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戏语总成谶

2020-02-04 07:21陈永革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0期

摘 要:通过分段编年,透析顾城诗歌死亡意识的来龙去脉,夯实顾城死亡意识的文本印证。

关键词:少年萌死 揾英雄泪 向死而生 爱光死愁 失爱毙命

死亡意识,即指人们对死亡的认识和观念。顾城诗歌中的死亡意识,也就是指顾城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对死亡的认识和观念总汇。

据按顾乡最新校编的《顾城诗全集》初步统计,顾城与死亡意识有关的诗篇共有440(上卷190篇,下卷250篇)篇。顾乡至今收集到的顾城诗歌总数2100篇左右,顾城涉死诗篇就占了超五分之一。也就是说,顾城每五篇诗歌,至少有一篇是与死亡意识有关的诗歌。

顾城与死亡意识有关的诗篇包括两类:第一类:篇名直接或间接包含死亡意蕴的,包括字面直指和隐含、意涉两类;第二类:文本字面或内容意蕴指涉死亡意蕴的,包括字面指涉和内容蕴涵两类。这两大类中,以第二类文本字面或内容意蕴涉死的居多。

顾城五岁已知道人都是要死的,十岁亲眼所见一死尸漂浮在一条小河道上,就确知自己终必也是会有一死的。从十七岁开始,顾城自杀念头不断,并曾先后几次自杀未遂。

下面按顾乡最新校编的《顾城诗全集》有记录的诗龄,逐年掐算、简析顾城与死亡意识有关的诗篇数目及其死亡意蕴走向。

一、十一岁至十九岁,少年萌死:一颗新生的露珠/在把死亡/大胆分析(化用《晨.二》)

初脱混沌,万事好奇。顾城小小年纪就被下放农村,走向大自然。整天与花草鸟兽为伍,通鸟语,悉天机,七窍玲珑心顿开,死意盎然现眼前。加上当时20世纪六七十年代把天真懵懂的小顾城倒逼近温暖宁静的天国死乡自成一统自娱自乐。

从十一岁到十四岁,顾城涉死诗歌共有八篇。生老病死是诗学和人性同构的永恒母题,顾城少年颖慧,天资过人,早放诗心贴天飞。十一岁偶发“大地冻丢了绿,衣/期待着它温暖的雪袍”(《寒秋》)的反季节咏叹,怎么一冻丢绿衣,就去期待雪袍的温暖?福禄寿相几稀!十二岁早感悟到天长地久而生命短暂易逝,“不由自主走向结束”(《星星与生命》),十三岁般少年就老成感叹“生命的美,千变万化,却终为灰烬”(《美》)。十四岁摹写的《老树》,一副“布满皱纹”“颤抖”哀号的年老体衰,行将就死样,树耶?人也!顾城这年观摩“哭唱走着”的灰荒“送殡队伍”(《祝福》),还直写“黑暗和寂静,/是这里的全部主人”的《坟墓》,少年意气都就这般哀音如缕,终恐非幸事。

十五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七篇。诗人奋书“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與我无关”(《生命幻想曲》),渴望死后大休大息,击节现实积抑愤懑,而见中弹大雁,仍身感烈士雄心(《中枪弹的雁》)。“最初的哭喊,/和最后的询问/一样,没有回音”(《蝉声》),感叹蝉鸣如人生,生死两茫茫;在《噩梦》死乡,则拟描死境,推测“死也许就是这样的一场梦”。最有意思的是,在《疯狂的海盗》中戏说文革七伤拳伤敌未知,已自嗨癫狂作死,船毁人亡的时代末路悲剧,何其梦幻典型。

十六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两篇。诗人摹写死之前身、预兆的《病》,感慨《窒息的鱼》,温暖死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十七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七篇。这时正值最青春萌荡,生死交感,顾城自称“我是属于黑夜的”(《我是黄昏的儿子》),憎恨“生死阻相知”, 声称“我愿天地崩,断尽回头路”(《小病吟》)地共赴银河,永恒安息(《银河》)。或直白“奇才厌俗命,小舟渡黄泉(《怀古诗哲十二章.李贺》)”,甚至直写渴望“黄沙相伴”(《春柳》),“让死/来麻醉/我翻滚的心灵”(《雨》),“我合着眼,/永无天明”(《醒》)地唯愿长睡不愿醒,解脱蓬勃、灼热、痛苦的滚烫少年心。

十八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一篇。这年,顾城已到街道服务所当工人,渐入“文化的我”的社会同化时期,生死之念被积极参与社会工作、生活挤薄成一线天,只有《再生》一篇仍在好奇发问:“门合上了/是死是生?”篇末还终于事业这“唯一的爱人”的现实有为取向。看来少年诗人顾城几近闭合破解生死困局,通过此时,直达此境了。

