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音 陈崇贤
摘要:中国古典园林审美不仅仅在中国文化体系中进行讨论,随着全球化进程,西方语境学者也逐渐涉及相关的内容。尝试寻找一种跨文化的“他者”视角,梳理近3个世纪以来西方语境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认知经历的3个主要阶段。以18世纪为开端,经过19—20世纪借助西译艺术著作和海外园林建设实现对审美理解从印象到真实的转变,到进入21世纪后诞生的跨学科的诸多新观,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以中国传统园林审美为代表的打破自身线性历史的闭关自守,回归全球语境的未来中国古典园林研究趋势。
关键词: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西方语境;审美开端;跨学科新观
中图分类号:TU98686
文献标志码:AASA
文章编号:1671-2641(2020)06-0081-05
收稿日期:2020-09-21
Abstract: With the progress of globalization, the aesthetics of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is not only discussed in the Chinese cultural system, but also gradually attracted attention by scholars in the Western context. This article attempts to find cross-cultural views of the “other” in Western perspectives, summarize the three main stages of the aesthetic cognition of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in the Western context in the past three centuries. Beginning in the 18th century, with the help of Western translation of art work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Western scholars had realiz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aesthetic understanding from imagination to reality, through the 19th to 20th centuries. Subsequently, many new interdisciplinary views were born after entering the 21st century. The process illustrates the future research trend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garden aesthetics which will continue breaking its own linear history and return to the global context.
Key words: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 aesthetic; Western context; The beginning of aesthetic research; New interdisciplinary view
不同的文化土壤滋養和哲学思想浇灌形成了不同的文化语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中国语境与以欧美为代表的西方语境中,中国古典园林审美有了不同的审美视角与审美途径,并在全球化的进程当中持续发生着变化。
传统中国语境的古典园林审美研究者以传统认知方法为基础,常引用古典文献,用中国的历史、宗教、哲学、文学与绘画等解释中国古典园林审美,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完善但略显封闭的传统文化体验[1]。其中存在部分认知缺陷。中国语境中的古典园林审美较为依赖研究者和读者的学识储备,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容易产生跨文化思考的盲点[2],某种程度上缺乏对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进行更加细微认识的科学方法[3]。
从传统的中国语境抽离进入西方语境,在中西方美学交流存在的“相对性”[4]的基础上,尝试在西方语境中为中国古典园林审美寻找一种跨文化的“他者”的视角。本文在3个多世纪的时间范围中,梳理了西方语境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研究经历的3个主要时期,选取和归纳各个时期的西方学者对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研究的关注点与认知方式。在“引进来”和“走出去”2个研究途径中,尝试总结西方语境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从百年前至今,随着历史与时代变化形成的发展趋势,为其在新时代全球化的深入探索提供另外一种可能的思考路径。
1开端:18世纪的西方“中式花园”与文学著作
