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限度和意义

2020-02-12 05:31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马克思

生发于哲学社会科学“空间转向”中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有着自身的思想逻辑与积极的学理贡献,但也存在独特的理论与实践困境,其内蕴的空间本体论诉求与替代阶级政治的差异政治策略造就的事实上的“不革命”,构成其总体上的理论界限。基于此,理论工作者需要继承经典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及其方法论遗产,借鉴西方空间政治经济学经验和教训,从空间视角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哲学的理论创新,引导人们以空间为落脚点分析当代社会变迁过程,揭示其中“使用”与“交换”的权益斗争以及改善现状的可能空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叙事的核心要义并不在于重视空间的社会性或者任何社会存在都有空间形式等表象问题,而是要注重与历史/时间融为一体的空间实践矛盾背后的政治经济过程、规律、趋势的解释和表达。

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要立足我国国情和我国发展实践,揭示新特点新规律,提炼和总结我国经济发展实践的规律性成果,把实践经验上升为系统化的经济学说,不断开拓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1]该论断既体现了习近平总书记号召理论工作者要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为政治经济学发展贡献“中国智慧”的理论愿景,也从地理/空间视角对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学-哲学体系提出了明确的目标与任务。

在此语境中,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研究如何适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的战略需要,为破解理论框架的系统化建构难题做出直接的贡献,是理论工作者要深入思考的课题。本文通过回溯式研究与叙事方法,阐明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空间转向”及其理论发展动态中经济学-哲学批判叙事、经典马克思主义空间话语的原初视域与方法论意蕴,以及如何从空间视角构建初步的本土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框架。

一、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动向及其局限

空间理论话语与体系建构,始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于对1968年5月“文化革命”失败的回应,西方理论界出现诸如“文化转向”“后现代转向”“话语转向”“身体转向”以及“空间转向”等诸多学术研究转向。所谓“空间转向”,是西方左翼学者将地理/空间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循环与积累、资本主义矛盾和危机以及阶级斗争等经济社会过程的分析结合起来,努力建构一种批判性的空间社会理论。它以1974年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出版《空间生产》为理论起点,经由哈维(David Harvey)《社会正义与城市》、卡斯特(Mannul Castells)《城市问题: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苏贾(Edward W.Soja)《后现代地理学》、卡茨尼尔森(Ira Katznelson)《马克思主义与城市》、戈特迪纳(Mark Gottdiener)《城市空间的社会生产》、马西(Doreen Massey)《保卫空间》、史密斯(Neil Smith)《不平衡发展:自然、资本与空间的生产》等有关空间研究文本所构成的学术思潮。这一思潮有多种称谓:新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城市社会学、都市马克思主义、城市政治经济学、激进人文地理学、空间政治经济学,等等,不一而足。本文称其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并坦率表明这种以空间社会理论名义聚集起来的研究思潮,与其说是统一的学术流派,不如说是松散的学术共同体,但总体研究呈现出四种理论动向。

首先,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实现了社会叙事的空间元理论突破。“空间转向”的一个重要成果是打破传统空间叙事的形而上学“自然的给定性”(physical given)本体论假设,主张空间的社会关系建构论,这在今天已经成为人们讨论空间问题的常识性前提。[2]列斐伏尔提出的元理论命题“(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3](P26),阐明空间不仅是以几何物质形态存在的物理空间,而且是以抽象关系形态存在的社会空间,是人类对象化活动的产物,是人类实践创造的“人化”自然。后者表明空间不是空洞的、僵死的、既定的自然条件,而是人们在生产实践活动中生成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等交往关系空间,它既是物质生产资料、消费对象,生产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也是政治治理与阶级斗争工具,再生产着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集中体现着社会生活关系的发展状况。在现代性社会生产进程中,空间被作为一个整体来创造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保持活力、得以幸存的秘密之关键所在。

