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媒体对“十八世纪”的塑造
——以《申报》与《东方杂志》为中心

2020-02-07 04:40牛贯杰
江海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世纪申报

牛贯杰

内容提要 清朝末年是近代启蒙思想的重要传播时期。“十八世纪”对于当时的中国人而言,并不单纯意味着一个时间计算单位,更重要的是时间性质单位,即欧美为代表的西方力量的崛起和扩张。具体而言,西方世界在18世纪发生剧烈变动,科学技术和工业革命的发展、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的形成、政治与文化的历史演进,随之带来的是西方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与影响。此时媒体在全球性知识的传播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申报》和《东方杂志》是晚清最为重要的报纸杂志媒介,以其为分析文本,勾勒出的是清末中国人对“十八世纪”的认知以及背后所蕴藏的深刻的民族危机意识。

时间纪年的变迁在中国文化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通常来说,古代的纪年方法有两种,一是干支纪年,二是王公皇帝的年号纪年。《史记》记载的西周共和元年(公元前841)是我国最早的准确纪年。晚清以降,西学东渐,同时亦将欧美的纪年方法和时间性质引入国内,“世纪”的概念即其中之一。“世纪”一词作为时间单位,对应的是英文中“century”,指100年的时间范围。其实,“世纪”一词自古存在于中文世界,但其涵义并非指向时间的单位,而是特指帝王的世系及其相关记载。①根据19世纪出版的几种主要英华字典,我们并未发现“century”一词有对应于汉语中“世纪”的译法,而多以“百年”指称。②就目前发掘的资料来看,汉语第一次使用“世纪”一词指称百年是1889年5月31日出版的《申报》,而且还是“十八世纪”③。1900年以后,“世纪”一词逐渐成为指称百年的标准词汇。1908年出版的《英华大辞典》中首次将“century”对译为“一百年,世纪,周(泰西以一百年为一周)”④。1913年,魏易等翻译的《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一书中,“世纪”一词频繁出现,明确指称一百年的时间坐标。⑤可见,带有时间属性的“世纪”一词是20世纪的产物。1916年,“十八世纪”一词正式出现在《英汉字典》的释例当中。⑥作为时间单位的“世纪”第一次出现就与“十八世纪”紧密相连,这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在英语中,“18th Century”不仅单指1701~1800年的时间节点,而且还代表了西方文明高速发展及其向其他地区扩张的时间阶段。诚然,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在18世纪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革,英国爆发了产业革命,法国发生了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美国发生了独立战争,这些变革影响了整个世界后来的历史进程。当时的中国虽处于清王朝自身发展的鼎盛阶段——“康乾盛世”,但工业化、重商主义、科学、技术、宪政、大众教育等代表近代化潮流的关键因素都没有出现。因此,“十八世纪”一词自晚清民国以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与欧美历史发展紧密相随的,“似乎”成为西方的专属时间。本文通过分析晚清时期颇具代表性的两份媒体《申报》与《东方杂志》上关于“十八纪”报道的具体内容,旨在观察晚清国人急迫追寻近代性的不同侧面以及背后所蕴藏的深刻的危机感。

两份媒体对“十八世纪”的报道

晚清时期大量涌现的报纸杂志,是近代启蒙思想和科学知识传播的重要媒介。其中,《申报》和《东方杂志》分别是清末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和杂志。《申报》的日发行量在清末达到25000份,是当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东方杂志》则是商务印书馆的标志性刊物,创刊于1904年,被誉为“杂志中的杂志”。两种媒体在20世纪最初的10年大量刊登关于“十八世纪”的报道和争鸣,有力促进了国人对于世界局势和科学技术的认知。

《申报》最早出现“十八世纪”一词是在1901年的“泰西文明述略”一文。《东方杂志》最早出现“十八世纪”的记录是1904年的“图书广告”类目,对日本人松平康国所著《世界近世史》一书的介绍。由中国国民丛书社出版,记述了15世纪末至18世纪的欧洲历史,“虽非历史之全部,实为世界历史最发达之时代”,是国人“研究世界变迁之状态”的必读书目。⑦自1905年起,两份媒体均开始大规模使用“十八世纪”一词,将此时段作为西方历史急速发展的重要时期。“十八世纪”的应用范围始终与世界历史发展相联系,而中国并未与这一词汇发生直接关联。以下两表是《东方杂志》与《申报》对“18世纪”的具体刊载情形。

表1 清末《东方杂志》对18世纪的刊载情况(1905~1911年)

表2 清末《申报》对18世纪的刊载情况(1905~1911年)

“十八世纪”一词在两种媒体出现最多的年份是1905年和1911年。1905年,清廷推行的新政进入实质性实施阶段。这一年,清廷废除了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1911年则是辛亥革命发生的年份。不难看出,“十八世纪”概念的广泛应用,先后为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从内容来看,“十八世纪”涵盖的范围相当广泛,包括历史、政治、外交、法律、军事、经济、宗教、艺术等各个方面。从作者情况来看,清末对“十八世纪”概念的引入和介绍主要由媒体人完成,当时以专家学者为主的新型教育体制还未形成,媒体人承担了近代思想启蒙的重要角色。如《东方杂志》几任主编如孟森、杜亚泉等都曾翻译过大量西方书籍,比较了解西方的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因此他们对“十八世纪”的引介和形塑从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清末民间媒体的内容选择及其背后的再诠释生产。

