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之永恒
我认识的历史老师王乐平始终给我一副呆板的印象。如果当前的每个人的发展方式是与时俱进的话,那么王乐平似乎更喜欢固守心灵的伊甸园。
我仅举一个例子就足以突出王乐平老师的呆板和固执。当今,几乎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而他没有。他的理由也非常充分,他说,他不喜欢随时准备接听别人的电话,因为私人时间不方便被别人占用。他不喜欢用手机看什么电子书,因为他觉得看电子书是浅阅读,看书的深度无法和实体书相比,他也不喜欢聊天软件,那样会使自己的时间毫无意义地浪费在寒暄中。最令他深恶痛绝的是每个App都在偷窃别人的数据,等同于偷窃别人的隐私,可隐私是每个人的尊严之所在,毕竟人不同于放养的马匹。
每次,我在手机浏览信息时,他都会提醒我,我的行为将成为手机大数据的一部分,而这数据会为我做个人画像,然后根据我的个人画像,一系列的电商会马不停蹄地推销他们的产品。这是经济上的榨取。如果在网上留下敏感留言还可能被列为危险分子。如果太过于关注军事,可能会被认定为间谍。
我是一个地道的手机控,我对他的言论嗤之以鼻:“很抱歉,乐平,你是一个老古董,你的观念已经和整个时代格格不入了。你没有觉察到手机的好处,你也不愿意接受新事物,只有尝到新事物甜头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改变你的想法。”
从王乐平的穿戴上,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的衣装从不花哨,色调总是以黑白灰为主;如果出席正式场合,就是西装、衬衫和领带的标配,其他场合是休闲装和运动鞋。
他总是憧憬以前的生活,虽然物质生活不富裕,情感生活却丰富。
出自他的职业特点,王乐平对历史上很多事件如数家珍。一次,我们在饭店吃饭,他提及一件事:“你知道著名的柏林墙事件吗?”
“当然知道,明摆着的事。国家统一的趋势不可避免,大趋势下的柏林墙是纸糊的。”
“我的意思是在德国统一之前,民主德国是间谍的聚集地,在公共场所有不可计数的监视器,国民的受监视程度史无前例。”
“那已经是历史了,现在的德国不是民主程度很高的国家吗?”
“先不谈民主,仅就全民的受监控程度而言,随着历史的发展不断地走向极端。”说着,王乐平指向了门口的监控,“你瞧那是什么?”
“监控探头,很平常的东西啊。”
“那东西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大家却习以为常,对自己受监视的事实已经麻木。”
“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啊,一旦东西丢失,还有线索可以寻找。”
“我们的肖像权被侵犯了,我们的隐私权也被侵犯了,我们连逃脱监视的权利都没有,作为人,我们在失去体面和尊严。”说到这里,王乐平的表情变得非常沮丧。我也同情地低下了头。
他继续说道:“我一直憧憬自由王国的场景,但是时代的发展让我们越来越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好像在大街上被赤裸裸地剥光了衣服。”
“至于那么严重么?”
“譬如说,咱们在这家饭店就餐,咱们点的餐食和就餐时间就形成数据在互联网上传播,你的手机就会不断有商家给你推荐你喜欢的食物,你的饮食习惯很快就会被商家作画像处理,而这种处理的目的,只是想从你那里榨取更多的钱财,你和农户圈养的猪有什么差别。”
作为饮食达人和正宗吃货,我的确花费很多金钱和时间来满足自己的胃口,但我對这件事的认知从未上升到尊严和隐私的高度。王乐平的价值观的确超出平常人的认知。
好在,价值观的分歧还没有使我们彼此之间产生隔阂,我们的交往如之前那样紧密。
当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时,我和他的联系方式是信件。不要以为用写信的方式做沟通是因为我们有“断背山”的嫌疑。事实是,他不喜欢自己的信息作为数据被记载下来,就像和恋人的密语不想被其他人听到。
我常常建议他:“交流的话还是用聊天软件或者是电话吧,即时交流非常方便。”
王乐平一口回绝:“除了信件,网络交流的数字化信息都要被记录在数据库中,包括文字、语音、视频等,只有信件是人类的遮羞布。可悲的是,未来连这一块遮羞布都没了。”
他绝对是我唯一一个用信件联系的人,他的言行也给我带来了莫名的恐惧。
网上购物时,我每填写一个表格,都忧心忡忡。我的家庭地址暴露了,我的电话暴露了,我的姓名和身份证暴露了,每张表格所记载的内容就像是我在警局填写的供词。
的确,我是吃货,购物网上的美食我都浏览过,色香味有一点突出的美食我都不放过。我在电商的自画像一定是一头胃口大开的猪,电商的工作是推荐更多更好的食物,把我养得更肥的同时赚取更多的利润。
