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刘学焕

一

刘西风的孙子刘龙欣在滨海市念大学，暑假期间将同学加恋人刘倩带回老家刘沟镇。刘西风一见未来的孙媳妇1米75的高个，一举手一投足就跟电视里的时装模特似的，顿时就喜欢上了，还嗔怪孙子，恋上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为什么不早告诉家里，让家人提前高兴。当刘西风获悉刘倩是台湾人，她的爷爷是亿万富翁时，顿时喜不自禁，仿佛他家就要来财神爷似的，立刻请镇上的大厨到家里做了一桌海鲜大餐，盛情款待这位来自台湾的未来孙媳。

别看刘西风已80多岁，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又能吃又能喝，且十分健谈。他呷了一口酒，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刘倩说：“我们刘沟镇，有石墨矿，有果林，有青山绿水，天然资源十分丰富，想不想让你爷爷来咱这里投资办厂呀？”

刘倩嫣然一笑说：“当然想啦。不过，我和刘欣相恋，我爷爷还不知道呢。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把咱刘沟镇的情况和我爷爷说说，我相信他老人家会感兴趣的。”

这时，刘龙欣的父亲，刘沟镇镇长刘振江说：“爹，今天是家宴，还是多谈谈家事吧，至于招商引资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谈。”

刘西风乐呵呵地说：“对对对，谈谈家事。刘倩呀，在台湾，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刘倩说：“在台湾，现在就剩下我爷爷一个人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发生车祸身亡，母亲改嫁他人，我从小是爷爷和奶奶把我带大的。前些年，奶奶也病故了。我还有一个姑姑在美国经商，她经常打电话让爷爷到美国投资，这样也可以照顾爷爷，可爷爷就是不答应。爷爷一心想到大陆老家投资办厂，却又顾虑重重，怕老家的人容不下他。”

刘振江说：“你爷爷那么有钱，回故乡投资，这是天大的好事，故乡人怎么会容不下他呢？”

刘倩说：“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我问爷爷多次，他总是吞吞吐吐不肯说。”

刘西风若有所思地说：“你爷爷叫什么？他的老家在哪个地方？”

刘倩说：“我爷爷叫刘明礼，他说他的老家也是一个叫刘沟的地方。”

刘西风一听，脸色骤变，忙起身推说身体不适，在刘龙欣的搀扶下离开酒桌……

二

深夜，被群山环抱的刘沟镇十分静谧。刘龙欣坐在爷爷的床前，不安地说：“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别怨爷爷不近情理，爷爷不同意你和刘倩恋爱，我们两家不能成亲。”

刘龙欣莫名奇妙地说：“为什么？你不是挺赞成我们相爱吗？怎么又变卦了呢？”

刘西风顿时悲愤难抑地说：“我们家，不，我们刘沟镇的人，和刘明礼有血海深仇呀……”

1940年，日本人占领了刘沟镇，并在这里开石墨矿。刘明礼也是刘沟人，早年留学日本，后回老家刘沟镇，给日本矿主山田一郎当翻译。1945年，日本投降，在撤退前的晚上，设宴招待30多名刘沟矿工。刘明礼代表山田一郎致答谢词，感谢矿工为大东亚圣战做出贡献。矿工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山田一郎这个杀人恶魔竟在饭菜和酒里下了毒，30多名矿工被活活毒死。刘西风的父亲和叔叔也在其中……刘沟惨案虽说过去几十年了，但刘西风始终怀疑刘明礼当年参与山田一郎毒杀刘沟矿工的罪恶计划。

山田一郎毒死矿工，炸毁石墨矿，然后逃回日本。而刘明礼却加入到国民党军，后来去了台湾。

1982年，刘明礼回大陆探亲。他一踏进刘沟，就被刘西风和愤怒的村民团团围住，被打得鼻青脸肿，幸亏民警及时赶到他才得救。为了忏悔他的罪过，他出资为遇害矿工重修坟墓，并出资在镇上盖起了一座中学，这才得到刘沟人的原谅。

1985年，刘明礼再次从台湾来到刘沟镇，找到当时的镇长刘西风说，为了使家乡人民过上好日子，他愿出资把废弃的石墨矿再开起来。

刘西风一听，顿时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破口大骂道：“刘明礼你这个狗日的，别得寸进尺。刘沟人之所以能让你踏进家乡土地，是看在你忏悔的份上。我们刘沟人就是穷死，就是让这石墨矿烂掉，也绝不会让你来开。如果你敢在这里开矿，不用我动手，村民们也会把你揍扁！”