由于两份媒体的性质不同,一个是报纸,一个为杂志,因此在报道内容、广度和深度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别。《申报》是当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阅读对象主要是大城市的居民,因此它在报道“十八世纪”时,主要选取了官方文件以及与市井百姓息息相关的社会生活内容。换句话说,《申报》的报道充当了西方“十八世纪”历史经验和20世纪初年中国百姓如何感同身受之间的桥梁。因此,一方面《申报》关于“十八世纪”的报道涉及内容更为广泛全面,另一方面它的报道做了很多本土化的回应和互动。当时国人对西方的政治、经济、司法的历史进程极为关注,将其作为效仿的对象,但对西方的艺术、宗教甚至科技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往往将其视为一种异域文化,以猎奇的心态去看待。《东方杂志》则具有较强的专业性,其刊载文章的专业性和评论深度远超《申报》,这与它的读者对象有关。《东方杂志》的读者多为专业精英和新式学堂的教师学生,它在引译“十八世纪”概念时多考虑到政策、制度、机制等深层次因素。又如杂志开辟的“新知识”专栏,专门介绍西方重要的科学发明和技术革新,从知识生产的角度详细论述了来龙去脉及其应用前景。

“同呼吸,共命运”:对18世纪共时性的回溯

18世纪对欧洲而言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晚清的中国人不仅观察到欧美诸强在18世纪的崛起,亦敏锐意识到与后来中国命运类似的世界弱国的亡国悲剧。

清末媒体回溯了与中国命运类似国家的历史与现状,这些国家主要包括欧洲的波兰、横跨欧亚的奥斯曼帝国,以及非洲的埃及和摩洛哥。这些国家都在18世纪遭受了西方列强的侵略。

“十八世纪中叶,俄、奥、德三国合力攻波,波兰两千万人民遂群伏于俄罗斯专制黑暗之下,而不复见天日。”⑧波兰亡国。

奥斯曼帝国是地跨欧亚非的大帝国。18世纪俄罗斯崛起,向南扩张,开始吞食其领土。奥斯曼土耳其在巴尔干半岛拥有两个重要海峡:其一为波色福尔海峡(今译为博斯普鲁斯海峡),乃出入黑海之门户;其二为塔塔尔海峡,乃出入地中海之门户;两峡之间即马尔马拉海。18世纪中叶,黑海封禁,俄罗斯在黑海“尚无寸土”,俄国兵舰、商船“皆无踪影”。但俄国极力扩张,“欲得黑海傍岸之地”,奥斯曼帝国“力拒之”。叶卡特琳娜二世时期,俄国发动战争,打败了奥斯曼帝国。1774年,双方在俄国古特索克签订条约,“俄始占有黑海土地,始能有商船到黑海及马尔马拉海”。⑨

非洲的埃及与摩洛哥均为外债所累。英国本有国债有九种,每年发息一次。17世纪末,九种国债合并,改为发行三厘息之债票或股票。18世纪,三厘息改为二厘又四分之三。所有英国国债中,这种股票占到一半以上,票价发行之增减,即为英国国家信用之准则。这种债票生息的做法可为政府带来大量财政收入。但同样的做法传入埃及和摩洛哥后,却成为一大危险弊政。中国人形象地把埃及政府举借外债的做法比喻成“组织火药局”,“一旦轰发,其影响及灾害且将遍彻乎世界”。当时埃及政府“国库空虚,莫能取给,势不得不仰资于外债。于是而外国之资本家联翩以至,迨外债愈集而愈巨,则条约亦愈订而愈苛,责任又愈负而愈重,终至举一国而陷于经济恐慌、政治骚乱之苦海中”⑩。摩洛哥的情况也大抵相同。

不难看出,当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之一《东方杂志》对18世纪共时性的观察存在“他者”视角以及倒置式的体验方式。即并未把中国作为“十八世纪”的主体进行考量,从18世纪中国的历史经验去理解“十八世纪”,而将中国作为客体,不自觉地把18世纪认同为欧美主导的18世纪。中国和19世纪以来被欧美列强欺凌侵略的国家之所以在媒体塑造的“十八世纪”概念中缺席,与《东方杂志》的办刊宗旨有直接的关联性。《东方杂志》在创刊号《新出东方杂志简要章程》中鲜明提出“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宗旨”。“启导国民”“开启民智”是清末维新派和立宪派知识分子面临民族危机而倡导的救国路径之一,他们希望通过报纸杂志向公众传播西方科技、制度、社会、文化等各方面先进的文明成果。18世纪作为中西方历史发展分水岭的主要时段,自然成为清末新知识分子宣传和形塑的重点。不过,就向国内读者引介18世纪在西方产生的那些新事物和新制度而言,清末媒体的知识分子阶层更注重当时中国的实际境遇,“西方何以富强”为出发点塑造的“十八世纪”。因此,清末媒体所塑造的“十八世纪”,并非“康乾盛世”与欧洲崛起的历史经验,而是站在20世纪初年中国人的立场上,感受18世纪被欧洲强国“提前”侵略的那些国家,分析他们“落后”的表现与“挨打”的原因,落脚点还是为中国变革的合法性提供历史资源。