十九岁,顾城似更忙于融入社会工作、生活,口不涉死,一时与死脱钩,十四篇杂诗中竟无觅死处。

二、二十岁至二十一岁,揾英雄泪:冲冠剑出鞘,缅悼周总理

1976年是周恩来总理逝世,群众自发追悼并惨遭镇压的“四·五运动”元年。也正因为“四·五运动”的揭幕战,“四人帮”才在同年毛主席逝世后被逮捕法办。

诗人群体历来敏感冲动,小愤青顾城当时当地都是“四·五运动”的铁杆战士,以笔作枪,口诛笔伐。

二十岁,顾城涉死诗歌有八篇。欣逢当时“四·五”运动,其中至少有五篇是为悼念周恩来总理而作,包括理想胜利日,我在丛中笑的《遗嘱》、山立水流祭忠魂的《祭》和“历史丰碑添新人”的《碑前》。有些死亡感慨“死者不知悲”“万千欢欣皆尘土”,大可作泛化理解,但“白骨天涯谁人说”(《震旦歌》)倒颇合谶语自悼意味。

二十一岁,顾城涉死诗歌又只有一篇蛮算。除了在旧体诗《愿》中“书罢《忠魂》死无恨”(《忠魂》一诗已佚,估计大概率仍与追悼赞颂周总理有关)聊涉死意,此期诗人正积极入世,极力寻求与现实社会同化,死神自黯然退场。

三、二十二岁至二十六岁,向死而生:“生是我的,死是我的,所以都帮我”(《遇》)

顾城此期从自然的“我”踏入文化的“我”,参与社会现实同化,诸多不适困惑更反激倒逼青年诗人造访天国死乡寻避世逍遥散和灵魂不死药。何以解忧?向死而生!

二十二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九篇。“你或我的末日,/才是明天”(《复仇的哈姆雷特》)、“漫漫的黑夜啊,/你怎能淹没/我这渺小的生命”(《东冢歌声之一》)、“我欲别尘世,/不见鹤飞来”(《闲笔五则》)、“终生在猜测,/没有谜底的谜语|”(《东冢歌声之三》),顾城诗歌死态复萌,死语缤纷,依然想象、猜测、探索着死亡迷谜。

二十三岁,顾城涉死诗歌有四十一篇之多。这一年,顾城依然“在冥河边漫行,/长久地歌唱生命”(《所为》),“告诉人们/死亡是怎样开始的/又怎样继续”(《化石》),明告人“反正总是要死的”(《忏悔录》),“死亡总还是忠心的伴侣”(《火葬》)。

虽然灵肉混战,灵魂尚难脱离身躯(《面对命运之三》),但青年顾城坚信“大批大批的人类,/在寻找生命和信仰的归宿”(《时代》),连“祖先的灵魂”都恍惚会来“查看这个世界”(《黑凤蝶》),因而反问“人死若有魂,/何必困此身”(《失梦》)?渴望像種子“在冻土里梦想春天”(《种子的梦想》),生命“都在春光中复活”(《错过》)。此类复活与新生之歌,成为顾城诗歌死亡意识的原声带。

诗歌死亡学中的革命斗争题材是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新奉献和折光反射,顾城此期诗歌也初露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英雄主义死亡观及大无畏的革命气概。“革命的原子之火呵!/一刹那/就把它们连同僵死的躯壳一起/化为乌有”“即使化为碎片/也胜似在死港中腐朽”(《呵,我无名的战友》),“摧残杀砍吧/我乐于接受/伤口绽开了仍是伤口(《面对命运之一》)”,(珠贝)“将变成/一把小小的匕首”(《 珠贝》),“将丑陋的死亡判处极刑”(《新的耕耘》)。真不愧特殊时代的红小兵!

当然,顾城当时也与时俱进,以人道主义精神对革命斗争题材进行了反思、补充。后革命时代的诗中映像竟是“江边高垒着巨人的头颅”“戴孝的帆船/展开暗黄的尸布”(《结束》)。《山城》则“是一封过时的遗书”“爬着车辆的葬虫”,而《红卫兵之墓》“荒草掩盖了坟碑”“死者/依旧在地下长眠”“默默地可在追悔”?反思之大胆、叛逆,在当时国内引发出了关于“朦胧诗”的全国性大讨论。

相比之下,《歌乐山诗组》的革命情怀和人道主义组合拳,倒显得中规中矩了。对杨虎城将军被谋杀表现出离愤怒,惊悸嗷啸的《谋杀》、赞叹“痛苦之路的终点/绝不是死亡”绝处勇争日日新的《挣扎》、吟咏鲜血盛开自由花的《死灭》,这前三篇都展现革命英雄主义死亡观。而该组诗末篇《小萝卜头和鹿》表达屠戮儿童,罪莫大焉,则充满浓厚人道主义情调,变奏明显。