其次,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从空间视角得到“空间生产”“集体消费”“空间正义”“劳动空间分工”“不平衡地理发展”“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等众多批判性中层理论成果。列斐伏尔提出“空间的生产”,哈维强调“资本弹性积累”,苏贾呼吁“寻求空间正义”,曼德尔和史密斯要求关注“不平衡地理发展”问题,卡斯特伸张“集体消费”是新社会运动斗争的主要内容,都旨在从空间视角建构新的中层性批判理论成果,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拓展到一个新的维度,以实现人类解放的目标。以“集体消费”理论为例。以卡斯特为代表的空间政治经济学者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主要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一般的生产,而将劳动力生产及其消费过程仅仅视为资本生产过程的前提性条件。换言之,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缺少对劳动力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及其条件的分析。在空间政治经济学思想体系中,“劳动力再生产实现条件的集体化”[4](P431),是为集体消费。住房、医疗等“集体消费品”的供应不足,是引发当代新社会运动的重要原因。正是这一缘故,当代激进社会空间理论尤强考察劳动的空间协作与分工、劳动力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对阶级形成的影响,以此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批评的入口。

再次,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重视从使用价值/固定资本视角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空间矛盾和危机。资本主义基本矛盾是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在资源配置效率上的不协调,具体表现在消费上,产能过剩而有效需求不足;在生产上,个别企业中生产的有组织性与整个市场的无序竞争;在阶级关系上,雇佣者对被雇佣者的剥削与压迫。从空间视角看,空间生产的公共理性与商业理性、空间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空间同质化和碎片化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具体体现。与其他分析视角的不同之处在于,空间政治经济学将阐释的重心落到使用价值/固定资本上,其基本观点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已成为资本主义最重要的目标,而使用价值/固定资本是实现目标的最直接手段,从而日益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的焦点。并且,“同一切经济一样,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基础是稀缺性”[5](P192),这种使用价值的稀缺性,在流通、交换过程中转化为货币、资本等经济权力,因而在空间的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博弈中,普通民众对使用价值的需要常常让位于交换价值。

最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通过为差异性空间辩护而打开人类解放的新视野。空间学者提出“社会空间”和“空间生产”,目的是要获得一种总体性的空间知识,为新的解放政治议程而服务。在他们看来,所有的社会总是要生产出相应的社会空间形态,否则,“改变生活方式”“改造社会”就是一句空话。[3](P59)那么,未来理想社会相对应的是何种空间关系和空间结构呢?空间政治经济学的诊断和预测如下:其一,“作为一个正在将自己转向社会主义的社会,是断然不能接受资本主义所生产的空间。”其二,“社会主义的空间将会是一个差异的空间”。[6](P54-55)资本逻辑主导生产出来的空间是抽象的、同质化的空间,它在全球层面上维持着资本抽象的统治。取代与超越抽象空间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之空间,便是差异性空间,它代表着一种对开放性的执着、一种对特殊性和别样世界的想象。列斐伏尔1974年出版的《空间生产》、哈维1996年的著作《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苏贾2010年的《寻求空间正义》等,都是在连续的长时段意义上为差异性空间和差异政治学辩护,为人类解放斗争及其实现打开新视野。

通过上述理论动向,我们可以看到如何以空间视角为落脚点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变迁过程,揭示其中的社会运动和阶级斗争以及改善现状的可能空间,构成西方激进社会空间理论主要的学理贡献,当然这种经济学-哲学也存在自身难以克服的困境,比如不正确地批评经典马克思主义存在空间理论的“空场”;自身理论体系的不完善;对核心概念空间的过度阐释;与后现代主义暧昧不清乃至替代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冲动等。它的致命缺陷集中体现在两点:过度抬高空间的地位,极力将其本体论化;以后现代多元、差异政治替代马克思主义阶级政治。

先来看第一点,顾名思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是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空间社会问题及其实质的理论动态,但学派成员对空间概念存在过度阐释的倾向,有意无意地将其本体论化。正如学者韦格纳在评述空间理论时所言:“这些各门各类思想家们的著作,以大相径庭的不同方式,表明何以空间既是一种通过各不相同的一系列社会过程和人文干涉形构而成的一种生产,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制着这个世界里人类存在和行动的可能方式。”[7](P181)可见,激进空间社会理论将空间看成一种自明性和生成性的力量,从而超越了生产、劳动范畴而获得本体论地位。空间学者指认资本主义发展到后现代时期,主导的生产方式不再是“空间中物的生产”,而是“空间本身的生产”。[3](P26)今天,资本主义获取剩余价值的手段是生产空间、占有空间、支配空间和消费空间。无论是传统工厂的生产空间、住宅生活空间,还是酒吧休闲娱乐空间,都被纳入资本的逻辑,为克服遭遇的过度积累危机而进行空间修复。