网上搜索资料时,我忧心忡忡。一旦我搜索敏感内容,我就害怕被打上“罪犯”的标签,鼠标会突然变成冰冷的手铐。我清楚地知道,我的IP地址和搜索的内容一定清晰地被记录在搜索引擎的数据库中,数据工程师可以根据其数据内容,比我妈还了解我的志趣和爱好。
我上社交网时,交了很多上层的人物,还有名校的学霸和校花等,这源于我一贯的攀龙附凤的心理,平时在言谈中多补充几个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就可以提高自己的身价。如果数据工程师根据我的社交网的内容做画像,我和遗臭万年的人渣也没什么区别吧。
在王乐平提到历史上利用数据破坏人权的事实时,我更觉得触目惊心。他告诉我:“第二次世界大战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政府利用户籍管理部门的资料,对日裔美国公民进行了登门逐户的调查,毫无隐私和人权可言。更有甚者,纳粹根据被占领国的犹太公民的身份和地址信息,直接把他们打进集中营,集中营的罪犯号码和他们的身份证号码相同。”
王乐平告诉我的东西,更加剧我对暴露个人信息的恐惧。我开始理解王乐平,理解他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具有的良知与对未来的预知和判断。不过,我没有他那么大的决心和记录数据库的信息说拜拜,也不愿放弃数据给我的生活带来的方便和乐趣。
我再见到王乐平时,他对数据的抵制愈来愈甚。一个黑色的几乎不反射光线的外套,几乎把他整个人都遮蔽了,他说他的外套还有吸收电磁波的功能,仿佛空军的隐形飞机和海军的隐形战舰,能躲避一些无聊的雷达波扫描。一把黑色的雨伞,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要顶在头上,他说这样可以逃脱卫星的侦查。还有,随身带着笔和纸,这样可以有效避免个人资料落入数据库,被数据工程师作分析用。
王乐平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套中人”,他的行为已经超出我的理解力了。
他振振有词地说:“一个人落入大数据中,他就失去了个人隐私和人格尊严,也失去了作为个体的独特属性,他的存在只是数据的一部分,就仿佛是游戏中虚拟的人物角色。最终,大数据将把个人带入全体人类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个性在时代的发展中被消弭而泯灭。”
说到这时,他的表情就像是静穆的圣人,闪烁出超脱凡人的光辉,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被磨成玻璃球我都不会在乎的。
我能理解王乐平的内心,但他的知音越来越少,他与其他人的隔膜越来越大。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我都担心他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会失去交往能力,更可怕的是失去工作无法养活自己。
正如我所料,他的日子不好过了。我见到他时,他向我抱怨:“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水电使用数据连在物联网,相关部门人员一再上门催促,他硬是根据律师提供的宪法内容才维护了自己的选择,但是他家时不时地停水停电,为他带来很多生活上的麻烦。”
王乐平看到了事情积极的一面,他乐观地说:“阻力越大就越证明坚持的重要性。”
我开导他:“不要自寻烦恼了,还是与时俱进吧,别人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吧,岩石再坚硬也拼不过海水的冲刷。”
他又找到了新的理论支撑点:“数据将蒙蔽我们的双眼和创造力,人类对它的依赖将使数据成为人格化的独裁者。我们不能只靠分数来评价一个学生的一切,一些东西是不能量化的,对他人的判断不能是算法和模型。一味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只会加剧人的退化。有了电子地图,我们辨别方向的能力差了,负责辨别方向的脑区就会萎缩。有了精确的天气预报,我们能知道短时间内的天气状况,负责感觉湿度、温度和气压等的脑区就会退化。有了电话的记录系统,我们连电话号码的几个数字都记不清楚,再这样下去,人类的大脑就没救了。”
王乐平接着讲:“大数据基础上的二次分析或者是多次分析与利用,将挖掘出人类更多的秘密。算法工程师不断提高数据分析的深度和广度,那样的话,未来的人工智能将代替人类思考。人类被自己制造的‘万物之灵打败了。‘万物之灵犯了系统错误,杀掉一个人就像是一个虫子那样简单。只要把那个人的虚拟数据不断地录入数据库,大家就会认为那个人还‘活着。人类灭绝了,数据库的虚拟数据还在不断增加,数字化的人类还存在,人工智能还驾驭着各种生活设施煞有介事地为人类服务。”
