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它的存在,一直是三衢山中最隐秘的部分。一只白鹤正掠过从乱石中挣扎而出的岩树,愈是挣扎,愈是刚烈,那足以洞穿岩石的血性在白鹤雪白的羽翼上泛出一派血色。而悠远的琴声于无声处传来,侧耳谛听又不像琴声,仿佛空谷足音。一个少年的清瘦的身影就在我前边且行且吟,我与他远隔千年,却邂逅于这三衢道中。这其实不是一次邂逅,仿佛是冥冥中的指引。你不知他终将走向哪里,这条路很不好走,脚下只有一条越走越窄的山径,危岩犬牙交错而柞刺丛生,最逼仄处只能侧着身子从石头的缝隙里钻过,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线天。
我刚刚撅着屁股、伸着脑袋钻出一线天,就与一道岩石狭路相逢,两眼陡然一黑,我那前倾的脑袋险些撞在石头上。这是一次危险的遭遇,而少年的身影一转眼就消失了。仰望这黑黢黢的岩石,早已被风雨冰霜洗涤得干干净净,又被山风吹出了各种复杂的纹路和皱褶。它以倾斜的姿态插入山中,又在岩缝里生长出沉郁遒劲的岩树,这岩树如独立危岩、壁立千仞的黄山松,又若高风峻节、会当凌绝顶的泰山柏。倾斜的岩石和这苍劲的岩树竟然获得了一种奇妙的平衡,而我也于平衡中得以确认,这是一块姓赵的岩石,赵公岩。
历史往往从传说开始。相传北宋那位铁面御史赵抃少年时曾在此面壁苦读。面壁乃是佛家的境界,据《景德传灯录》,南朝梁武帝时,天竺高僧达摩从海外来到中国,在嵩山面壁静修九年,一个修行者的精诚足以贯穿金石,达摩的身影深深地印入石壁中,若是谁想把他的身影从石壁上磨灭,反而愈磨愈是清晰。而一个少年的读书声亦如金石之声,正从岩石深处琅琅发出。我循着书声钻进这岩石深处,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岩洞。一个少年又是怎样发现这个暗藏的岩洞?这是天问,兴许,这个岩洞就是为一个少年而生。
赵抃(1008年 -1084年 ),字阅道,号知非子,衢州西安人。他是北宋与包青天齐名的清官,也如包拯一样长着一副黢黑的面孔,又于黢黑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包拯仅比赵抃年长九岁,两人为同时代的大宋名臣,赵抃也一如黑面包公一样铁面无私。他俩连命运也是相似的。包拯少孤,靠兄嫂养育成人,而赵抃年少时亦沦为孤儿,由兄长抚养长大。一个少年虽穷困而不潦倒,他或是连一扇苦读的寒窗也没有,自小便在这岩洞里捧卷而读,面壁而思。这一块岩石就像一本从未打开的天书,终于等到他来揭示。当他读书入迷时,浑身静穆,如同一尊凝固的岩石。这岩石的秉性仿佛也静静地化入了他的骨子里,他既有着石头一般的敦厚淳朴,也有着一身如石头般的棱角和骨子里的硬气,还有着石头一般的坚硬与倔强。
赵抃走进这个岩洞是还是少年,出来已是一条汉子,仿佛从一块岩石中脱胎而出,从此一意孤行。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二十六岁的赵抃从三衢道中远赴京师应试,中乙科进士,授武安军节度推官。入仕之初,他那石头一般的秉性便已初露风骨。当时,朝廷颁布了一道赦令,在赦令发布前,凡制作假印者一律免死,在赦令发布后,凡制作假印者一律处死。所谓赦令就是赦免以前所犯的罪过,当时有犯科者在大赦之前伪造官印又在大赦后使用,这该怎么判?有司判定此人依律当斩。赵抃虽位卑言轻,然人命关天,他挺身而出依律抗辩:此人在大赦前伪造官印,依律免死,而大赦后又没再伪造官印,罪不至死。经他据理力争,终使犯科者免于一死。这不止是挽救了一条性命,也不止是维护了法律的尊严,更值得令人省思的是,同样的法律,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间,人心往往也在一念之间,而在生死之间起决定作用的,除了法律,还有人心。赵抃虽有石头之秉性,却非铁石之心肠,他被当时和后世誉为宅心仁厚、肝胆柔肠之士,“凡宅心仁厚之士,无不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而有肝胆者必有柔肠,赵抃是也!”