观察者指出,中国“虽不得与东西列强比长絜短”,却依然“握七十二万方里之版图,拥四百兆人数之名籍”,“犹现存”“犹自主”,比波兰亡国的处境要好许多。但马上笔锋一转,回到真正关心的现实问题:波兰若奋发自强,“异日安知不一跃而脱俄人范围,成地球上独立雄国”,而我国如不改革,一旦被瓜分,即任凭他人“鱼肉我耳”。而刊登“埃及与摩洛哥外债”的编辑初衷更是跃然纸上:“本论为我国外债政策力尽忠告,引埃、摩为殷鉴,望其勿陷于二国之地位。我国人亦自审其国情,与埃、摩当日同乎异乎。此固非编辑者所能断言也。”

清末媒体着重强化了“十八世纪”的“欧洲”之外各国“悲惨”际遇的塑造,带有鲜明的想象特征,“悲惨”的符号指征选择性地忽略了欧洲在18世纪出现的“中国热”风潮,将19世纪欧美主导的世界格局自然而然地嵌入进化史观的历史发展的逻辑。当然,媒体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舆论导向,根本还在于唤醒国民当前的危机意识,“引埃、摩为殷鉴”。他们的强烈为现实服务的使命感,势必使其知识生产一定程度上会忽略欧洲之外各国自身的历史发展道路。

技术倾慕与文教冲突:对“十八世纪”概念的扬弃

19世纪下半叶以来,“中体西用”是清政府近代化实践的指导思想。“中体西用”,即以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为根本,西学为中体服务。清末的“十八世纪”概念与西方世界的崛起密切相关。尽管西方的崛起存在诸多因素,但科学技术无疑是最为显著的标志之一。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大量引介到中国,是“十八世纪”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科学技术知识的传播对清末媒体人而言却极为艰难。当时国人普遍缺乏近代科学技术常识,而从事科技工作的又多为外国人和留学生,因此就读者环境而言,媒体选择了传播西方科学家的趣闻轶事和猎奇性强的科技发明应用,很少全方位地报道各种科学思想流派的源流异同和具体入微的技术突破,实属无奈之举。

例如在天文方面,18世纪西方的天文学者已经发现了62颗彗星。1800年,哈雷首次发现定期出现的彗星,即后来著名的“哈雷彗星”。到了19世纪中期,新发现彗星235颗,定期出现的彗星则有17颗。英国女王维多利亚参观格林威治(Greenwich)天文台时,怜悯台长布兰德利(Bradley)清苦,打算给他涨薪水。布兰德利却并不领情,拒绝了女王的好意,他说:“台长如果有很丰厚的俸禄,恐怕我之后的继任者就不再是懂天文的专家了。”天文研究的发展离不开数学。方得那(Fontaine)提出,“由一点一线之浅界说而起,及其终也,遂能推测天地”。杜赫衣(V.Duruy)更是直接断言:“算学为诸科学之母。”西方人重视数学的趣事在中国流传甚广。如博塞德(Boistc)说道,“算学可以解忧,一入其中,则百念都绝”。杜博鲁(Dupanloup)曾说,“算术能汲人之思想,故耽其学者多不谙世事,世间多一算学家,即少一生人”。

媒体宣传科学内容时多采用故事的形式,用以点带面的方式普及科学思维。如引用拿破仑的名言:“算学与国家有实切之关系,算学精进,则国家必强盛。”又如,18世纪中叶,英国数学家莫里尼(Molyneun)提出一个疑问,很久没人能解答。这个问题是,有个天生的盲人,后被医生治好眼病。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个圆球和一只长竿。问题是,这个人需要用手触摸圆球与长竿才能辨认呢,还是眼睛一看就能辨别出圆球与长竿?诸如此类的问题引发着数学家的强烈兴趣。拉级(Lagny)沉浸于数学演算,思考的时候一动不动,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经气绝辞世。朋友走近床前,试着问道:“十二乘十二等于几?”拉级微微应声道:“一百四十四。”又如,牛顿(Newton)煮鸡蛋时,用手拿出表看了看,觉得离鸡蛋煮熟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开始用心演算。过了一会,他赫然发现表在沸水里煮着,手中却拿着鸡蛋。他喜爱养猫,家中养着一大一小两只猫。牛顿天天忙着演算,终日闭门。小猫性好动,喜欢外出,不断啼叫。牛顿不堪其扰,凿一小洞把小猫放出去。大猫见小猫自由出入,也狂叫不止,牛顿只能在小洞旁边凿一大洞,放大猫出去。

类似题材的故事不胜枚举。《东方杂志》专门开辟“新知识”专栏,以通俗易懂的方式提倡科学。

清末对18世纪西方先进技术的引介亦不遗余力。如18世纪末热气球的飞行实验。当时,距法国巴黎40里的小城市蒙可复有兄弟二人,哥哥叫枚文,弟弟叫约瑟。一天兄弟两人看到天空飘荡的云雾,突发奇想,如将云雾一样的轻薄气体放入袋中,必能向空中飞行,“其理固显然可见”。于是两人制一纸袋,用柴燃火,藏火烟于袋中,然后把袋口扎起来。袋子果然飞上空中。后来他们反复改良,制作一个圆周15尺的球型布袋,稻草燃火,把烟装在袋子里。19世纪初,他们首次在公众展览场施放,布球在空中停留了十分钟,最后落在升空处5里之外的地方。这是热气球实验的发端。

从科学的角度看,当时只知道烧草为烟,以为燃烧的烟比空气轻,并不知道热瓦斯更轻,“盖热瓦斯之以热而升,而复以冷而降者”。18世纪英国化学家壁提秀发现了瓦斯,名为“水素瓦斯”,比空气轻7倍。