再看第二点,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学者借助对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及其意识形态批判性的空间分析,重新定义左派的政治地形。其策略是通过空间来寻求更广泛和多元的价值支持,以差异、多元、性别的空间政治诉求替代阶级政治。因为不能透过空间这个棱镜看到冲突背后的深层结构性力量,因此,抗争的策略就注定不是彻底的革命,而是试图在革命和改革之间找到一个空间。左翼空间学者认为阶级关系无法解读今天全球化资本主义流动的、发展的现实,传统的“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本质主义理想宣言无法对抗隐蔽的资本主义空间统治方式,因而需要从一些后现代解放理性中汲取灵感,生成一种有包容性的、而不是排他的、狭隘的激进政治联盟。这种行动联盟不同于过去简单的二元对立的革命模式,而是一种包容阶级、种族、性别以及环境等元素在内的激进空间意识和空间政治实践。在实质上,空间学派撤离了马克思的解放语境,放弃了阶级政治,造就了事实上的“不革命”。换言之,表面看起来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十分激进,但实质上是一种“与实践相分离的理论”,目的并不是付诸实践(革命)活动。在此意义上,实践成为空间学派理论的界限。这就需要我们从激进空间哲学理论回到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话语,探寻其空间话语之原初视域,深刻领会其实践唯物主义方法论的真谛,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建构提供科学的指导。

二、经典马克思主义空间话语原初视域与方法论意蕴

如上文所言,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学者对马克思的不正确批评乃至试图替代其的理论冲动,根源在于他们没有厘清马克思主义空间思想的理论原点在于实践(具体表现形式是生产、劳动)。从思想史的梳理来看,实践作为空间理论原点的线索经历了一个由隐到显的过程。

(一)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原初视域

青年马克思在《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和《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并没有辟出专门的篇幅来讨论空间问题,他论证的主题是伊壁鸠鲁关于自由问题的观点,并高度赞扬伊壁鸠鲁关于精神的自由和独立的主张。但这两篇文献也包含丰富的空间思想,要义如下:(1)伊壁鸠鲁提出了自我运动的辩证原则,空间是运动着的物质之偶(然)性存在形式;(2)在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两人的自然/空间观点之间,马克思更倾向于伊壁鸠鲁的观点,因为伊壁鸠鲁哲学为其自由学说提供了基础,而空间则是人类理解自我意识(自由)及其实现的基础条件;(3)感性是空间的基础和源泉,“应该从现象出发来解释未知物。因为一切表象都是借助于偶合、类比、相似和综合来源于感性知觉”[8](P28)。《博士论文》表明青年马克思既不像康德、黑格尔将空间理解为纯粹主观的意念,也不像古希腊原子论者将空间表述为与人的主观意念和物质实践相分离的纯粹的实体性范畴,而是从主客体相统一的感性视角出发去考察讨论空间问题。理解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马克思成熟时期的空间学说的基础是生产劳动,是从感性概念发展而来,在此语境中,“不读《博士论文》,就找不到正确理解马克思的时空学说的入口”[9]。但总体而言,青年马克思的空间思想还不太成熟,他主张空间是“即时的连续性”,时间是“即时的不连续性”。物质是作为“确定地点——空间”[8](P177)和作为“确定运动——时间”[8](P177)之统一,即空间仍处于旧哲学和传统教科书体系中静止的、自然容器之意涵中。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情况才有所变化。

众所周知,《德意志意识形态》揭示了社会发展(包括共产主义运动发展)的一般规律,阐述了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为核心的唯物史观基本原理,更为重要的是创立了科学的实践范畴,为理解空间提供了正确的方法论准则。从空间的角度看,《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贡献在于:其一,揭示“现实的个人”[10](P517)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其二,提出了“世界市场”和“世界历史”理论,揭示了人类解放的空间向度;其三,将实践(生产劳动)作为空间的基础和源泉。笔者以为第三点尤为重要。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没有阐明人类实践是时空的基础和源泉,使空间观念游离在实践唯物主义体系之外。哲学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不再把感性世界解释为人对外部自然的静态感知,而是阐释为人改造外部自然的实践活动,即动态的社会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此时的马克思不再以抽象的、超历史的态度来谈论空间问题,而是从考察人的生存实践活动,尤其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劳动出发来理解空间问题。