至和元年(1054年),赵抃召为殿中侍御史,一度与包拯同在御史台任职,这两位黑面御史一主内一主外,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事,而包拯任御史丞,“职司分巡朝外四方之狱”。赵抃那像石头一样的秉性或风骨愈加显露出来了,《宋史》称其“为殿中侍御史,弹劾不避权幸,声称凛然,京师目为铁面御史”。当朝宰相陈执中深得帝宠,其执掌中书八载,非但没有什么建树还屡犯错失,尤为人切齿者,其小妾在一个月内接连虐杀三个婢女,而陈执中身为执掌朝纲的首辅大臣却目无王法,对其小妾百般袒护。于是,“御史赵抃列八事奏劾执中”,一时间令朝堂上下为之侧目,一个小小的七品侍御史,竟敢奏劾一个首辅大臣,真是吃了豹子胆!宋仁宗一直将赵抃的奏劾在御案上用镇纸压着,为了平息朝议,他又假意让陈执中回家听候处分,试图以冷处理的方式保其过关,几个月之后再让他入朝主政。赵抃偏偏不依不饶,在半年内连上十二道奏章。而在君前,他更是犯颜直谏长跪不起,最终,一位高高在上的皇上还是拗不过一位长跪于自己足下的侍御史,不得不将陈执中罢相。
赵抃扳倒了一个宰相,又瞄准了仁宗皇帝的另一位宠臣王拱辰。此人原名王拱寿,字君貺,十九岁高中状元,深得仁宗赏识,赐名拱辰,入值集贤院,知制诰。这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也是天子的第一文胆,但他在出使契丹期间接受特殊礼遇,还将契丹赠送的珠宝转赠仁宗宠妃张氏(后追封温成皇后),皇上龙颜大悦,赐王拱辰为宣徽北使。王拱辰如此曲意逢迎讨圣上皇后之欢心,实乃聪明过人,而赵抃竟不顾天子颜面直斥王拱辰为小人,这样的人哪怕当再大的官终究也是一小人也,只有小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此前,赵抃还曾上书《论正邪君子小人疏》,“以谓小人虽小过,当力排而绝之,后乃无患。君子不幸而有诖误,当保持爱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虽切,而人不厌。” 他苦苦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并将王拱辰这样的小人贬出京师。那位端坐在龙椅上的皇上,眼看着这样一个如岩石般的侍御史,只得一咬牙收回成命。
赵抃还弹劾了另一位宰相刘沆。史载,“温成皇后之丧,刘沆以参知政事监护,及为相,领事如初。抃论其当罢,以全国体。”遭其弹劾的还有枢密使王德用、翰林学士李淑等,几乎都是仁宗皇帝倚为股肱的朝臣。由于他掌握了真凭实据,这些遭弹劾的朝臣皆纷纷落马,赵抃也因此而声震京师。
其实这个铁面御史不止有一副面孔,他还有另一副面孔,对那些遭奸佞排挤被贬的正直之臣,如被罢黜的宰相梁适等,赵抃又竭力为他们慷慨陈清,使得他们大都被召回朝廷。当欧阳修、贾黯等朝臣遭人攻击为“朋党”,纷纷请求出任郡官以避祸,赵抃眼看着这些正人端士纷纷被排挤出局,天子身边如欧阳修这样的贤才越来越少了,他感到特别痛心也特别忧虑,又语重心长地向仁宗进谏:“近日正人端士纷纷引去,侍从之贤如修辈无几,今皆欲去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谄事权要,伤之者众耳!” 而宋仁宗也不失为一位仁治英主,于是慰意挽留欧阳修、贾黯等,“一时名臣,赖以安焉”。
赵抃任右司谏时,那位史上有名的“簪花人物”之一陈升之(初叫陈旭,后因避神宗名之讳改为升之)超升枢密副使,赵抃随即弹劾陈升之勾结宦官,这次升迁不是通过正常渠道。这一次还不止是对某个人的弹劾,他还提出了“公议”之举,但凡升迁一人,先要进行“公议”,此举可“为朝廷斥邪幸之党”。对于某位官员的升迁,若人无意见,大多数人予以嘉许,方谓“得人”。若公议不平,大多数人都表示反对,就谓之“失人”,如此大失人心,又怎能升遷?除了“公议”,他还力主“详议官”(为刑部属官,类似于今日的检察官)应当实行“公举”,“以塞浮竞弊幸之路”。从“公议”到“公举”足以证明,一个北宋谏官,从公忠体国出发,已提出了具有现代政制性质的制度设计,这也是他超越了时代的政治眼光,而这种超越性也给他带来了时代的错位之感,他的制度设计不但难以实施,而每每提出弹劾都会一再遭遇阻遏。由于陈升之深受仁宗宠幸,赵抃接连上书二十多次,陈升之才被仁宗皇帝罢免,赵抃也“因论事出知虔州(今赣州)”。而赵抃宁可被同贬出朝,也决不与那些奸邪之臣同朝苟合。