综上可知,清末国内媒体在西方科技方面的描述停留在猎奇故事与现象描述的较浅层次,这固然与媒体的普及性质有关,但也深刻反映出当时专业科技与科普人才的匮乏,媒体人普遍缺乏科技知识。因此,内容几乎都直接选自外文报刊书籍进行翻译,形式生硬,更遑论科学理念的普及。

相对于中国人对18世纪西方科学技术的倾慕,他们对18世纪的西方艺术却持保留态度,认为中西各有千秋,不存在高下之别。

姚宝铭分析了中国和德国绘画艺术的异同。他认为德国古典画的技法是希腊、罗马的延续。15世纪虽处幼稚时代,但独勒尔等人的绘画“神味浑厚”,是德国画学之基础。18世纪的德国绘画出现退步状态,“未闻有能继独勒尔等而起者”。“十九世纪之画家虽日有进步,多有发明,然亦不能出其范围也。”中国的情况与德国类似。“我中国唐宋元明诸大家之发明,至近代之画家虽能独立一帜,亦不能出其范围之外也。”画法方面,“西人作画,对物写真,有摹仿者则禁止之,稍有差池则不在其例,恐乱真也。中国画家,则以摹仿自鸣其高,间有对物写真者,亦属寥寥”。当然,作者也指出,“中国画家甚多,惜其遗迹散失,除收藏家无人收拾”,建议仿照西方建立画廊和拍卖制度,“悬挂名人真迹,使人尽能入观”。

时人还介绍了西方的绘画拍卖制度。英国国家美术陈列所向私人藏家购买画作,陈列于国家美术所供观众参观。购画之款由三处凑成。比如一幅18世纪曾为加尔司亲王收藏的画作拍卖价为四万英镑,国家美术财政处捐一万镑,国家美术局捐一万五千镑,英国政府捐一万五千镑。

不难看出,中国人对18世纪西方的绘画艺术并没有如科技一般仰慕,甚至认为在西方艺术历时性的发展脉络中,18世纪非但不是辉煌时期,反而是一个平庸甚至倒退的时代。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中国人关于“十八世纪”完全由西方主导的历史映像。中国人并未在艺术方面让步于西方,而是平等地进行历史比较,反映出对“中学为体”的坚持。

教育方面,清末媒体亦从读者环境考虑,着重介绍国内所缺乏的18世纪欧洲各国妇女教育与儿童教育状况。

18世纪初,英国虽然产生倡导女权学说,但大部分人依然墨守贤母良妻的宗旨。妇女教育只在初等教育的范围内实施,女子学校多为私塾小学,课程有古代语言、外国语言、算术、音乐以及裁缝家事等。18世纪法国的妇女教育比英国有所发展,有了女子的中等教育,中小学校允许男女同校。8岁以前以家庭教育为主,8岁以后入县立学校。女子教育注重贤母良妻的教育内容。18世纪的德国在国民文学勃兴的背景下,女子教育发展迅速,公立、私立女校数量逐渐增多,具备了初步的学科体系,但教学内容仍注重贤母良妻的培养。

中国虽没有专门的女子教育,但介绍18世纪欧洲女子教育时,强调的落脚点都在女子“贤母良妻”的培养,这和中国儒家的女子观念相一致。19世纪以后,欧洲女权主义兴起,女性教育首当其冲,引发社会的巨大变动。这在当时的中国人看来,是“非贤母良妻派极盛之时代”,显然不如18世纪那么亲切贴近。

中国对18世纪欧洲的儿童教育理念并不认同。如法国思想家卢梭强调,“儿童纯然,未有习惯之日,不可使生一习惯”。德国思想家康德指出,“人有习惯,则自由独立性之保存者渐以减少”。两人都对习惯养成持消极主义的态度,认为习惯养成乃天性使然,教育的重要性在于知识和实践。这与儒家观念并不一致。儒家思想强调习惯养成乃教育教化的结果,在于后天努力,并持积极主义态度:“欲为完全无缺之人者,必于其儿童时养成善良之习惯始,否则一身之行为受不良的习惯之支配,将来必至牺牲此一身而不顾。”因此,教育者的责任不仅仅在于追求知识进步,身体发达,更要培养良好习惯。

清末中国在“十八世纪”概念的西方价值评估中,对宗教的抵抗最为激烈。

首先,清末的知识界基本上认可宗教概念,承认“自有世界而人类生,自有人类而宗教立,世界不可一日无人,即人类不能一日无教”。其次,宗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立国有三要素,曰政治,曰学术,曰宗教,三者不可缺一,而互相为用。”“野蛮时代有野蛮时代之宗教,文明时代有文明时代之宗教,凡民族文化之进退与宗教之良否为比例。”18世纪西方社会的整体进步在宗教方面体现在“路德另立新宗教”。第三,具体到中国而言,“中国数千年来以儒为国教,而以释、道二者为附属物,政治出于是,学术出于是,其关系视诸他国尤为甚者”。因此“中国不欲图存则已,中国而欲图存则必自改革宗教始”。

