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晨
时隔23年,陈可辛再次体验了一年拍两部电影的工作强度。上一次这么高负荷运转是1996年,当时他34岁,拍了《金枝玉叶2》和《甜蜜蜜》。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2019年他拍的两部电影都是体育类型的电影,一部是《中国女排》,讲述了几代中国女排的奋斗历程。另一部是关于中国最著名的女子网球运动员李娜的传记电影《李娜》。
虽然还未上映,但两部电影都在2019年有计划地启动了前期宣传,海报、花絮、预告片等精心制作的物料不断在社交网络上释出并刷屏,制造话题热度,也提升了市场期待。尤其《中国女排》还拿下了春节这个黄金票仓的门票,定档2020年大年初一。在陈可辛的计划中,《中国女排》的热映也能为同年即将上映的《李娜》预热,进一步唤起观众的好奇心。
体育题材的电影在好莱坞已是一种非常成熟的类型片。受欧美体育的市场化及社会价值观影响,体育片的风格普遍追求热血和励志,突出个人成长。但因为中国体育“举国体制”的特殊性,体育在中国人心里承载了别样感情,它和民族自尊心、自豪感直接相关,以至于中国的体育电影可能很难不拍成主旋律电影。
陈可辛选拍的两个故事都很有代表性:李娜是突破举国体制、遵循市场规律并在国际职业赛事中获得最高成就的中国运动员,她的经历戏剧冲突感十足;郎平则是中国女排获得10连胜的黄金一代核心人物,中国女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是民族英雄一样的存在,尤其2019年国庆前夕中国女排以全胜戰绩卫冕世界杯冠军,关注度空前。
在大庆之年营销这样两部题材的电影,陈可辛似乎再一次贴合了市场给他的标签——“算计”。
这个标签是2013年《中国合伙人》上映之后被贴上的。当时国内互联网创业正值热潮,有人批评陈可辛用一套粗鄙的成功学价值观迎合中国观众。后来每次提到“算计”这个评价,陈可辛的经纪人赵静总忍不住帮他辩白:“在这个行业里谁不会算呢?他只是把很多人藏起来的东西摊开来讲,他有自己的本心在,我反而觉得这是他很可爱的地方。”
陈可辛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都是机缘巧合,很难说得准。但是拍戏,一定要有一个自己非常想拍的原因,还要找到观众想看的原因。每一个电影都是在考虑自己喜欢和市场需要之后作出的个人追求。这可能不是大艺术家做的事情,但是我一辈子拍戏要找的平衡。”他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商业性可能也是大部分香港电影人血液里的东西。1990年代中期,香港电影市场呈现断崖式萎缩,大量电影公司倒闭。尽量求生存也变成陈可辛的习惯。他一直觉得“电影都亏本了,谈口碑有什么意义”,只有保住了电影生意上的成功,自己才有机会继续站在擂台上。
而且会算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算又是另外一回事。
《亲爱的》就是一个“没算”的项目。当时《中国合伙人》还没结束拍摄,陈可辛看到一个拐卖寻亲的新闻,觉得太戏剧性了。在做后期那9个月,他扣住编剧张冀,两人一起做了剧本,等《中国合伙人》上映,《亲爱的》也已经可以开拍。
当时,身边所有的合作伙伴都劝他别拍了,“好不容易拍了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应该趁胜追击”,把在商业片上的地位稳定下来,而不是立马上线一个回收没有保障,还有可能被审查卡住的文艺片。可陈可辛执意要拍,后来《亲爱的》票房一般,却是陈可辛北上后评分最高的一部电影。
但做体育片还是有太多不一样了。筹备之前,陈可辛曾好奇“这么棒的故事为什么没人下手”,后来他才发现,体育片有一个天生的难点,合适的演员难找,而且比赛结果也没有悬念,怎么使观众看电影时能有像看电视转播一样的情绪,是导演得解决的难题。
最开始,陈可辛打算训练一群模特打排球,但模特的身材实在与运动员的力量感相差甚远,于是他们又去了省队,挑选专业的女排运动员学演戏,还说服了郎平的女儿白浪扮演年轻的郎平。新女排的选角更艰难,毕竟不可能找到一个像朱婷的人来演朱婷,陈可辛跟郎平多次请求能否借几个队员来拍戏,经过数次协商获得了体育总局的支持,最终在打完世界杯后,郎平带着全队进了组。
“陈可辛的理念是每个人都是会演戏的,不能让演员来演剧本,任何演员来演剧本一定会演得很假,应该让剧本去写演员。”参与了《七月与安生》《喜欢你》《少年的你》编剧的李媛告诉《第一财经》杂志,陈可辛会要求编剧全程在剧组,跟着演员的状态改剧本。
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复原场景也是陈可辛的坚持。《中国女排》原本计划的拍摄场地在漳州女排训练基地,但因为时间原因,剧组没办法调动大队人马去漳州,只能在北京郊区找了一个废弃的农药厂搭建场地。可新地板哪怕经过了做旧处理,颜色也跟老基地不同。幸亏运气不错赶上漳州基地拆迁,剧组就把老女排们真实滚过的地板全部买下运到了北京——这些场景上的复原有效地激发了演员的情绪。