马克思的上述空间哲学思想深刻地体现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成果中,代表性著作是《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贡献在于凸显空间的社会属性,并对社会形态理论进行空间化的阐释。《资本论》的空间思想则集中讨论四个问题:第一,“空间”在资本主义形成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这在历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11](P206)。第二,空间的形式有“生产劳动的并存”[11](P793)、协作和分工。第三,资本循环的空间趋势是“用时间去消灭空间”[12](P16)。这里的“消灭”并不是不要空间,而是资本“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12](P16),以缩短流通时间,增加相对剩余价值量。第四,“时间是人的发展的空间”。时间“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13](P532),是人的积极存在。马克思深入具体的生产、劳动、交换和流通实践过程,指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和发展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空间重组和再造的进程,对这一动态过程及作为结果的相对静止之空间结构与空间关系的分析,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题中之意。

(二)马克思空间思想的方法论意义

马克思的空间实践思想给后世提供了重要的方法论资源。恩格斯一再强调:“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14](P691)

首先,马克思空间概念的意涵随着时代的问题和任务的转换而转换,但不管如何变化和转换,马克思空间研究的实践旨趣都在于实现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自由、发展与解放。确实,在马克思每一阶段的研究中,空间是有着不同的理论意涵。在《博士论文》中,“空间”是一种地理学意义上的场所、处所。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空间的社会历史含义被充分发掘出来。而“晚年笔记”则从人类发展规律视角,揭示空间是与必然性相对的偶然性、与普遍性相对的特殊性、与齐一性相对的非齐一性。但从整体上,马克思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任何时期的空间研究都是为了满足资本主义批判和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需要。并非如梅林所言,马克思受“不可饶恕的学究气”驱使,躲进书斋进行纯粹人类学理论的探讨。恰恰相反,即使到了晚年,马克思仍努力从民族国家、世界历史等空间视角论证资本主义存在的暂时性和灭亡的必然性,目的恰恰是为了完善革命的唯物史观。

其次,正如空间是广延的、无限的和开放的,马克思的空间思想及其理论体系也是开放的、包容的,伴随社会历史实践条件的变化而不断丰富和发展。上文已提及马克思对空间认知和理解,经历了一个由不清晰到清晰、由隐性到显性、由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几次计划调整来看,马克思的分析理路中一直包括土地、国家、殖民地、世界市场与贸易等空间问题。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恩格斯以及后续的列宁、卢森堡等人根据社会历史实践条件的变化,从不同尺度继承、深化与拓展了马克思未展开的空间思想。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和《论住宅问题》中,详细描述了英国工人住宅短缺现象及日常生活空间现状,揭示了资本积累对工人生活空间挤压造成工人的悲惨生活境遇。希法亭的“金融资本主义”、考茨基的“国际分工论”、卢森堡的“国民经济学入门”以及列宁的“帝国主义论”等后续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文本基于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帝国主义阶段这一新的时代背景,对马克思的不平衡发展思想进行创造性的发展,他们指认资本主义通过全球范围内空间扩张来缓解其内在矛盾,但由此带来的发展的不平衡性必然导致原有空间秩序的破坏和新空间格局的生成。弗兰克的“依附性积累理论”、多斯桑托斯的“依附理论”、阿明的“不平等交换理论”和曼德尔的“晚期资本主义理论”,也从空间视角对《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中的不平衡地理发展思想进行了拓展性的研究。

再次,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空间批判与资本批判、历史批判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但马克思并不是以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方式来讨论空间,而是始终把这一问题放置于资本主义社会实践语境下进行考察。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提出研究的“五册结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则扩充为“六篇计划”,即“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15](P588),这是一个从抽象的资本一般的生产,经由雇佣劳动与土地所有制,上升到国家、国际贸易与世界市场的总体性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框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空间维度就无法理解当代社会,资本批判从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扩展为对整个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空间批判则是重要的内容。但历史唯物主义始终以资本批判为核心,空间批判无疑是从属于资本批判的。“普照的光”或者“特殊的以太”指的是资本,而不是空间、时间或其他。空间批判只有建立在资本批判的基础之上并服务于资本批判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换言之,马克思主义整个社会批判的核心要义,就是资本逻辑及其实践展开。另外,马克思在时间/历史与地理/空间的解释上没有平均用力,而是在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表达对时间/历史叙事的偏好,宗旨是从解放政治实践旨趣出发,强调一种穿透物化现实的历史运动与过程绝对性。[16]换言之,实践从运动过程看,表现为一种历史叙事;而从切实表现看,就是空间的展开,因此,历史叙事和空间叙事统一于人类实践之中,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限度和意义都在于其应当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实践体系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三、从空间视角推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创新