恰好在赵抃出知虔州的同一年,宋朝理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通判虔州,两人一起创立了孕育理学的清溪书院。据《赣县志》,清溪书院为“清献赵公与濂溪周子讲学处”。说来,这两人在少年时代也颇有相似之处,周敦颐幼年丧父,少年时在故乡道县一个叫月岩的山洞里潜心钻研,以“明天理之根源,穷万物之终始”,而他自幼“信古好义,以名节砥砺”,独爱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赵抃则是从三衢山中的一个岩洞里走出,一生以“松柏之心,冰霜之操”自励,又独爱那羽毛洁白、头顶丹红的白鹤。白鹤是一种充满了灵性的候鸟,在民间传说中有很多象征意义,赵抃以鹤羽之洁白勉励自己廉洁为官、清白做人,又用鹤头上的丹红激励自己常怀赤子之心,丹心报国,赤诚为民。对于宋代理学,绝不能定格以观之,尽管其后经朱熹等演绎为“存天理,灭人欲”的可怕一面,但在北宋年间,以周敦颐为发轫的宋儒们已把儒家“天地之性人为贵”的思想扩展成为“圣人之心民为本”的思想,“天地之心即圣人之心”,赵抃就是一个以“天下之民心得失为重”的典范,而虔州堪称是赵抃治理州县的一个标本。
史称“虔素难治,护御之严而不苛,召戒诸县令,使人自为治。令皆喜,争尽力,狱以屡空。”——在这一向难治的虔州,由于权力集中在州府,政不通,人不和,当地官员动辄滥用重典,州县监狱里关满了人犯。夏天溽热,监狱中湿气与污秽之气交织,疫病流行,那些犯了一点小事的案犯也在狱中病死。到了三九寒冬,狱中每天都有人冻伤冻死。而一人下狱就会连累一大家人,为了奔走解救狱中的家人,多少田园荒芜,为了应付那些囚长、狱卒的敲诈勒索,多少人倾家荡产。赵抃派人去查阅各地监狱的案卷,发现了大多是冤假错案或小案大判,还有许多案子久拖不决,而法律和监狱成了很多官员敲诈钱财的金窟。赵抃不止是将蒙冤或重判的囚犯放归,还以囚犯数目的多少来推断定当地官吏的贤明与否。若是你治理贤明,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犯案?赵抃此举还真是英明,这样的办法实行一年之后,州县各级官吏再也不敢随意抓人关人了。
赵抃主政地方,体官恤民,为政简易,行中和之政。但凡州府主官皆是大权独揽,而赵抃从治虔开始,便将政令下达诸县,凡属于县令之权力归之于县令,凡属于县令之职责也必须由县令负责,权责分明而层层监督,人自为治又政令统一。这“中和之政”也是赵抃的一大创举,既“以宽为治”,又能审势宽猛、刚柔相济,“以民心得失为重”,以民之惠利为本。诸县令对州府放权皆大欢喜,但你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责任,于是人人尽力以求治。就这样,赵抃在短短的几年间便将一个积弊甚深、乱象丛生的虔州治理得政通人和,大小监狱为之一空。
赵抃在治虔之外又念及那些岭外(岭南)官员之不幸。历代岭外官员多是遭贬谪之士,水土不服加之郁闷沉积,多少人还来不及走出岭南重返中原便撒手人寰。由于岭外离中原天遥地远,又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南岭阻隔,这些死于岭外者大多无法归葬,而虔州地近岭南,又是岭外官员往来的必经之地,赵抃带头捐资,造船百艘,并移告诸郡曰:“仕宦之家,有不能归者,皆于我乎出。”——只要岭外官宦人家有无法回家的,他都不遗余力给他们提供舟船和路费,“于是至者相继,悉授以舟,并给其道里费”。这也是主修《宋史》的元丞相脱脱特别称道的善政:“抃所至善治,民思不忘,犹古遗爱。”