刘明礼失望而归。他走后，一个叫刘开全的台湾商人来到刘沟镇，找到镇长刘西风说，愿跟刘沟镇政府联合开发石墨矿，总投资1000万元人民币，他投资70%，镇政府投资30%。然而，镇政府没有那么多钱。为了不失去与台商合作的机会，刘西风只好动员全镇老百姓，以入股分红的形式集资，这才凑足300万元。刘开全拿到钱后说到日本购先进的矿山机械设备。刘西风不放心，便派一位副镇长一同前往。到日本后，副镇长被刘开全甩掉。副镇长知道上当受骗了，只好返回国内，回到刘沟镇，向刘西风说他们被骗了。

刘开全骗到钱从日本逃到台湾后，给刘西风寄来一封信，说他是刘明礼的儿子，是为父亲报仇的，是父亲让他这样做的。刘西风看罢信，顿时肺都要气炸了，他把信撕个粉碎，大骂刘明礼是个狼心狗肺的恶魔。他心里愤懑地骂道：“刘明礼你这个狗日的，再让我碰到你，我非把你撕成碎片不可！”

令刘西风奇怪的是，正当他为无法偿还村民的集资款而病倒，并一夜愁白了头的时候，他忽然收到刘明礼从台湾寄来的40万美金，这才解了他的围。尽管如此，他仍然对刘明礼恨之入骨。他以为，刘明礼这是仗着自己有钱，故意折磨他，报他第一次回乡挨打那一箭之仇。后来，刘西风因此事不得不引咎辞职……

刘龙欣听罢爷爷悲愤的叙述后，心情十分沉重。他恨刘明礼父子，但他又觉得他们父子骗刘沟人的钱有些蹊跷。刘明礼既然让儿子来报仇骗钱，那后来为什么又寄来40万美元？难道刘明礼仅仅是为了报仇而折磨爷爷吗？看来事情并非像爷爷说的这么简单。再说，这两桩事都发生多少年了，又是上辈人的仇怨，实在不该让他们这第三代人来承担。

刘西风说：“是的，上辈人的仇怨是不该让你们小辈人来承担。可是，你怎么就知道刘倩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当年，如果矿工们能有戒心，山田一郎的阴谋也就不会得逞。如果我当年有戒心，他们也不会把钱骗走。孩子，不是爺爷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教训实在是惨痛呀……”

三

翌日，刘倩就要回滨海市。刘龙欣说：“你不是说要在我家多住些日子，多看看刘沟的山水风光吗？怎么只住一天就要走？是我家对你款待不周？”

刘倩眼含泪花，依依不舍地说：“我真的想多住些日子，多了解些情况，为我爷爷将来投资作参考。可是，我看我爷爷是不能落叶归根了，咱俩的关系也到此为止吧。”

刘龙欣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生怕她飞走似的，惊讶地说：“为什么？”

刘倩悲切地说：“昨晚你爷爷和你讲我爷爷的事，我在隔壁房间里都听到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怨仇的真相，但我听得出，你爷爷对我爷爷是十分仇恨的。你爷爷反对咱俩相爱，我也听到了，你也不用瞒我了。为了不影响你们和睦的家庭，我们还是分手吧。”

刘龙欣大声说：“我不同意。他们上辈人的怨仇岂能左右到我们！再说，有些疑点还没弄清楚，不能只听我爷爷的一面之词。我希望我们仍保持关系好吗？”

刘龙欣将刘倩送到市内她租住的家，然后给她买回可口的饭菜，可刘倩一点也吃不下。她又想到孤身一人远在台湾的爷爷，如果实现不了落叶归根的愿望，心里该多难过呀！她心里很矛盾，她舍不得刘龙欣，但她又不愿因她而影响到他的家庭。

刘倩由于心理负担过重，便病倒了。在台湾的爷爷刘明礼获悉后，马上乘民航班机经香港来到滨海市。当他看到孙女的男朋友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心里多了些慰藉。然而，当他获悉孙女的病因后，愧疚地说：“孩子啊，爷爷对不起你呀……”

刘龙欣说：“关于你的事情我爷爷和我说过了，但我有两大疑点，希望你能解答。第一，1945年山田一郎毒杀刘沟30多名矿工，当时你是山田一郎的翻译，这么多年来，我爷爷一直怀疑你参与了毒杀矿工的罪恶计划。连日来，我反复琢磨，你也是咱们刘沟的人，与矿工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帮山田一郎毒杀自己的乡亲？第二，1985年，刘倩的爸爸到刘沟行骗，并来信说是你让他这么做的。既然如此，你后来为什么又将钱寄回来？”