从上述马克思空间思想的实践元理论表达来看,今日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关键问题并不在于给西方空间政治经济学理论现象进行定性或贴标签,也不在于马克思当年就空间曾经讲过什么名言警句,而应该主要思考今天究竟以何种方式让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入本土现实的社会主义历史实践进程中,易言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叙事的核心要义并不是重视空间的社会性或者任何社会存在都有空间形式等问题,而是重视与时间融为一体的空间矛盾冲突的实际政治经济过程的解释和表达。

(一)为构建21世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哲学基础

夯实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空间理论基础,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涵:其一,深化和拓展马克思主义对空间的实践元理论分析;其二,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概念、基本方法、基本原理的空间化阐释与创新研究。从西方经验来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是列斐伏尔、卡斯特、哈维、马西等学者在回应城市和全球化等空间问题过程中生成的马克思主义思潮和理论动向,它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推进到日常生活、社会结构、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等整体环境分析之中,为我们从空间视角理解资本主义乃至全球社会变迁打开了理论空间。在其中,空间生产与空间解放理论代表着重要的元理论突破,它表明20世纪资本主义的幸存得益于对空间本身的直接生产,而当今空间主导权的争夺成为解放政治焦点之所在。因此,“建构一种对空间、地方和环境的批判的唯物主义理解,并且将这种理解作为文化和社会理论的彻底基础”[17](P52),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建构的重要目标。当代中国要想实现从马克思资本逻辑的理想模型分析向今天资本主义批判和现实社会主义具体建设进程的过渡,空间是一个必然的基本视角,它意味着:(1)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前提下,从地域、空间和差异性视角,打破西方中心主义价值观,创建一种不同于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的新经济学理论的可能性;(2)研究新型城镇化和乡村振兴建设等空间生产具体进程的客观规律、基本矛盾,以及人类改造城乡空间、改造整个社会的现实可能性。

(二)提供中层理论支撑

深化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的空间化阐释,凸显使用价值/固定资本的技术分析路径,可以为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劳资关系与阶级关系提供中层理论支撑。工人劳动创造剩余价值,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内涵和灵魂。从空间视角看,所谓资本原始积累,就是生产者和土地(生产资料)的空间分离的过程。在此进程中,劳动者不再束缚于原有劳动空间之上,不再受制于封建行会学徒和帮工制度对身体空间的束缚和约束,可以自由出卖劳动力,成为雇佣劳动者,并形成新的资本主导的劳动空间,这构成资本主义生成和发展的起点。换言之,资本主义形成的过程也就是空间生产和空间变迁的过程。时至今日,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本性没有变,资产阶级剥削、压迫工人劳动的社会关系本质没有变,变化的是资本运作的逻辑和机制更加空间化了。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推进,资本变得更加抽象、更加具有脱域性,它不断地占有物理/地理空间,不断进行空间扩张;不断通过空间产品的生产与空间关系的创新使资本主义得以持续存在和发展。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未来的一个重大理论创新,就在于厘清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的空间秉性。当代中国城镇化和乡村振兴建设,实际上是各阶层不断围绕空间来进行经济和权力博弈的过程。劳动空间的占有与创造、空间产品的利用与支配、社会公共空间控制与监管,成为企业(房地产商)、市民和政府之间协商和抗争的重要议题。当下中国劳资关系和阶级阶层关系的考察,需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空间政治经济学思考。

它意味着今天我们必须从使用价值的生产和流通的技术路径来解释社会主要矛盾和历史变迁;无产阶级要实现自身解放,必须实现对固定资本的全面占有;只有空间化的唯物史观和辩证法才使人们能以自然史的精确性去考察群众生活的时空条件以及这些条件的实现机制。在直接的意义上,崇尚使用价值优先的空间生产,应贯穿于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研究与学科体系建构中,这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人民为中心”发展思想的基本要求。