顾城不愿如蜗牛凡庸地寿终正寝(《蜗牛的悼词》),却不免像流星“在追求中熄灭”(《 我好像》),孤身“葬天涯”(《多愁》),致使谶语总实证,时也命也。

二十四岁,顾城涉死诗歌持续高产,多达四十四篇。这年,顾城大胆“嘲笑死/嘲笑那块破损的帷幕/它不能结束我的戏剧”(《大写的我》),坚持“在锈蚀的死亡上/寻找生的空间”(《繁衍》),“习惯了在死神的金字塔上/探索星空”(《思想之树》)。

首先映入眼帘的,“种子/只有经过埋葬/才有生机”(《给安徒生》),“我被掩埋,/是为了诞生”(《花雕的自语》),“你是毁灭的烟/你是上一个生命世界/哽哑的灵魂”(《海云》),都又涉及死亡和复活的原唱。

顾城也对死刻、死所,死的状态、性质等死亡面向都进行了想象、探索、描摹。

死刻:“你们累了/被一张床绊倒”(《永别了,墓地》),“死的花朵在开放/在你的胸前”,“你慢慢,慢慢地倒下”(《牺牲者》)。

死所:“站在最后的夕光里/飘进死亡”(《墓门》),“墓地/所有的草和小花/都会围拢/轻轻亲吻我的悲哀”(《简历》),“从他扩散的瞳孔里”,“枯草在唇边吸吮”(《北非之夜》)。

死的状态:“我不用走了,路已到尽头”(《就义》),“看那最后一念/怎样灭绝/怎样被风吹散”(《祭》),“另一个世界/更广阔无垠” (《世界和我·抉择》)。

性质:“我是一缕轻烟”(《信念》),“死亡的冥夜/使单纯永恒”(《永别了,墓地》),“当沼泽泛起霞光/它便不再是死亡”(《世界和我·渴望》),“我将死去/变成浮动的谜(《遗念》)”。

顾城还展现其美化死亡的偏嗜,感慨“我站在阳台上/不能再向前行进一步/使孤独得到解脱”(《我的微笑》),企望“在一个童话中消失”(《雪的微笑》),终于“解脱了/像一枚毫不掩饰的果实”(《冥月》),这是“幸福的死”(《我的信念》),“是节日,一个开始”(《就义》)。声称“我/像一粒弹子/被装进锁里/我要卡住所有钥匙”(《 世界和我·报复》),还演义西藏农奴翻身革命情的《雪山恩仇记》,顾城顽童般的革命热情也依然偶尔露峥嵘。

二十五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五篇。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顾城 “我只想停止/哪怕沉没”(《漂泊》),“多想跌倒/没入永恒之海”(《歧视》),“欢迎死神的仪式/比欢迎上帝/还要热闹”(《古代战争》)般地想死。

尽管明白“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不要在那里踱步》),“每一步都可能惊醒死亡”(《一只北方的大狗》),“死亡是位细心的收获者/不会丢下一穗大麦”(《在这宽大明亮的世界上》),大家随时随机终是要死的。但顾城仍然不停赞美“花朵样安眠/静默得太阳”(《不是再见》),夸耀“大队大队的野花/从我墓上走过(《早发的种子》)”,企望山杨树/绿草地/云朵阳光相伴随地死所与大自然为伍(《我的墓地》),显示出顾城美化死亡的惯常偏嗜。

而单例实证地对“当冥海的水波/漫上床沿/我便走了”(《最后》)的死刻摹想,忆亲怀远的《给我逝去的老祖母》,借古尸开唱自由之歌的《古尸》,“在别人的回忆中生活/并不是我的目的”(《早发的种子》)的我死我之死的后现代死理,“等到骨头变白/让手握着手/静静地变成骨骸”(《歧视》)地探讨爱与死并存共荣之关系,“我要死在最黑暗的海底”(《老猫悲喜录》)的死亡方式,“只因我不计得失/所以才永世长存”(《山林诡辩会》)的顾氏生死观,死也要爱国(《假如钟声响了》)的死域强音,甚至“一颗失常的棕榈树/想去轰炸天空”(《希望的回归》)的堂吉诃德死法,在此都一一展露了顾城诗歌死亡意识的诸多面向。

二十六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三十七篇之多,这年顾城诗歌死亡意识的诸多面向大多得到更具体深远的展现。

首篇《在大风暴来临的时候》点明:诗作温暖人心,烛照灵魂才好休憩安睡;有所作为,事业有成后才好死(顾城一直认为,自己还有很多更好作品有待假以时日),而在《灰鹊》中也老实交代“没真想过死”。两者都可侧证顾城最后砍妻自杀实属意外事故,并非其思想意识主线的必然或自然延伸结果。