但是,中国宗教改革的方向是向西方学习么?答案是否定的。

从西方宗教的发展脉络看,从5世纪至15世纪的一千年间,为宗教持世之时。各国拥戴教皇为共主,兼君师而一之。其时学堂教科,虽分拉丁文、伦理学、修辞学、算术、几何、天文、音乐七科,而拉丁文则为研求圣经之用,修辞学则为攻辩异教之用,算术、几何则为经典中有度量殿堂之用,音乐则为礼拜之用,凡诸学科,一以理会经典为目的。至于社会实在之知识技能,如地理、史志、物理、博物诸科,均无之。其有讨论哲学、文学者,至目为异端。除宗教界外,万物皆无真理,故史家称之曰黑暗时代。16世纪下半期,宗教改革,新教大行,渐脱依赖僧侣之结习。到了18世纪,自由之主义发达,遂因宗教之改革,日促政界之改革,各国皆从民意而定立宪法。一切专门学皆脱宗教之羁绊,而国家为之保护。其自由浸淫,讫于近世文明进化,面目一新,遂一变而为科学持世之世界。因此,欧洲可分为三大时期:“自第五世纪至十五世纪,为迷信神权之时期;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为理想推测之时期;十九世纪,为科学实验之时期。”第一期为宗教全盛之时,第二期为宗教始衰之时,第三期为宗教全衰之时。

作者认为,三大时期的分类有两个特点。一是三大时期呈现线性演进的历时性关系,不可逆转,“不可以人力挽回者也”。二是三大时期同时具有共时性的特征,“不徒依古今之时世以立言,即同一时世之民,亦常有此三种之知识”。具体言之,上等知识者信实验,中等知识者信理想,下等知识者信神权。作者指出,“大抵一国之人,上等知识居少数,而中下等居多数”。不过,按照此一进化论的“科学”逻辑,随着科学进步,教育发达,“能使下等知识者升为中等,中等知识者升为上等,既有中等之知识,则不复信神权,既有上等之知识,则不复信理想”,20世纪“咸以科学为身心性命之事”,那么宗教足以自然淘汰了。宗教想要不被淘汰,“非应时世之变迁不可”,“非变化其教不可”,“非为哲学实理之形不可”。

由上可见,清末对18世纪的认知中并未将西方宗教真正视作社会进步的动力之一,反而将其纳入“非科学”的窠臼,拒斥态度的背后是对中国本体文化的坚持,批驳“中国之宗教有现在思想,而无未来思想”的悲观论调。这种情形几年之后荡然无存,“打倒孔家店”成为新潮流。

经济转向的迫切需求:“十八世纪”普世价值的传播

清末新政是中国近代化事业的关键一环,其广度和深度远远超过之前的自强运动和戊戌变法。新政是清政府自上而下推行的一场改革,取得的最大成绩在于经济方面。这场经济改革得到社会各阶层的广泛认可,各方纷纷献计献策,意见虽有分歧,值得注意的是,在经济转向的方向性方面却惊人一致,都指向18世纪西方崛起的成功经验。

18世纪以来,西方经济发展催生出的大量新思想和新事物,直到19世纪下半叶才被一小部分中国人所关注,再到20世纪初年才引发朝野各方的关注和思考。媒体主要介绍了两个方面,一是经济制度的建构,二是经济发展的脉络。

(一)经济制度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一是租税和公债。国家征民财以供国用,名曰租税;国家借民财以图公益,名曰公债。租税分所得税与物品税两类,物品税为国家岁入的主要来源。公债从募集目的划分,有生财公债与不生财公债两类;从利用手段划分,有爱国公债、商利公债和强迫公债三种,其中以商利公债为最善。至于强迫公债,以往欧洲各国,皆有强迫公债之举:“国家当非常之变,命富者出若干金以充国用,其利之有无多少,悉听政府之便,故名曰国债,实与强夺无异,此其法至为野蛮。”当18世纪欧洲“自由主义日益发达,盍无有行之者矣”。

二是处理好财政的干涉与放任关系。政府对公用垄断行业,如邮政、汽船、铁路等,必须干涉监督。清政府仿照欧美设立商部,垄断行业进行干涉,但不能事事干涉,否则即为病民。18世纪以来,厉行铁路国有政策的是德国和瑞士,亚洲的日本后来亦采取此政策。中国的情况比较复杂,“幅员之广,生计之艰,又值内忧外患”,当时主持铁路事业的官员盛宣怀,将本拟商人资本修建的铁路收归国有,然后举借外债修筑,最终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的宣泄口,酿成声势浩大的保路运动。这场运动与武昌起义之间存在明显的关联性。可见,财政干涉与放任的关系之重要。

三是实行金银两本位制。金银的关系是金为根本,银为活用。两本位制比单本位制的好处在于,可减少货币的价格变动,可减少金银的比价变动,可增加货币的流通额。欧美各强国自18世纪以后都采用金本位制,以银币为补充。同时“法律上限一定之用法,以为交易受授之标准”。英国是最早使用金本位制的国家,“德、美、意、澳、荷兰等国先后接踵而行”。

四是预算概念的引入。“预算”二字源自古法语,本意为“皮囊”。此词从德国传到英国后,改其意为国会,取自财政大臣打开包裹议案的皮囊,然后求得下议院的承认。“财库开示,此革囊之转,即为国会。”18世纪末,此词再传回法国,又改为“计算”之意,即“将来财政期间内一切支出,而应之以为收入,此正今日预算之意义也”。英法两国是最早制定预算法的国家。国家的经济命脉在于财政,财政的枢纽在于国会,政府预算不经国会同意则不成立,因此整理财政必定预算,编制预算必速开国会。