赵抃虽不是穷究天理的理学家,但和周敦颐一样对上苍充满了虔诚的敬畏,“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这是《宋史》所载,据说有人好奇问他在向上苍密告什么,他拈须微微一笑道:“这哪是什么密告啊,我只是将自己白天里做过的每一件事对着上苍在心里说上一遍,看看有什么不该做的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这个神明就在自己心里。倘若一个人对上苍、对自己的良心都不愿开口讲讲真心话,那必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自己就该警醒了啊。”他的反思,他的自省,也让他把施政的错失减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几乎没有什么差错,如北宋大臣冯京所谓:“赵公所为,不可改也。”
赵抃似与四川有不解之缘,一生四次入川治蜀,他也是历史上治蜀兴川的四大名臣(西汉文翁、三国蜀汉诸葛亮、宋朝张咏和赵抃)之一。当时,四川远在大宋帝国的西南边境,成都则是朝廷镇抚和稳定西南的第一重镇,凡选任治蜀官员都必须经过严格挑选。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冬,赵抃第一次入川出任江原县令,这个七品芝麻官在短短的两年里就干了两件载入史册的事,第一件是主持兴建杜工部祠,杜甫一生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这也是赵抃之志;第二件是在这边鄙之地“崇学校、礼师儒”,他还撰写了一篇《劝学示江原诸生》:“古人名教自诗书,浅俗颓风好力扶。口诵圣贤皆进士,身为仁义妈真儒。任从客笑原思病,莫管时讥孟子迂。通要设施穷要乐,不须随世问荣枯。”在他的治理下,一个边鄙之县一变而为“蜀之旺县”。
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六月,赵抃第二次入川,赴任梓州路转运使。这是高于州府的行政长官,赵抃在赴任途中轻装简从,“以一琴一鹤自随”。赵抃少年时就爱弹琴,那琴声最早或许就是从三衢山的那个岩洞里发出。入仕之后,治理州县,若是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他就会弹琴以慰己心。若是看到民生多艰,他的琴声就是喑哑的。而他随身所带的一鹤,据说也是他从三衢山中携来的白鹤,一直伴随他辗转于宦途。这事连天子也听说了。据《宋史·赵抃书》载:“帝曰:闻卿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乎!”赵抃也因此而创造了“一琴一鹤”这个成语,其后裔则以此作为赵氏一支的堂号——琴鹤堂。若说到琴鹤堂赵氏,便是赵抃的直系后裔。
赵抃此番入川,在渡过成都的一条江时,他久久望着那清白透明的江水,便立下誓言:“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他也因此而命名了一条江,这条江从此被称为清白江,亦名青白江。一个官员在漫漫俗世中若不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就很难保持自身的清白。转运使不算高官,但权力不小,掌管一路的财政,还要监察地方官吏,兼管边防、治安和巡察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南边陲,奢靡之风竟不逊于京师,史载“蜀地远民弱,吏肆为不法,州郡公相馈饷”,而这奢华的盛筵皆取自于民脂民膏,那斟满酒盅的琼浆玉液,一杯杯皆是黎民的鲜血。赵抃在深入访察后上了一道《乞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的奏章:“多差衙前急脚子驱送递铺兵士,并役使百姓人夫,往来络绎,提挈劳苦,州县骚动,嗟叹之声,不绝道路。”享受着盛筵的,除了地方官,还有那些“频来久住”的内臣。蜀锦与南京云锦、苏州宋锦、广西壮锦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锦,成都又是当时的全国版刻业中心,那些内臣或太监奉命来成都织造蜀锦,版刻新书,这都是天子身边的人,当地官员对他们阿谀奉承,盛宴款待,这神仙般的日子,让内臣太监们来了就不想走了,一待就是两三个月甚至小半年。