较早在中国境外进行的中国古典园林研究可追溯至18世纪,与“中国热”兴起和“中式花园”被追捧相关。伴随18世纪启蒙时代的“中国热”,耶稣会士从中国发去带有中国哲学与中国园林的大量赞美性文字描述和部分图像资料,“中式花园”被带入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中国情调”(Chinoiserie)作为中国审美的排头兵,成为当时的社会时尚之一,从建筑装饰风格的运用蔓延至通过工艺品纹样构建的园林想象中[5],引发了欧洲各界对中国园林及其审美艺术的兴趣。在这个阶段,中国园林的艺术象征性大于其表达出来的真实性,因此,以欧洲为代表的西方语境的人们,对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的探索并不似科学的“研究”,更多的是一种通过诗人、作家等的文字“记录”,实现哲学思考,展现出中国古典园林审美与西方古典哲学与文学艺术的共通性。
较早时候,中国古典园林审美回应了英国哲学思想中以伊甸园为代表的想象,表达人们对“自然园林”的期望[6]。以英国为代表的文人艺术品评直接或间接推动了西方语境学者对中国传统园林审美的探究。英国散文家威廉·坦普尔爵士(Sir William Temple)认同了中国与欧洲一致的园林设计思路和园林艺术风格,提出“无秩序”(Sharawadgi)的中国园林美学价值观[7]。理查德·施特拉斯贝格(Richard E. Strassberg)后来认同了这个观点,评价中国古典园林美学与古希腊罗马的美学概念一致,均由社会结构诞生,具有崇高性和英雄性[8]。诗人亚历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作家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等均撰文表达了他们理想中的中国古典园林美学特质。英国以外,德国知名作家歌德(Goethe),以园林为场景构建故事时,评价“中式花园”为“一年一度,日月之间”的大自然的镜子,认为其是自然与艺术之间的微妙平衡,存在讽刺美学[9]。以中国古典园林为蓝本的文学作品的诞生与传阅,进一步影响了当时众多造园家的自然风景园林营造,加速了中国古典园林审美在欧洲范围的传播。
随后,在威廉·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为代表的风景园林师的推动下,欧洲各领域学者逐渐在自己的语境当中建立起对中国园林审美的基础印象。钱伯斯的著作《Dissertation on Oriential Gardening》等促进了西方对中国古典园林的实体认知。他改造的邱园中保留至今的著名中式建筑宝塔(Great Pagoda),为其根据使节纽霍夫(Jean Nieuhoff)带回的书籍所记载的江南大报恩寺琉璃塔插画和文字描述设计[10],为当时的人们提供了中国审美相对准确的实物参照,也证明了书籍、插图和文字仍是当时西方人了解中国园林建筑的常见方式。在对中国园林的模仿和自然风景园的自主发展中,形成了西方语境中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认知的开端。
2从印象到真实:19—20世纪美学理论译作和海外园林建设
19—20世纪是中西互识形成的重要时期。西方世界对中国这个神秘的国度充满探索欲,以新教传教士和外交官为代表进行的中国文化典籍西译形成了一股新的艺术认知浪潮[11],帮助西方学者对中国古典园林的认知从文字构建的印象进一步接近中国古典园林的美学内核和真实意趣,提供了理解古典园林审美的艺术理论基础。
中国美学理论随着东方艺术的译作进入西方学者视线。以日本著作为文化传播的中间媒介[12]19,谢赫“六法”为代表的中国古典美学得到了西方各领域学者的重视。特别是进入20世纪,“六法”中最具批判性的首法之“气韵”,经由不同学者的反复讨论,从最初的只提供数条译词以分别对应“气”“韵”的含义,到选择单词对应,最终与西方美学评价语中的“manner”“style”或“decorum”在风格学意义上联系了起来[12]127,前后共形成多达19种翻译样式[13]。至今,“气韵”演变为西方现代主义、形式主义所采纳的一种通识的美學方法,成为中国学者与外国美学研究接轨的作为古典园林审美研究背景概念的有效桥梁。
西方学者脑海中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从印象到真实的变化,除了中国美学理论的支持,中国古典园林的海外建设真切地为西方学者提供了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真实且直观的参照物。在中国推动文化的对外传播的时代背景下,由政府主导或风景园林学者自发在海外的园林建设,实现古典园林美学的西语展示。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式庭园阿斯特花园(Astor Court,又称“明轩”)(1981年)的落成,翻开了我国海外中国园林建设新的一页。随后经捐赠或友建的澳大利亚悉尼市的谊园(1988年)、德国鲁尔大学的潜园(1990年)、马耳他的静园(1997年),具有商业性质的美国佛罗里达州的“锦绣中华”苏州苑(1993年)等都是经典的海外中国古典园林案例。他们向西方语境中移植传统园林审美,成功地将异国物理空间转化为中式文化审美空间[14]。
这个时期的海外古典园林建设,实现了建设地的本土适应性,并承担中外文化艺术交流和传递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的功能。虽然这种古典园林审美的转化可能并不全面,但基于对中国传统美学理论的理解,西方学者乃至大众对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的探索,可以从以往的想象转化为由相似美学概念引导的对园林实体空间的场景感知,从而进一步推动传统中国园林审美在西方语境中的传播。
3新观:21世纪的多样化解读与表达
进入21世纪,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跨学科方法的综合运用,西方语境中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研究有了新的解读。