(二)梳理18世纪欧洲贸易的基本脉络

欧洲的商业政策经历了保护贸易——自由贸易——保护贸易的发展路径。

重商主义萌芽于15世纪,发达于17世纪。法国在欧洲首先实行重商主义政策,颁布保护国内制造业的各项政策。英国效仿法国,规定凡羊毛、纺织、钢铁工业都受国家保护。随后兴起的殖民主义和航海事业都是重商主义的产物。18世纪中叶,重商主义走向没落,自由贸易代之而起。亚当·斯密把通商主义视为“卑劣凶恶之政策”,极力排斥。重商主义保护本国商品,抵制外国商品,目的在于“以他国之金钱厚吾国之富力”,因此又称“重金主义”。亚当·斯密认为,凡贵金属亦惟商品之一,用途有限,如果专以吸金为目的,这些贵金属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必非一国之利”。

18世纪后期,自由贸易风靡欧洲,打破了保护本国商品的贸易壁垒,贸易方通过缔结商约的形式进行国际贸易。美国独立亦是自由贸易的后果。法国大革命后,欧洲各国皆受损失,自由贸易的弊端暴露无遗,各国又开始“各行其利己之政策”,“所以通商主义虽绝迹于世,而保护主义仍相代而起也”。因此,18世纪实行的商业政策,“纯以武力济之”。“故凡有与之竞争者,必悍然击破其商船,阻绝其航路,侵夺其殖民地,使不能与吾抗而后已。”最典型的莫过于英国对荷兰、法国与印度的例证。到19世纪,外交逐渐取代战争,“武力渐变为平和之竞争”。19世纪末,帝国主义盛行,无兵力者无外交,“于是各国之实行商业政策,遂又复武力竞争之旧”。

除贸易之外,欧洲各国亦兴起重工主义。亚当·斯密是重工主义的倡导者。18世纪以前,西人言生计学者首推亚里士多德。自《原富》一书发行,亚当·斯密取而代之。“其魄力之伟大,几足震荡全球。西方近百年殖产之丰,环球九万里交通之广,欧美十余强国国计之充裕,以富力霸天下,其推波助澜者即《原富》一书。”该书最大的特点在于,当时欧洲各国因重商主义和重农主义而组成保护贸易主义,而斯密却专门提倡重工主义。重工主义为何重要呢?斯密认为农、工、商三者之间的关系为“农以出之,工以成之,商以通之”。“工业不振,则农之所出皆生,商之所通无良品,当此自由贸易盛行之时代,重商、重农两派断不足以立于万国竞争之市场。”

与此同时,18世纪西方的经济学知识传入中国。18世纪中叶,统计学成为专门的学科。“其胪列表式一目了然,必赖学问之人有详细之调查,以为佐证之资料,其必非一部分之行政官札派几员随意采访,即可以尽调查而成统一也。”各国每年都有统计年鉴的刊物,汇集地方、人民、财政、海陆军、商、工、物产等项,列表统计,供人“内考全国之情势,外觇世界之竞争,参互比较,以定行政之方针”。受此影响,清末新政时期,清政府在京师设立统计处,在地方设立了调查局。

不难看出,清末媒体人虽然清醒意识到建构西方经济制度和历史的必要性,但对西方经济社会发展的整体性和相关经济理论知识显然储备不足,由此呈现出以点盖面、以偏概全的特点,缺乏整体性宏论和有深度的报道。民国以降,这种局面才得以改观。

宪政:清末“十八世纪”概念的灵魂

1905年,清廷选派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由此开启清末预备立宪的政治改革。1908年,孟森接任《东方杂志》主编。他是“君主立宪”的积极倡导者,加入了上海的重要立宪团体“预备立宪公会”,编译《民法要义》《咨议局章程讲义》和《地方自治浅说》等宪政书籍。他接任主编后,认为“宪政筹备不能据官文书以为定评,必须社会监督始有实效”,于是在杂志开辟“宪政篇”专栏,大力宣传宪政。《东方杂志》成为当时宪政思想传播的重要阵地。18世纪由此也被塑造为“宪政的世纪”。自18世纪以来,欧洲人士竞谈新学,所谓权利自由、独立平等诸说。当时的欧洲君主视同妖言、斥为邪说。英国是宪政鼻祖。首先按照天赋人权的原则修正宪法,如保障臣民权利自由,法官相对独立,议会参与立法、议决和决算,依法征收租税,内阁对议会负责,君主并无实权。

孟德斯鸠参考英国宪政制度,著有《法意》一书。严复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翻译家,翻译了大量西方18世纪的经典著作。法律方面,他翻译了孟德斯鸠的《法意》,又名《万法精理》。严复翻译此书正值清朝朝野推行宪政的关键时期。该书成于1748年,“为十八世纪极有关系之著作”。《法意》一书是欧洲各国宪政政体的理论基础。其后卢梭写成《民约》一书,主张“天赋人权”,指出,“人本生而自由,不受压抑,惟当共结社会契约,以社会之总意分配权利于人民,人民对于总意受其拘束,此外悉可自由”。《民约》一书出版后,“拉丁民族之国体咸因此而变更”。