赵抃因此又上了一道《乞降指挥内臣入蜀只许住益州十日》的奏章,他向朝廷表示要“身帅以俭”,只有以身作则,才能刹住这股奢靡之风,如此才能“宽贷民力”,减轻老百姓沉重的负担。而在他卸任之时,这股奢靡之风还真是被刹住了,这也是载入了史册的:“抃以身帅之,蜀风为变。穷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识使者,抃行部无不至,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
宋英宗赵曙治平二年(1065年),赵抃又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成都,这已是他第三次入川。四川受巫文化影响甚深,自古巫风盛行,一些妖道方僧趁机装神弄鬼以诈取老百姓的钱财。赵抃刚刚走马上任就发生了一起聚众祭祀妖邪的事件,这种事赵抃此前也曾遇到过。他先是发布告示下令禁止,但芸芸众生多是文盲,又加之积久成习,这贴在墙上的一张纸,被风一吹雨一淋就变成的一纸空文。赵抃只得下令把首犯抓起来,处以刺配之刑。此举虽说达到了以儆效尤的效果,但赵抃在反思后又感觉量刑过于严厉了。这也是他一生中的一个教训。他虽说以铁面御史著称,但对一般社会案件一直不主張用重典,而是以宽仁为怀,慎之又慎。对这一次发生的案件,赵抃经过深入调查,发现大多数参与者都是盲从者,很多人甚至是为了酒食而来——“是特酒食过耳”。因而,他只将诈取钱财的为首者依律判刑,且是从轻处罚,将其他人等宣布无罪释放了,此举令“蜀民大悦”。赵抃在宽刑的同时也采取宽政,如《左传》云:“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这也是典型的仁政,只有严以待官、宽以待民,才能减轻官吏对老百姓无所不在的强势逼迫和压榨,给处于弱势的底层百姓留下更大的生存空间。说来还有一件趣事,治平三年(1066年),朝廷派人入川巡察,老百姓以为是来召赵抃回京,他们把巡察官员的车子团团围住,还有百姓跪在车前讲述着赵抃治蜀的政绩和恩德,而蜀中士人为了挽留赵抃,更是“愿上书借公留!”宋英宗对赵抃在成都的政绩也颇为赞赏:“赵抃为成都,中和之政也。”
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赵顼即位,召赵抃知谏院,令众臣大惑不解,按照旧例,“近臣还自成都者,将大用,必更省府,不为谏官。”而赵抃治蜀政声斐然,皇上怎会做如此安排?还是神宗皇帝解开了这个谜团,帝曰:“吾赖其言耳,苟欲用之,无伤也。”——这位刚刚登基的皇帝,也想效法唐太宗,而赵抃就是他的魏征,他是想发挥赵抃敢于进谏的优点,直言朝政之得失。赵抃不负天子重望,进一步强调了国家置御史台的目的就是为了“执法司直,肃正天下”,因此用谏官“必得端亮公正之士,同心协定,维持纲纪,以重朝廷”。赵抃以铁面无私又端亮公正的言行为表率,神宗皇帝赞其“纯明不杂,金玉自昭”。未久,神宗将赵抃擢升参知政事,进入大宋宰执之列,这也是他人生仕途的巅峰。其时,另一位参知政事王安石正力推激进式的变法,这与赵抃的“中和之政”势必发生冲突,赵抃并不反对变法,但他反对王安石的激进变法,尤其是其强势推行的青苗法。而为了推行新法,王安石任用了许多一心谋财利而失天下民心的小人。如果说王安石是为了变法图强,赵抃则更看重人心得失,他一再向神宗进谏:“事有轻重,体有大小,一时的财富利润是轻,人心的得失才是重;青苗使者的去取荣辱是小,左右大臣的取舍为大。现在因小失大,去重取轻,臣担心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啊!”由于反对的声浪太大,神宗皇帝同几位宰执商量后,决定暂停青苗法。当时,王安石已告假还乡,赵抃又从公道出发,提出新法都是王安石创立,不该在他缺席的情况下作出这样的决断,这不符合朝堂议政的规则,因而建议等王安石休假回朝后再做定夺。而王安石一旦回朝,又说服神宗皇帝倒向了他那一边,推行新法愈加峻急。赵抃连上奏章,弹劾王安石刚愎自用,搅乱朝纲,一个“制置条例司”竟任用了四十余个“顺非文过,违众罔民”之人,分配为“诸路提举官”,以致于“物论喧哗,人情惊骇”。