3.1跨学科方法的综合研究与认知改变
21世纪以来,各界学者通过国际学术会议、期刊、科研机构等多种形式展开频繁的中国古典园林学术交流。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从西方语境出发,从区别于传统中国文化视角的多个领域涉足中国古典园林研究;中国学者也勇于借鉴西方科学研究方法,为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研究的国际化发声添砖加瓦。
3.1.1艺术史与图像学的介入
中国传统绘画作品,特别是遗存下来的描绘园林的图像,是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认知的重要依据与对象。西方学者较少以抽象的绘画“意境”解释同样抽象的园林审美。随着正交制图、空间分析和摄影术等西方技术的广泛运用,西方学者以历史园林的图像学分析为基础,配合诗词歌赋的图文对照,以中国传统绘画为研究视口,结合对应历史时期的社会文化特征展开园林艺术研究。美国中国艺术史专家高居翰(James Cahill),曾以张宏《止园图册》的研究为契机,梳理3种不同的体验园林的绘画范式,讨论绘画原则与园林审美的相互转化形式[15]。英国中国美术史专家柯律格(Craig Clunas),通过绘画形成的视觉形式,探讨园林的拥有者、园林的审美主客体,以人的行为和价值判断为导向形成不同的园林审美,以经济资本、价值需求等唯物载体剖析园林生成与审美背后的驱动力[16]。
西方学者使用绘画作品作为园林审美研究视口,一方面是由于中国传统绘画的遗存作品是为数不多能够较为直观评判传统园林的依据,具有诗词、著作等文字记录不具有的观察视角,限制了观测范围,避免联想偏离。另一方面,虽然园林绘画作品存在超越真实状态的艺术加工可能性,但依赖于西方相对更加成熟的视觉研究体系和艺术史分析逻辑,增加了过去园林事件再现的可能性,促使古典园林审美认知从文字概念具体落于涵盖经济、政治、文化等全方面的场景探索当中。
3.1.2经典园林要素的西方解读
从园林要素切入园林审美是国内均较为常见的研究方式,也普遍被西方学者接受。其中植物和山石都是具有代表性的古典园林审美研究要素。
1)植物花卉。中国古代户外庭院植物观赏类似于早期的园艺治疗[17]。随着西方学者对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理解的深入,区别于博物学、生物学和医学的研究,他们逐渐认同古典园林的植物不仅反映人的情感,其本身也是人产生情感的源头之一[18],来自视觉、嗅觉随着时间改变的感官体验和意向表达占据较大的研究篇幅[19]。此外,植物生长也代表了中国古典园林的活态演化特征,与诞生于西方的摄影艺术的静态与定格,或是制图标准的严苛产生了相对关系。植物作为园林审美中跨时间的动态空间要素之一,成为21世纪西方学者关注的重点之一。
在“引進来”与“走出去”的内外文化协同作用下,300余年的中国古典园林审美认知过程展现了其对国际普适性的探寻,也是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相互碰撞与融合、文化全球化的普遍特征。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古典园林审美研究借助与西方语境之间的协调性[2],打破自身线性历史的闭关自守,回归全球语境,将是一个由历史和时代共同促成的发展趋势[39]。中国古典园林是中国特有的,但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背景中不该停留于是某个地域或国家的自娱自乐。以古典园林审美研究为鉴,中国园林相关的其他传统文化研究同样也将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基础上,通过跨文化的交流平台,进一步走进西方语境,走向世界(图1)。
注:图1为作者结合各时期典型园林图片自绘:1-a来源参考文献[10];1-b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716767041/;1-c来源参考文献[36]。
参考文献:
[1] FUNG S. The interdisciplinary prospects of reading Yuan ye[J].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Gardens & Designed Landscapes,1998(18):211-231.
[2] 冯仕达. 中国园林史的期待与指归[J]. 建筑遗产,2017(2):39-47.
[3] 王绍增. 关于中国风景园林的地位、属性与理论研究[J]. 中国园林,2014,221(5):15-22.
[4] 唐克扬. 异趣:西方视角中的中国园林[J]. 中国园林,2014,221(5):33-36.
[5] 朱建宁. 西方园林史[M]. 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08:181-183.
[6] WALPOLE H. The world of Horatio Walpole,earl of Orford[M]. London:Printed for G.G and J. Robinson,1798.
[7] TEMPLE W. The Works of Sir William Temple[M]. London:Printed for J. Brotherton and W. Sewell,1770:229-230.
[8] 蔡乾. 思想史语境中的17、18世纪英国汉学研究[D]. 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7.
[9] SCHUSRER I. Goethe and the so-called Chinese aesthetic[J]. Arcadia,2015,20(2):164-178.
