了一些纤细的动态。还有一些尖利高耸的塔柱,走近了看会觉得它们有效地切割了天空。妈妈让爸爸照了几张相,困困总是适机站到了右下角,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
三、怀斯,奔跑中的丘比特
他们沿着一条石质通道向西北走去。妈妈回头望了望,看到北欧别墅的玻璃窗上一片晕红,并在移动中颤抖荡漾着,像冰冷的物质突然燃起了大火。她又转头看向西面,太阳是一个浑圆的红脸蛋,比玻璃面上要更黯淡一些,在灰白的云中飘浮。
拐过一排树丛,一片起伏的荒地突涌了上来。有风,但发黄的地表纹丝不动,仿佛野兽铁了心地要埋伏着,钻在深黑的地底下,只把稀疏的毛发暴露出来。远远地,在这片荒地的尽头,有几座房子,看不清是农舍还是用作他用的其他建筑。走到这里,这片区域已不像个公园了。它抛弃了它的混搭风格,正展开了它的半蛮荒面目,一个水晶球体相互映衬的两半。
一条践踏出的小路,从他们正走的这条路下方延长出去,切入荒地,并不是直线,而是略呈抛物线地向左弯去,直到荒地的尽头,因此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那几座房子毫无变化,仅仅在视线中平行移动。
困困孜孜不倦地小跑着,在爸爸的身前身后问这问那。
一片烧焦了的黑色逐渐变大,最终占据了他们右方的全部,像凝固了的黑乎乎的油。应该是春节时有人在这儿放烟火吧,虽然并没有碎掉的纸花。大块的焦炭的黑色,四面呈放射状的肌理,淡淡的金色的枯草,矗立在这些色块之上的建筑,现在可以看到它们是浅色的了,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大。
十多分钟后,他们走到了荒地的尽头。一道围墙阻隔了外部。小径在这里呈T字形。他们沿着小径向右走去,建筑物更大了一点儿,光线更黯淡了,而建筑的外体却比先前更加浅白。
一座雕塑出现在他们的左前方。一片规划出的圆形草坪上,一个六边形的喷水池中,这时自然是没有水的,一个莲花状基座上难以描摹的柱形顶端立着一个雕塑,做着奔跑的步态,左腿微屈,右腿向后伸展,仅以左足的趾尖与柱顶相连。走近了看,是一个外国小孩儿,鬈发,裸体,背上有一对展开的小小翅膀,左手持着一把小弓,右手向后弯屈,右拳持握,像在把那把弓拉开,而从比例来看,那把弓的弦绝对拉不到那么长,而弓上也没有搭箭,或者是那支箭已离弦而去,飞到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妈妈停了下来,看着雕塑已经发黑的表层,雨水在污渍堆积的表面冲出了一道道相对浅淡的痕迹,污渍本身也是不均衡的,有的地方深一点儿,有的地方浅一点儿,使得塑像本身呈现一种氧化了的质感。而头部的表情,即便原先是微笑着的,在腐蚀和光线的作用下——树木黑漆漆地环伺着,如同倾斜至洼底的凹地,光被无声无息地吸收——也已模糊不清。她不明白,这么一座雕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爸爸和困困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妈妈又往回看,镀暗了的背景上,黑色的丘比特在荒芜中奔跑,不是向她奔来,而是奔向一个她看不到的地方。而那些奇形怪状的线条在背光中清晰凸出,有了一些神秘的美感。
妈妈追上爸爸和困困时,迎面来了个男人,这是他们在这片区域碰到的第一个人。男人穿着深色卡其布套装,外套敞开着,左手提着一个工具箱似的东西。那人走了几步后,突然回过头来,厉声喝道:“把烟灭了!”
爸爸也停住脚,那支烟夹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抽了一半,他扭头看向那人,因为发胖而浮肿的脸上有一瞬间浮现出惊愕、愤怒与怨恨,被烟熏黄的门牙从张开的双唇间露出,接着,长期的怯懦占了上风,他的手指一松,烟跌落在泥地上,再踏上一只脚,转动了两下。
四、可能的城堡,微型建筑
建筑越来越大,大得超出了原先的预计。就像有一双巨型隐形的手从地上抠起一团泥巴,随意捏弄着,再往地上一杵,就成了他们现在看到的:起先他们以为是失事船只的前端,接着是裸露的黑洞洞的建筑内体,然后是一座塔楼,与塔楼等高的墙体呈弧形向两旁弯去,他们顺着小径沿其中一侧向前走去,这整面巨大的墙体,灰垩,平整,没有一扇窗户,被停滞在瞬间,他们就像进入了一个还没搭建完成的童话场景,在这即将来临的夜晚。一人多高的茅草绵延着,纤密而又疏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体。
墙的尾端有一个正方形开口,爸爸走上前去,往里看了看,然后向他们招手。
开口里面是一道旋转形楼梯,没有扶手,顶上有微弱的光漏下来,往下则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爸爸领头,妈妈牵着困困,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往上走。没转几圈,楼梯上就堆满了砖头石块,过不去了。
他们转身往下,过了进来的那个开口,爸爸还在往下。而愈往下就愈黑暗,到后来没有一点儿光了,连脚下的楼梯也看不见了。妈妈停住了脚。“别往下走了。”
爸爸牵住困困:“没事的,跟着我就行。”
妈妈走了两步,又停下了:“不行。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不想去看看下面有什么吗?”