(三)提供空间理论基础

深化对马克思晚年笔记的研究,可以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学-哲学发展所处的历史阶段、社会形态和发展模式提供空间理论基础。马克思的晚年笔记中包含了丰富的空间思想,他分析俄国村落公社和东方社会发展道路,综合考虑原始村落公社所面临的各种境遇,根据公社的土地所有制性质、村社组织结构、劳动方式以及“历史环境”等,提出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论断,为认识和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处的历史阶段、经济社会形态与发展模式提供政治经济学基础理论。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情况下建设的社会主义,是经济学的社会主义制度属性与中国地域时空特征结合的产物。在确切的意义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马克思的人类社会演进第二大社会形态——交往范围空间扩大但仍有“物的依赖性”的历史阶段。这样的历史阶段和社会形态具体呈现出什么样的特征,马克思、恩格斯和后续马克思主义学者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和现成答案,需要我们进行探索性的思考。可以说,离开了空间条件和环境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是很难理解中国为什么必须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很难理解中国进入了社会主义,但经过长足的发展后为何仍将长期处于初级发展阶段。

(四)对政治经济学的学科理论框架进行空间化阐释

理论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之逻辑起点、研究目的、研究对象、基本方法、基本原理和研究主题进行了深入的学科讨论。基于空间视角,笔者主张,对21世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学科理论框架进行空间化阐释与建构,主要包括:(1)研究对象为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之相应的生产关系与交换关系;(2)研究目的是探索中国这样的东方后发展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和发展规律;(3)研究的主线是解决当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不平衡地理发展问题;(4)研究的方法是唯物主义(时空)辩证法,以及由此派生的矛盾分析法、两点论、科学抽象法、结构主义分析方法等;(5)研究的逻辑起点是“国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主要是揭示当代中国的特殊发展规律,表现为一个国家的现象,而不是一种超越国家的全球社会现象;(6)研究主题是摆脱资本的奴役,探寻人类解放和发展的“中国道路”“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归根结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为劳动人民谋求幸福和自由解放的劳动的空间政治经济学,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路,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立场。

(五)重视空间化的阐释及对策

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8](P11)其中,“不平衡不充分”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它准确概括了当前中国发展格局和矛盾显现的结构性特质。从空间视角看,近年来党和政府的重大政策和空间规划,无论是西部大开发、中原崛起、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还是新型城镇化建设、乡村振兴战略,以及更加具体的城乡一体的社会分配制度和保障制度等,共同主旨都是要解决当代中国不平衡和不充分发展问题。在全球尺度上,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要对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全球空间扩散现象进行合理的理论化阐释,重视社会主要矛盾、经济危机与金融风险等重大社会主义实践问题的空间化阐释及对策研究。

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史看,对资本积累危机最新性质及其表现形态的理解和对走出危机的道路探索是重要内容。但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性危机却一直在持续蔓延、不断深化,它既是实体经济危机,也是虚拟金融危机,既是房地产表象的空间危机,也是根深蒂固的资本主义制度性危机。“资本主义没有灭亡就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空间上的无限扩张性和自我突破性,资本主义发现了缓解自己一个世纪以来的内部矛盾的手段:占有并生产空间。”[19](P70-71)然而,“占有并生产空间”并不能帮助资本主义制度彻底摆脱矛盾与困境。相反,资本主义通过空间扩张把经济危机和风险带到世界各地,中美贸易冲突是资本全球性危机的结果又一症候。

(六)加大对空间的阐释力度

当代中国正处在一个从“世界走向中国”到“中国走向世界”时空交汇点上,国内改革开放为经济全球化进程提供着空间和动能,以此参与全球化格局的塑造和全球治理。但在总体上,当今世界仍然处于帝国主义时代,从空间视角来看,全球化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生产的历史地理事件,是资本逻辑全球空间扩张的政治规划。对于此,国际学界有新自由主义、新帝国主义、马克思主义依附理论等众多解释方式。而党的十九大报告则提出一个全新的理论范式——“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建设方案谋求构建一个“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18](P58-59),为解答全球社会“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要到哪里去”的困惑提供了中国智慧和空间想象力。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应该以更加开放的姿态吸收(包括空间在内的)多元化阐释视角,加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与实践研究,增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对改革开放和参与全球治理的空间阐释力,为世界文明发展、人类共同进步提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形成命运攸关、相互依存的新型聚落空间和文明形态。

猜你喜欢
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马克思
国际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垄断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是新型帝国主义
马克思像
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萌芽——重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剥削的两重批判——基于《资本论》第一卷的思考
论政治经济学方法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建构
论马克思的存在论
在马克思故乡探讨环保立法
夯实“一带一路”倡议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基础
黑格尔、马克思与古典政治经济学
逆全球化:资本主义最新动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