[10] 朱建宁,卓荻雅. 威廉·钱伯斯爵士与邱园[J]. 风景园林,2019,26(3):36-41.
[11] 赵长江. 十九世纪中国文化典籍英译史[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
[12] 邵宏. 衍义的“气韵”中国画论的观念史研究[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27.
[13] WANG X. Recep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Qiyun Shengdong in the Western Art Criticism[J]. South-North Cultural and Media Studies. 2020,(https://doi.org/10.1080/02560046.2019.1690536).
[14] LI H. From the Astor Court to Liu Fang Yuan:Exhibiting ‘Chinese-ness in America[J]. Journal of curatorial studies,2015,4(2):284-307.
[15] 高居翰. 不朽的林泉[M]. 北京:三联书店,2012.
[16] 柯律格. 蕴秀之域:中国明代园林文化[M]. 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9.
[17] 刘建华. 园艺疗法[J]. 绿化与生活,1999(1):1-11.
[18] 美琪·凯瑟克. 论中国园林中的花草树木[J]. 美苑,2015(6):40-48.
[19] ZHENG R,LIU C. Cultivation history,traditional landscape arrangement and auspicious culture of Osmanthus fragrans in Chinese ancient garden[J].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Impact of Asia-Pacific,2016(6):41-44.
[20] 丁文父. 中国古代赏石[M]. 北京:三联书店,2002.
[21] 沃林格. 抽象与移情[M]. 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22] 美琪·凯瑟克. 刍议中国园林中的石头与水[J]. 艺术工作,2016(4):93-99.
[23] 邱晓齐,黄楚仪,李晓雪. 中国园林传统叠山技法研究概况[J]. 广东园林,2019,41(2):11-14.
[24] JULLIEN F. Detour and Access:Strategies of Meaning in China and Greece[M]. trans. Sophie Hawkes. New York:Zone Books,2000.
[25] QIAO C. Aesthetic Comparis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lassical Gardens[C].//Tao R,Kim KS,Sun R. Acta Horticulturae. Belgium:Int Soc Horticultural Science,2016,1129:41-43.
[26] LI X. XIA B. The Humanmade Paradise:Exploring the Perceived Dimensions and Their Associations with Aesthetic Pleasure for Liu Yuan,a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J]. Sustainability,2019(11):1350.
[27] LI Z. CHENG Y. XIAO R. Electroencephalogram Experiment Based Analysis of Aesthetic Fatigue o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J]. Neuroquantology,2018,16(5):356-362.
[28] 朱偉. 近三十年来海外中国传统园林研究[D]. 上海:华东理工大学,2011.
[29] 李泽,夏成艳,孙浩伦. 海外中国园林之造园意匠及游园感知探析——以美国为例[J]. 新建筑,2020,188(1):57-62.
[30] BRASH C.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s in Twentyfirst Century America: Cultivating the Past[J]. ASIA Network Exchange: A Journal for Asian Studies in the Liberal Arts,2012,19(1): 17-29.
[31] LIU D. Garden,Power,and the Other: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the Dr. Sun Yat Sen Garden[D]. Winnipeg:University of Manitoba,1994.
[32] 唐克扬. 《活的中国园林》展览的研究笔记[J]. 风景园林,2009(6):68-71.
[33] 唐克扬. 活的中国园林[J]. 风景园林,2009(6):26-51.
[34] 唐克扬. 八解中国园林[J]. 风景园林,2009(6):52-67.
[35] 石守谦. 中国绘画史研究中的一些陷阱[J]. 新美术,1987(2):50-55.
[36] 贾珊. 站在东西方时空交汇点上——朱育帆教授访谈[J]. 装饰,2018,304(8):74-78.
[37] 金柏苓. 柏林行思[J]. 风景园林,2019,26(5):60-64.
[38] 王绍增.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中国景观研讨会分组会上的发言[J]. 中国园林,2015,232(4):34-35.
[39] 巫鸿. 全球视野中的美术史研究:变动的格局与未来的展望[J]. 美术研究,2019(2):10-14.
作者简介:
刘音/1995年生/女/广东河源人/硕士/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广州 510642)/专业方向为风景园林遗产保护
(通信作者)陈崇贤/1984年生/男/福建福州人/博士/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广州 510642)/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与理论/E-mail:597947853@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