刘明礼连连点头，细细讲述了当年日寇毒殺矿工和后来儿子行骗的真相。

刘明礼从日本留学回到家乡后想开石墨矿，没想到山田一郎捷足先登开起石墨矿。当他知道刘明礼是学矿山开采专业时，便高薪聘请他当技术顾问并兼他的中文翻译。刘明礼打心里痛恨日本人侵略中国并掠夺中国的矿产资源，更不愿意背上汉奸的骂名，于是便找借口拒绝。山田一郎用枪对着他的脑门说，如果不答应，就杀他全家。刘明礼也想到过逃走，可想到还有全家十几口人，他不得不忍辱留了下来，他就是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当了山田一郎的翻译。1945年，山田一郎撤退前的那天晚上，山田一郎让他代致答谢词。致完词后，他便来到山田一郎跟前坐下。没想到山田一郎没让他就座，而让他到中国矿工的桌上就餐，并狡黠地说，你是中国人，应当陪中国人喝酒，这便引起了他的极大怀疑。于是，他一没喝酒，二没吃菜。当他看到众多矿工倒在饭桌边上时，他才猛醒，原来山田一郎连他也要一起毒死。为活命，他便咬破舌头，装死倒在酒桌下。半夜，他听到一声巨响，他猜测是山田一郎将石墨矿炸毁。日本人撤走后，他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怕村民怀疑他参与日本人毒杀矿工，于是连夜逃出刘沟，后来参加了国民党军，1949年逃到台湾……

刘龙欣听罢刘明礼的讲述后，说：“老人家，当年30多名矿工全部遇难，唯有你一人活下来，当时你又是山田一郎的翻译，谁能证明你当年确实没有参与毒杀矿工一事呢？”

这时，刘明礼拿出一本书说：“这是山田一郎在上世纪90年代写的回忆录，其中一章‘向刘沟人谢罪，他专门叙述了当年毒杀矿工的经过，并写道，连我也一起毒死，因为我是中国人，并掌握开矿技术。”

刘龙欣看罢那一章节后说：“原来是这样，这个山田一郎真该千刀万剐。不过，1985年，刘倩的爸爸刘开全到刘沟行骗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上世纪80年代，李登辉上台，大力鼓吹台独，并把蒋氏父子在世时关押的台独分子放出监狱。刘开全早在70年代就背着父亲暗中加入台独组织，也被关押起来。出狱后，他便组织台独分子为李登辉摇旗呐喊，受到坚决站在反台独阵营里的父亲严厉斥责。但他仍执迷不悟，不思悔过。1982年，当他获悉父亲到大陆探亲遭到刘沟人的殴打时，便煽动父亲仇视大陆，加入台独组织。没想到被愤怒的父亲打了一耳光，父亲说，我就是死也要死到大陆老家，虽然刘沟人现在还不能接纳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我的。

刘开全见父亲一心向往大陆，并不顾年迈参加反台独游行，公开和他们的台独组织唱对台戏，便怀恨在心。1985年当他得知父亲回大陆老家投资未果，为断绝父亲以后的归乡之路，他便背着父亲，以台商的名义来刘沟行骗，并给刘西风写信，陷害父亲。

刘明礼获悉后气得大病一场，老伴儿也被这个逆子活活气死。后来他给刘西风寄回40万美元作为赔偿，但他并没写信说明真相。他担心越描越黑，他更担心万一刘沟人知道他的儿子是台独分子，会更加仇恨他，容不得他……

面对逆子兴风作浪，刘明礼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不孝之子，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下得去手？为表明他与台独分子势不两立的决心，他毅然在报上发表声明，与刘开全断绝父子关系。这是痛苦的抉择。也许是天意，有一天，刘开全带领台独分子在大街上游行示威，在转弯时，被一个酒鬼驾车当场撞死…….