而此时宋神宗已对王安石变法坚信不疑了,赵抃和他的中和之政只能靠边站了。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赵抃已迁为资政殿大学士,当时从成都频频传来戍边士卒接连发生哗变的急报,神宗想到赵抃在四川有很高的声望和威信,特命赵抃以资政殿大学士再知成都。这已是他第四次入川。此时赵抃已经年近古稀,白发萧索,一路辗转抵达正处于危难之中的成都,有人建议他“乱世用重典”,但赵抃没有实行严刑峻法,而是继续沿用其“中和之政”,越是危难“治益尚宽”。 据《宋史》载:“有卒长立堂下,(赵抃)呼谕之曰:吾与汝年相若,吾以一身入蜀,为天子抚一方,汝亦宜清谨以率众比戍,还得余赀持归为室家计可也。”——这位老卒长大约就是带头闹事者,他和闹事的戍边士卒最担心的就是会遭到官府的镇压,一个个剑拔弩张,赵抃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同你年岁相当,我单身匹马入蜀,为天子镇抚一方。你也应清廉谨慎威严地统率士卒,等戍期满,分得些余财回家,替妻儿考虑,岂不更好?”这一番话从人情人性出发,还真是深深地打动了这些戍边士卒,“人知公有善意,转相告语,莫敢复为非者”,一场剑拔弩张的危机就这样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化解了。这也验证了,“中和之政”其实比所谓“乱世重典”更能化解矛盾和冲突,也比“乱世重典”更能起到威慑作用。又如茂州一带的边民在边境劫掠后,唯恐官府出兵讨伐,当他们听说赵抃为政宽容仁慈,于是主动请求缴械投降,誓言绝不再犯。为了表达诚意,他们还绑来了一个少年奴隶,那赤条条的、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将作为“取血为盟”的献祭。这是边地少数民族的信仰。赵抃看着少年那像挨宰的羊一样驯善而忧伤的眼神,还有那俯首听命地弯曲的脖子,一把刀已架在脖子上,连血盆都已摆好。赵抃接受了他们的盟誓,再三恳求他们放了少年,改用牲口献祭。他的仁慈让少数民族深受感染也心悦诚服,从此便将以奴隶献祭改为以牲口献祭。又有“剑州民私作僧度牒,或以为谋逆告”,赵抃在审讯后发现伪造和尚度牒是真,而谋逆是假,对涉嫌人犯皆从轻发落,而“谤者谓其纵逆党,朝廷取具狱阅之,皆与法合”。反思之,一个手握生杀之柄的官员,若不是恪守法律的底线,又该滥杀多少无辜?南宋名士王称尝谓:“抃和易长厚,气貌清逸,人不见其喜愠……为吏诚心爱人,所至崇学校、礼师儒。民有可与,与之狱;有可出,出之治。虔与成都,尤为世所称道云。”
赵抃晚年屡屡请求致仕,均为神宗慰意挽留,而在迟暮之年又知青州、越州、杭州。
赵抃知越州(今绍兴),其时吴越地区蝗旱交加,继而又爆发了大饥荒,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趁机抬高粮价,为平抑粮价上涨各州都推出了严厉的举措,然而你不准粮食卖高价,粮商干脆不卖了。而赵抃早已制定旱灾预案,先计算粮食出入,挖掘食品资源,因而在越州对粮价没有采取任何限制,各州粮商以为有机可乘,运粮船纷纷涌向越州,粮食一多,越州的粮价反而比平时更便宜了,粮商从往返运费考虑也只能平价销售。赵抃解决了一时的燃眉之急,然后率越州官民奋力救荒,一边抓住农时补种庄稼,一边修城池、修水利,这既干了许多必须干而前任又一直没干的大事,又给穷苦老百姓提供了凭力气挣上糊口钱、养命钱的机会。当城池和水利工程修好了,老百姓也有钱买粮吃了,城乡的抗寒防涝能力也有了保障。这也是赵抃在晚年创造的“越州救灾模式”,曾巩对赵抃在越州的作为佩服之至,推为天下郡县之治的楷模,“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時,其法足以传后。”