历史老师看问题的眼光真是长远。我还是劝他与时代并轨,免除生活和工作中不必要的麻烦,他拒绝了,那种态度像英雄抵制各种诱惑一样大义凛然。
之后,王乐平的日子充满了变数。他的家被警察上门拜访多次。原因很简单,他的个人数据的空白显示他与其他人大不相同,警察怀疑他是隐藏的作案分子。更可怕的是,国家安全局的人都来过,怀疑他是隐藏的恐怖分子。
王乐平根据事实可以保全自己,他没有任何犯罪行为和恐怖活动。他却很难在周围人的流言蜚语中保全自己。
他如我所料般的被其他人渐渐疏远,他的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我们再次见面时,他的眼圈深陷,眼眶发黑,头发也比之前更白。
我没有劝他改变自己的立场,因为他“病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可奈何了”。
之后,我与王乐平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即便在网上留下了任何数据,我也不再害怕留下什么隐患,隐私、自由、尊严等一类词也在大脑中消失了。失去耻辱感,我也不在乎光着身子在台上跳舞。
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王樂平传来了噩耗,他在路上意外地被汽车撞死了。车祸现场惨不忍睹。他被撞得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
自从汽车全面普及智能驾驶以后,这类恶性的车祸事件已经很少发生了。
他的死因有三:第一,他那身反雷达波的黑色外套干扰了汽车的雷达探测系统,人工智能驾驶系统没能根据雷达波作出提前预警;第二,他的黑色雨伞屏蔽了卫星信号,空中的卫星扫描没有识别出他是移动的自然人,没有发给移动的汽车注意行人的提示;第三,他的精神实在是很不好,在路上行走时恍恍惚惚,忽视了孩子都知道的交通安全。
王乐平的死被打上了鲜明的殉节烙印。如果他不逆社会潮流而动,不追求独善其身的个人理想,他就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他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他的学生尤为多,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有着人格魅力的好老师。我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人,高尚的人,不追求低级趣味的人,有着坚贞理想的人,对未来有着深刻洞见的人。
其他参加追悼会的人的心情就很难揣测了,我看到了一些人勉强掩盖窃喜的难受劲儿。对他们而言,一个另类的死似乎就证明了自己三观的正确性。
我很快就从王乐平之死的悲痛中走出来,我没有任何顾忌地网购,发电子邮件,搜索感兴趣的信息,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视频、图片和留言。
我禁不住好奇,于是在网络上搜索王乐平的个人信息。出乎我的意料,大量的网页充斥着他的个人信息。
例如,王乐平嗜书如命,却从来不网购,他不愿意把个人信息泄漏在快递的订单上,所以他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实体店买书。实体店的购书数据一样联网,也一样做个人画像。根据王乐平购书的书单,他的个人画像被描述成“守旧、古板,爱看经典书籍,对历史尤为感兴趣”,激发他买书热情的策略是向他推荐古代经典书。为了满足他爱收藏的特点,书店特意进了大部头的精装书,他欣然接受了书店的美意。他不知道这和我作为吃货的待遇并没有分别。
显示生活信息的网站把王乐平列入了黑名单,因为他不按照规定把个人的水电等生活数据上传,给有关部门带来了一定的麻烦。
至于王乐平在校园网的信息可以说铺天盖地,他的学生在网上对他的评价远远超过了其他老师。他们的评价五花八门:循规蹈矩啊,一丝不苟啊,不合时宜啊,顽固不化啊,也有人觉得他是逗比,为他们的学习生涯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他就这样被大书特书地录入了数据库,他的个人画像也极其符合我对他的评价。
他的“蠢举”失败了,在历史的潮流中失败了,他越是逃避,他的个人信息就被挖掘得越深,大家对他的隐私就越加感兴趣,他的隐私就暴露得更彻底。
王乐平短暂的人生不可避免地以数据的形式存在,而不是如他所愿以一个独立灵魂的方式在人们的记忆中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