四

傍晚，刘龙欣从滨海市回到家，说刘明礼已经来到滨海市，并把刘明礼讲的事实真相说给爷爷和父亲听，同时拿出山田一郎的回忆录作证，当年刘明礼确实没有参与毒杀矿工的计划，毒杀矿工是山田一郎所为。

刘西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不相信山田一郎的回忆录是真的，他更不相信刘明礼的儿子是背着他来大陆行骗的。总而言之，他仍然从内心把刘明礼与山田一郎等同，都是杀人恶魔。同时，他再次表明，坚决反对刘龙欣与刘倩搞对象，坚决不让刘明礼踏进刘沟一步。如果刘明礼胆敢踏进刘沟，他就是豁上命也与他拼到底。

翌日，刘西风不顾年迈，背着家人乘长途汽车来到滨海市，找到刘明礼下榻的金华大酒店，气咻咻地对刘明礼说：“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收买人心，你害我们刘沟人还不够吗？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个狗日的解释吗？如今你又使美人计，想让你的孙女与我的孙子结亲，你不就是想着刘沟的石墨矿吗？我实话告诉你，你休想！我们刘沟人就是让那石墨矿烂掉，也绝不会让你个狗日的来开采！我警告你，识事务的话立刻滚出这里，不然我就发动乡亲们来整你！”说罢才愤愤离去。

傍晚，刘倩来到酒店。刘明礼含泪说：“孩子，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我要到美国你姑姑那里去。”

刘倩顿时惊讶地说：“爷爷，你怎么了？不是说这回来就不走了吗？怎么又要走？”

劉明礼忧心忡忡地说：“刘西风来找过我了，他不让爷爷进刘沟。如果爷爷进刘沟，他就发动村民整爷爷。爷爷不是怕死，爷爷实在不忍心为此而影响你和龙欣的关系呀。龙欣是个好小伙子，你和他处对象爷爷放心。”

五

刘明礼要走，这可急坏了刘倩。她马上打电话告诉刘龙欣，要他帮着她想办法留住爷爷。刘龙欣马上找父亲刘振江，刘振江便找他的父亲刘西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希望父亲以海峡两岸关系的大局为重，不计前嫌，亲自到市里去挽留刘明礼。

刘西风一听，气得胡子直抖动，他怒指着儿子说：“你这些年当镇长，脑子里只有钱吗？你们千方百计要留住刘明礼，不就是看他有钱吗？如果他是个穷光蛋，你们也会这么留他吗？”

刘振江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关系到两岸关系和人权的大事。刘明礼祖籍是咱刘沟人，他有权叶落归根，我们应当尊重他的人权，保护他的人权，怎么能不让人归乡呢？”

刘西风气呼呼地说：“当年他参与日本人毒死30多矿工，10多年前他让儿子骗我们刘沟人的钱，这两大仇恨你们都忘记了吗？”

刘振江感到这两件大事必须由组织出面调查才行。后来，经组织调查证实，当年刘明礼确实没有参与山田一郎毒杀矿工的罪恶计划;刘开全到大陆刘沟行骗，也并非受刘明礼的指使，而是受台独组织唆使，意在断绝刘明礼的归乡之路，迫使刘明礼加入台独组织。但刘明礼是一位有爱国爱乡之心的台胞，为了坚持祖国统一的信念，反对台独，他毅然在报上声明，与刘开全断绝父子关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刘西风获悉此情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虽然他的思想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但他毕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干部，他坚信组织的调查结果是不会有错的。想想多年来他一直误解和冤枉刘明礼，不禁从内心产生深深的自责，于是立刻动身到市里将刘明礼接回刘沟。

刘明礼回到故乡刘沟镇后，顾不上休息，立即进行详细考察调研，之后组织工程技术人员开发石墨矿，修建由刘沟镇通往滨海市的一级柏油公路，建果品加工厂，开发旅游度假区，四大项目同时动工。经过一年的努力，废弃50多年的石墨矿重新建成投产，刘沟镇通往滨海市的柏油路全线通车，果品加工厂也建成投产，不但解决了果农卖果难的问题，而且还解决了农村劳动力剩余的问题，特别是旅游度假区的建成，招徕天下客到此观光旅游，带动其他产业发展。如今的刘沟镇，彻底摆脱了过去抱着金饭碗却吃不饱的落后局面，刘明礼看到家乡人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心里比蜜还甜。

然而，一年后，他却阖然辞世。临终前，他立下遗嘱，将财产捐献给刘沟镇。他除了给孙女刘倩留下一部分创业资金外，将余下的1亿美元存款捐献给了镇政府，希望利用这些资金在刘沟建一所大学。但他没有来得及给自己选块墓地。弥留之际，他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只能用手比划。刘西风明白他的意思，握着他的手说：“你想说选坟地的事吧？”刘明礼点点头。刘西风说：“我替你选好了，就在东山上，那里风水好。在那里你可以看到新建的工厂和村庄，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柏油路，还可以看到新建的学校，听到孩子们的读书声。”刘明礼点点头，含笑瞑目。

刘西风顿时失声恸哭，老泪纵横，紧握着刘明礼的双手久久不愿松开……

（图◇阿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