“十八世纪”成为晚清立宪党人政治改革的有力思想武器。陆宗舆是清廷为数不多的立宪官员。他结合君民关系、法制传统以及地方官制等影响中国宪政推行的现实因素,提出中国走立宪道路的选择。虽然欧美强国无一例外立宪成功,但当时的中国人也清醒意识到,欧美的历史传统与现实国情与中国大相径庭,无法盲目模仿,因此提出向近邻日本学习的做法。“日本旧为最专制之国,民智亦不开,自明治初年有立宪之旨。至二十三四年后,议院既开,时而士民于议政体之见识阅历尚甚幼稚。然至三十年后,卒进于大成矣。”此中艰难,可想而知。中国如能立宪,“民智日开,上苟不顺导,则下必逆进。顺导则至安,逆进则至危”。当然,中国国民之程度甚低,不能不讲施行之次序。这方面可借鉴德国的经验。“考德国当十八世纪初,其列邦皆先立省会,以开国会之先声。而地方自治制度者,尤为使民练习政事,与闻治道之法。”中国在地方自治方面亦有传统,如“山东之绅董局,山西之乡社”等,由地方“各定以自治条章,垂为定制,颁行全国”。这样一来,“乡政风行,民智大开,然后有立宪国国民资格,而可与议国家大政”。

主张宪政者提出立宪是政治发展的潮流,俄罗斯、土耳其等国纷纷由专制国变成立宪国,而中国仍处于专制状态,“人民未能享受种种权利者,乃政府强吞而硬剥之耳”。不过,尽管18世纪高扬保护个人本位的旗帜,却并未解决好道德、宗教和法律三者的关系。18世纪末,法国和德国分别代表不同法系重新修订法律条文。到19世纪,欧洲各国普遍将属于道德和宗教范围的罪恶置诸法律之外。

欧洲列强经历政治文化的演进后走向了富国强兵之路。媒体集中对18世纪的世界海军战史进行了介绍。英国的近代历史就是一部海战史。18世纪世界发生了三大海战,“一因西班牙袭位,一因奥国袭位,一因美国联邦独立”。三次海战中,前两次均为法国战败,失去在美洲和非洲的属地。最后一次英国战败。英、法两国是欧洲18世纪崛起的代表,双方竞争也最激烈。

18世纪上半叶,法国本无海军,但18世纪后期海军发展迅猛,体现出海洋势力竞争的加剧。1771年,法国创立海军造船厂,开本国海军之滥觞。到1774年,法国海军就拥有70艘军舰,1789年更增加到80艘。18世纪末,法国成为仅次于英国的世界第二大海军力量。

媒体人对“十八世纪”的历史建构中,政治与文化的演进是可称为最瞩目的时代标签。清末媒体人以“引导国民舆论”为己任,运用“十八世纪”为技术性符号,巧妙借助政府推行的立宪风潮,催生一批传播西方知识的报纸杂志。这一特点在中国新闻传播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示范意义。

余论:十八世纪的基调是革命性,还是过渡性?

综上所述,清末中国媒体人对“十八世纪”进行了政治、经济、技术、教育、文化、宗教全方位的描述,加深了国人对帝国危机的认识。另外,也应该看到,清末媒体对“十八世纪”的塑造距离西方“十八世纪”的历史还有相当的差距,与其说是对于那个时段历史的建构,不如说将其作为当时西方崛起与中国衰落历史背景的象征性符号,由此反映出其中落差恰恰是20世纪初年民族危机的根源所在。

在此意义上,“十八世纪”才被20世纪初年的中国人认为是中西双方此消彼长的分水岭。

中国文明“声教所讫,文物炳然”的时代,欧洲大陆“尚未开辟,更无所谓文化也”。欧美两洲“榛莽狉野”之时,中国极盛一时,“固已良田美宅,道路交通,都邑城市,星罗棋布。其民已离穴居野处而有宫室,其士农工商已分途专攻,而各世其业”。“断垣颓壁之印度,影响模糊之埃及,高尚美妙之巴比伦,暴虐残酷之尼尼狒,长生不死神仙缥缈之希腊,浩瀚统一全欧之罗马,而今固安在乎?烟消云散,流风衰歇。在上各古国中巍然独存,翘立于全世界者,仅有一中国而已!”不过,中国形象在18世纪的欧洲人看来,只不过“以老死庞大之帝国见称者也”。“亿万千年,不特其形体结合无所更变,即其精神组织亦无更变,上下古今,如一日也。”19世纪下半叶,中国对外军事溃败,“鸦片之役,安南之战,甲午之败,拳匪之乱,其影响及于民生”。“民之染西俗者,指不胜屈,衔雪茄,食番菜,乘马车,皆为日常所见”,中国人产生了“西洋物质文明高于我国数倍”的印象。欧洲与中国互相观察彼此镜像呈现放大的一边倒趋势。

这种在中国文明认识上的强烈反差刺激着晚清的中国人,同时亦使他们迫切地从18世纪西方的历史遗产中寻求资源。

一种观点认为,18世纪对欧洲的进步而言是革命性的时代。18世纪末,“以政治之更革,学术之发明,而国民生计之基础遂固”。“其发达之迹,则固有显然可按者。”18世纪末欧洲文明门分户别,各有专家,凡所发明之学术,创兴之艺事,百年之中环球气象焕乎一新。18世纪末的法国大革命,意味着“人类一部分之解放”;20世纪之特色,“可谓全在人类之解放”。

这种革命性的进步凸显了中国的落后,加速了中国人的民族危机感:“我中国时至今日闭关自守,则锢蔽必至益深”,“不自振作,致人以昭昭,我以昏昏,任人著著争先,而我争事落后,将见利源、权益日益衰颓,何以解乎五千年文明之裔、四万万可用之人哉!”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18世纪只是欧洲进步的“过渡时代”,真正变革发生在之前的17世纪和之后的19世纪,从中国人的角度看尤其如此。