“对我的导演生涯来讲,新女排的戏全部用素人这个是我没试过的,有些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像拍纪录片,但是纪录片不可能进到历史去看她们聊天,那个感觉很像偷窥,对我来讲还是挺特别的。”陈可辛说。不过队员们毕竟时间有限,最后的方案是每天拍摄十多个小时,不到二十天拍完了全片占比不小的新女排戏份。
2019年年底,《中国女排》已经小范围内做了几场试映,反馈优秀。陈可辛仍保持清醒,“老实讲,观众是在用情绪看电影。以前我们编剧和演员在现场吵逻辑,我总是说,电影是没有逻辑的,只要你好看,情绪带到了,观众就会忽略掉不合理的地方。”
至于情绪应该怎么制造,陈可辛也说不准。他回想当年拍《武侠》,自己在现场嗨得不得了,然而观众完全不买单,“观众是谁你永远不知道,你只能把自己当观众,所以我拍电影一定要先感动我自己,到现在为止,我的成功率好像还算高,不过真的不能保证。”
除了每周末飞回香港陪女儿,陈可辛大部分的工作日都待在北京,但很少有机会出门逛逛,几乎从早到晚都安排了会;他没有在北京置业,长期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路程3分钟;他与内地社会接触渠道主要是自己的员工、合作伙伴。“他是一个从聊天里就能学到很多东西的人,很愿意去倾听,就像一块海绵。在剧组,不管你是什么岗位,都能跟他说上几句。他比一般的人都要敏感,在我们讨论一些很习以为常的事情时,他总会再想想更深层次的为什么。”赵静说。
泰国出生,香港长大,之后又去了欧洲拍戏,闯荡过好莱坞,现在来到内地,再谈起香港,陈可辛不给自己贴香港人的标签。“我不是一个地方主义的人,也没有那种精英主义。”陈可辛说。
在赵静的印象中,陈可辛的每一部电影在日本都会做发行,十几年来从没换过发行公司。哪怕是很小规模的发行,他都会亲自飞过去,跟合作伙伴聊天,保持跟市场的沟通。
陈可辛也经常跟身边的员工回忆自己当年跟刘伟强在欧洲拍《龙兄虎弟》的经历,当时他们一个是摄影,一个制片,预算不够,两人在欧洲过得很惨,但体验到很多当地的风土人情,怡然自得。“他拍片子没有香港电影的那种类型化,看不到任何桎梏和自我封闭。”张一白认为。
但陈可辛有自己对审美趣味的坚持,“我一直觉得我最倒霉的就是晚生了10年,非常不喜欢自己经历过的香港1980年代的审美。我喜欢的所有人、所有歌都是1960年代的,Bob Dylan、Beatles、美国的学生运动,那些才是火红的时代。但等我成长起来,已经全是disco的那种东西,整个世界的品味好像都堕落了。当时香港很迷日本风和近藤真彦,都喜欢得疯了一样,但我觉得满街的日本东洋货都很土,所以我整个1980年代是没有购物的。”這种“生不逢时的遗憾”也是陈可辛想拍《中国女排》的一个重要原因——女排的故事正好开始在1980年代,整个中国百废待兴,朋友描述的北京的1980年代像他喜欢的1960年代。
就像当初拍完两部戏就跑去好莱坞休息几年一样,这次陈可辛也决定等到《李娜》上映之后要休息一阵子了。经历过早期香港的市场局限和后来在内地的资本束缚之后,现在的陈可辛已经有能力去做些任性的事。
在《亲爱的》之后的5年,陈可辛就开始花更多时间去做监制。2016年,曾国祥执导的《七月与安生》、2017年许宏宇的处女作《喜欢·你》、吴君如的喜剧《妖铃铃》,再到2018年岩井俊二的《你好,之华》,要对不同的导演,陈可辛给予了不同的帮助。
“他是真的到场的那种监制,《七月与安生》和《喜欢你》拍摄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剧组,跟导演一起创作。”赵静说。
《喜欢你》原本的主角设计是一个30岁左右的成熟女性,但是陈可辛觉得两个太配的人在一起,缺少一些化学反应,开拍前临时把女主角换成了周冬雨。“换人的时候所有人都很崩溃,陈可辛当时对我们说‘拍电影就是双倍赢或者双倍输,我一下就明白他的坚持了。”李媛说。
50天的拍摄中,陈可辛全程都在现场,导演拍戏,他就在旁边开剧本会,还把剪辑也叫进了组,每隔几天就根据拍摄素材做粗剪,让导演和演员直观地看到表演与剧本有什么不同,现场查漏补缺。“这就是监制的价值,一个年轻导演在现场是很难顾及到所有细节的。”李媛说。
几个月前,陈可辛在澳门电影节做评委时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越南、缅甸电影,这让他重新想起了1990年代自己提出的泛亚洲计划,那时候他的拍片标准是:不跟风,找新题材创作,集合亚洲导演拍片以抗衡好莱坞。或许现在正是重启这个计划的好时机。
冯小刚那句“以前是拍一部多一部,现在是拍一部少一部”也给他很大感触,“我们早就已经开始倒数了,下面可能更可以做一些真的非拍不可才拍的电影。”陈可辛说。
他当然也感慨中国的观众变得太快了,前几年喜欢大片,现在终于等到了适合他的时代,但用不了几年,这个时代可能又过去了。“有一天我真的拍不了,那我就多做监制,多帮年轻导演去拍他们喜欢拍的东西。慢慢地我连判断都做不了,那就只能给机会给资金,放手让他们试一些我不懂但是观众可能懂的东西。那也是工作啊,我也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