“不想。”
“我要去看!我要去看!”困困顿着脚。
“不行!摔倒了怎么办……”
“我要嘛!”困困甩开妈妈来牵自己的手。
妈妈又扯住困困:“下面有妖怪,专门吃小孩,你一下去,它就——呜,扑出来!”
困困不作声了。
妈妈拉住困困,转身向上走去。爸爸跟在后面。
他们从城堡的后面绕过去。后面更加阴森,大片的林木还未被移除,林地中间有一片洼地,积满了水;以为是水塘,走近了,看到水里立着几栋房子,同样处于未完工状态。水一动不动,泛着黑色的光,在逼近的日暮中更加寒冷。
他们在水塘边的烂泥路上小心地攀援,不时跨过倒伏的树干。一股股冷意从水塘里侵袭上来。一匹大只的鸟,不知什么品种,振翅横掠过整个水面,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形后落在墙顶。
五、晚光,山坡上的星星
他们走出树丛,迎面而来的又是荒地,天色也随之变亮,开阔的愉悦如同抹匀的蛋清洒在他们身上。
他们朝着那条横亘的石路走去,他们来时的那条小路现在在他们右方。荒地舒缓着向上,他们踩进扎实的荒草里,一步一步地,草茎形成的阻力在鞋底发着“嚓、嚓、嚓”声,竟有些费力,这在来时是没有留意的。爸爸走在最前面,困困在妈妈身前小跑着,突然,他蹲了下去:“唉呀,好累啊!”
“累就歇一会儿嘛。”妈妈在困困身边停了下来。
“好了,休息好了!”困困一下立起身來,直直地朝前冲去,到了爸爸身边,小兔子般地在爸爸身边打转。
石径顶上的树丛吸透了光,已是完全的黑色,烙印着细密画般的纹路。天空还流溢着光的余烬,不过也在被一点一点地吸收进去。一小朵一小朵的云,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幼小,就像黑色的蝌蚪,很快就要游进更深的水底里去了。
淡淡的红光,在消逝以前轻捷地明亮起来,醉透了。
看着爸爸和困困,妈妈想起去年夏天在一个半野生公园,潮湿的热气将分割成小块的人工湿地蒸成了绿雾,后来在一片绵长的草坡上,他们顶着烈日走向一片树丛,树丛后有湖,闪烁的白光像在沸腾。爸爸和困困走在前面,已经进到林子里去了。树与树之间的间隙,显出他们黑色的剪影来。妈妈站住,举起相机,摁下了快门。
妈妈登上石路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路灯亮了起来,在两边呈直线的树下形成一个个光点,天空在白日与黑夜之间过渡,滤掉了暖光之后更加透明。他们在路旁的一张仿木长椅上坐下,休息了一会儿,喝掉了保温杯里的热水,吃掉了剩下的橘子,把橘子皮装在塑料袋里,塞进了路过的第一个垃圾桶。
游人这时突然多了起来,仿佛在听从无声的号召,从树丛、山坡、建筑物中涌出,游离在他们正走着的这条路上。两旁的草地上,人声稀释在夜色里,就像正奔赴一次盛会。
他们的左前方又出现一片山坡,爸爸用手指了指,示意他们跟上。妈妈已筋疲力竭,但困困已跺跺跺地跑上了山坡的小径,妈妈只得跟上。
他们到了坡顶,看到了下方的低矮建筑,这时已亮起了灯,昏暗模糊了锐利的边界,使围聚着的这片房屋显得安全、温暖,一片黑土中长出了发亮的石头,在黑暗中开出了亮晶晶的花。
房屋以外的树木黑乎乎的一片,形成的幕障使这片低地更显得像是精巧的玩具。更远的地方,是城市的海洋,边缘涌起了灯光的涟漪。
“唉,你看看这个地方。”爸爸感慨了一句。
妈妈先是不明白,瞅了瞅爸爸,见他又摸出了一支烟来,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灯光,近处的和远处的,一齐浮动起来,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柔和至淡漠的雾光。
困困不知道的是,去年春节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离了婚。爸爸是监护人,不过他还是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春节以后,爸爸和妈妈各自离开了这座城市。到下一个春节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在一起过了最后一个春节,他们在一家饭馆吃了卤水拼盘、酸汤肥牛、泡椒牛蛙、青花椒蒸鲈鱼,还有困困最爱的红糖糍粑和鲜榨橙汁,第二天又去了一家养老院,看了爸爸的一个亲戚。困困玩得很开心。而这一个春节,发生的更重大的事情,是困困很久以后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