各国对于中国商战的历史,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为陆路贸易时期。17世纪之际,商业势力范围多以国内为限,社会心理亦每多轻视工商业,商业和制造业“亦皆简陋不足道”。其原因在于陆路交通不出国门,需要的供给也都在国内,不存在激烈的比较竞争观念。第二时期为水路通商贸易。18世纪后,“商机渐动,商力渐充,商业渐重”,国内的狭隘空间阻碍到商业的发展,于是开始关注中国沿海,“要求开埠,广辟商场”。中国各口岸遂为各国商人施展能力之地。第三时期为由水路而复入陆路交通之贸易。19世纪以后,各国商务视线渐由航路转入铁道,复由海岸而进入内地。的确,欧洲对中国的真正冲击发生在19世纪。对中国人而言,19世纪的历史记忆才感受得切肤而深刻。

18世纪天赋人权和平等自由原则的确立,使个人权利得以保护,刑法中的法定主义,民法中的个人权利,都是《人权宣言》宪法的具体体现。18世纪是个人意识觉醒的时代。“社会自幼而壮,渐有筹划一切之识。”正是18世纪个人本位的极度发展,才使19世纪出现纠偏,政治制度变得更加完善合理,“一切制度法律,皆舍个人本位而趋重于社会”。

客观而论,随着中国对欧洲“十八世纪”认识的渐趋深入,发现那里也并非“桃花源”,同样存在诸多问题,如贫富差距的增加,人口压力的增长等。

18世纪以来,欧美政法界日趋于平等,而生计界日趋于不平等。贫富之间,相离愈远。18世纪末,马尔萨斯针对“贫者往往不自咎,而咎其团体之无以相生养”的现状,提出了著名的人口理论。他认为,户口增长之速率大于生计增长之速率,“故民必有乏食之一日,而贫穷必不可逃”,解决贫困的唯一方法在于限制人口。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暴露了西方社会分配不均的现实。反对者认为,人口压力并不是主要问题,“果使分配得宜,必无不给之患,其患在分财不均,不在生财不足”。清朝主流媒体虽不认同这种观点,但对于旨在推翻政府的革命党人来说,无疑是重要的思想资源。

18世纪后,欧洲政治由干涉主义进入自由主义,人民“各方面感其利便,而幸福遂以增进”。但到了19世纪末期,自由竞争衰微,托拉斯主义盛行,贫富差距拉大,人民皆主张干涉主义。18世纪的遗产被逐渐抛弃。

当然,18世纪不仅仅代表着过去。1908年的一则报道说,德国行文通告中国,“凡在中国土耳其之民均归德国保护,以代法国”。该文甫一发布,法国舆论震惊,“骚动异常”,马上回应道,“法国自十八世纪后即保护土耳其国会,今日此变并未接有文告”。法德双方20世纪初的博弈,立论基点仍需回溯18世纪。

清帝国崩溃后,中国进入民主共和时期,“十八世纪”又被时代赋予新的意义。时人的关注从宪政改为政党,“今之贤者,竞言政党”,中国开始进入政党政治的新尝试。政党政治起源于英国,柏克是18世纪英国政党政治最重要的理论家和实践者。他对政党的定义是,“政党者乃本特异之政纲,为全体所共认者,以一致之运动,图国家之幸福,因而相与联合之一团体也”,“无党之政治家,无从实行其党纲”。就此18世纪之解读,已与清末头十年的帝国无关。

综上所述,清末两份最重要的媒体——《申报》与《东方杂志》,共同塑造了“十八世纪”概念,这一概念全方位地涵盖了西方崛起的各个方面,分别满足了一般大众和专业读者的阅读需求,在20世纪初年这个两千余年封建帝制即将土崩瓦解的关键时间节点上,对于普及近代性知识和欧美国家发展的历史进程,起到了重要的开发民智与思想启蒙作用。当然,清末媒体人塑造的欧化“十八世纪”概念,与其将其视为全然客观的全球性知识传播,不如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当时中国落后的历史资源,报道背后渗流出的是深刻的民族危机与本土意识。〔本文受到中国人民大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项目号:15030005)资助〕

①中国古代关于“世纪”一词最普遍的解释源自东汉人皇甫谧所著《帝王世纪》一书,由是生发出“世纪”的涵义,专指关于帝王世系的史事。

②这些字典包括:马礼逊:《英华字典》,1822年;卫三畏:《英华韵府历阶》,1844年;麦都思:《英华字典》,1847~1848年;马礼逊:《五车韵府》,1865年;罗存德:《英华字典》,1866~1869年;卢公明:《英华萃林韵府》,1872年;司登得:《中英袖珍字典》,1874年;井上哲次郎:《增订英华字典》,1884年;邝其照:《华英字典集成》,1899年。

③《东报述西事》,《申报》1889年5月31日。

④颜惠庆:《英华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08年版,第334页。

⑤魏易:《元代客卿马哥博罗游记》,正蒙印书局1913年版。

⑥赫美玲:《英汉字典及翻译手册》,海关出版社1916年版,第1685页。

⑦《世界近世史》,《东方杂志》之“图书广告”,1904年第1卷第7期,第25页。

⑨《近东时事》,《东方杂志》,“调查二”,1908年第5卷第11期,第13页。

⑩甘永龙:《论埃及摩洛哥之外债与中国之外债》,《东方杂志》1911年第8卷第6期,第13~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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