赵抃最终以太子少保致仕。一位当年的少年,从三衢道中奔赴渺渺前尘,又从这三衢道中告老还乡,那白发白眉白须皆已白得像白鹤一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老神仙。终于,终于可以摘下乌纱帽,换上布衣麻鞋,只是那裹满泥土的老腿是否还可攀上战战兢兢的危岩,去重温一个少年面壁十年的夙愿或旧梦?假如一生可以重来,我深信一个少年依然会与一块岩石一起达成坚不可摧的信念,这也许就是一块岩石经世不灭的意义。而少年不再,人生若梦,一个须发飘白的老翁于此山中徘徊行吟。据《宋史》载,赵抃“平生不治赀业,不畜声伎。嫁兄弟之女十数、他孤女二十余人,施德茕贫,盖不可胜数。”他将晚年所居之山舍取名为高斋,遣诗以自况:“腰佩黄金巳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这位高斋老还没来得及享几年清福,便于元丰七年(1084年)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七岁。他的逝世,不能说死,只能曰薨。神宗为其辍朝一日,追赠太子少师,谥号清献,赵公岩因而又名清献书岩。
人无完人,但苏轼对赵抃的一生作出了几近于完人的评价:“惟清献公擢自御史。是时将用谏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学术才行备具为一世所高者不与。用之至重,故言行计从有不十年而为近臣者,言不当,有不旋踵而黜者。是非明辨,而赏罚必信,故士居其官者少妄,而天子穆然无为,坐视其成,奸宄消亡,而忠良全安。此则清献公与其僚之功也。萧望之为太傅,近古社稷臣,其为冯翊,民未有闻。黄霸为颍川,治行第一,其为丞相,名不迨昔。孰如清献公,无适不宜。邦之司直,民之父师。其在官守,不专于宽,时出猛政,严而不残。其在言责,不专于直,为国爱人,掩其疵疾。盖东郭顺子之清,孟献子之贤,郑子产之政,晋叔向之言,公兼而有之,不几于全乎!”
那位开创了弘治中兴的明孝宗,更把赵抃推为人臣的典范,在赵抃的告天台殿阁,明孝宗御题一副以琴鹤两字为首的柱联:“琴声寒日月,永留清白在人间。鹤唳彻遥天,常使丹心通帝座。”
我对赵抃有一种刻骨的敬重,但我觉得,赵抃并非通常意义的铁面御史或人臣的典范,他所提出的政治变革主张和他一生奉行的中和之政,并不亚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还有他以“天下之民心得失为重”的终极目标永远也不会过时。而这一切被“一琴一鹤”这个成语给遮蔽了,至少是忽视了。他弹奏一生的那把琴不知传到了谁之手,而赵公岩的白鹤越来越多。还在赵抃辞世不久,就有慕名而来的士人频频登临赵公岩,在那少年面壁的岩洞里上三炷香,倾一壶酒,或倾诉衷肠,或一吐孤愤。历代士人在这岩洞中留下了多处石刻,而今有的石刻早已磨灭了,如钱顗石刻,这是赵公岩可推考的最早一处石刻。钱顗,字安道,常州无锡人。初为宁海军节度推官,“顗当官而行,无所容挠,遇不可,必争之,由是独见器重。”宋英宗治平末年(1067年),“以金部员外郎为殿中侍御史里行”,赵抃被称为“铁面御史”,钱顗则被称为“铁肝御史”。苏轼遗以诗,有“乌府先生铁作肝”之句。从其生平事迹看,此公与赵抃约为同时代人,不知生前是否有交集,但在赵抃辞世后,他曾于此勒石为铭,他铭刻的或是对赵公的敬仰,或是自己心中的誓言。赵公岩现存最早的石刻为“王涤石刻”。王涤,字志清,曾知潮州。据该石刻所载:“四明王涤志清行邑至常山,因登三衢洞,见所谓赵公岩气象奇绝,未易名状,皆如钱顗石刻所载,徘徊终日,几忘归也。……宣和六年甲辰(1124年)孟夏廿二日。”此时,距赵抃辞世已有四十年之久。
对一块石头的凝视必须在一千年中进行,从北宋到而今,多少先人后辈在这三衢道中走过,就像被一阵风吹来了,又被一阵风吹走了,只有石头是恒久的存在,哪怕风化剥蚀,哪怕长满了苍苔,石头永远是石头,而赵抃的历史形象已被一块姓赵的岩石永远固定了。石头从来不适合抒情,只适合书写更深刻的历史,这里的每一块摩崖石刻就是人类对历史的另一种书写方式,也是刻在石头上的历史。当一块石头在潜移默化中铸就一个人的骨子里的硬气,这岩石的结构也被赋予了高贵的人格。我觉得,赵公岩是三衢石中最典型的一块岩石,若是没有这样一尊岩石,这座山即使再美也徒然是一副漂亮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