顾城也延续对死亡的美化偏嗜:“我/要在火焰里/变得像灰烬般轻松”(《归来·二》),死亡是神圣的时刻(《两组灵魂的和声》),是暖和的(《老人·之二》),令人赞叹(《猿人之猎》)。当然顾城这年婚恋即将大功告成,自信满满,人定胜死的信念也在詩作中频现:“你使死亡暗淡”(《猪神》),“她在战胜死亡”(《海中日蚀》)。死是美好的,但不死也自有顾城自己张扬的道理。

《布林报考催眠曲专业的作文》调侃“死亡爱好者的嘴里/安放着催泪弹和千言万语”(死是人生的景深和铁门槛,是人人心中有思所想的根系意念,而常人忌言死事,若敢向死而生,勇于言表,就此切入了别一大千世界,所以自可成就催泪弹和千言万语)、《研究》中(布林拿了奖金,贝贝尔被气死了;布林为什么得奖,因为气死了贝贝尔,而正是贝贝尔自留下了这项奖金)戏说循环论证的死亡方式等相应诗篇都推进深化了顾氏死亡意识的含量容度。

顾城还对死的状态、性质进行探索拟描,颇能新人耳目。“书都有最后一页”(《铁铃》),人最后都会死的,感慨 “谁能够在死亡中追惜生命”(《无题》)。毕竟“死了,要把生命/交给名字”,那死后阴间,“连睡梦的路/都难以到达”(《灰鹊》)。而死亡即“在每天都越过的时刻前/停住了/永远停住了”(《给我逝去的老祖母.二》),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只切除了生命”,死后的人“都异常平静”(《旗帜》)。我们尘世间人,创造万物,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都是辛苦劳碌而又“不要酬劳的厨师”(《节日》)。

特别是“我要大声怪叫/去威胁死神的脚跟”(《野猪》)、“我要给世界留下美丽危险的碎片/让上帝和老板们/去慢慢打扫”(《有时,我真想》)中体现出来顽童般天焚勇烈的斗士壮怀让我们看到顾城金刚怒目的主心骨矗立,毕竟受过红色革命时代的洗礼啊。

四、二十七岁至三十四岁,爱光死愁:乘着一支进行曲,去寻找天国(化用《永别了,墓地》)

结婚后的顾城在妻子谢烨强大的包容力下肆意撒欢,死语缤纷,灵动死乡。

二十七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五篇。这年顾城刚结婚,生的欢愉减淡了死的苦逼,故其死亡意识较和颜悦色。有“死亡在一边发怔”(《都市留影》)的把死亡拟人化,也有“我们无一不是/不能离座的司机”(《囚车》)地把死亡比作离车,一去不再归座之精妙比喻。还有“以免就义时中暑发晕”(《一种准备》)的拿死开玩笑和《螳螂的婚事》中从一而终爱死了的黑色幽默爱情死亡游戏。

值得一提的,顾城还在《我还在收集金黄的烟丝》中,想象、拟描了死后复活者“刚刚被高举着送进墓园”,又“推开白石”“推开花束”出来,直赞“新鲜的空气”“最凉”!这是对死后复活的具体细化演绎,思阳心切,光匝人间。

另外,顾城对“落满蓝莹莹的鸟/枯萎的纸币/在空中飘飞”“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的死国《净土》的想象、摹拟丰满具象,别开生面。而在世人“挤在网里想飞”的《探监》中,诗人拟写死者对生界印象的死后观世说,也想落天外,意趣横生。

二十八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四篇。这年,顾城先在《方舟》中,把人生比作坐船,而船必将沉没,人也同样早晚得去见阎王,接着“讲起自杀的憧憬”(《补色》),并讲述女伴(蝌蚪?)投水自杀的实事(《祭》),直至现场实录“手枪响着”,“有人当场输给了死亡”(《硬币中的女王》),大声感叹“我本不该在世界上生活”(《失误》)。

当然顾城也“以生命为游戏”(《耕作》)闹着玩地“将天空画成蓝蓝的墓室”(《写诗》),戏说“你们同时淹死在镜子表面”(《车辆》),冥想着“在焰火死灭之后/一个人走下冥河的堤岸”(《还原》),感慨“死人在活人心上/也拔草,滴着水”(《出土》),思绪翩跹。

另外,顾城仍然表达了人“可以通过死亡/到达另一种生命”(《大熊》)死后复活的灵魂永生企望。

最后,《费用》(“海里的鱼到盘子里休息/被切成两半”)一诗対鱼死展开幽默、调侃,深化了错位死亡的意外之殇,也颇值一读。

二十九岁,顾城涉死诗歌有十六篇。顾城这年尚处新婚温存余波,仍常“扣问过上帝许诺的死亡”(《底片》),“爱的血液混淆了死亡的大地”(《如玉》),方觉“死亡表面的浪花/竟是这样明亮的日子”(《一日》),以致诗人总想 “像树那样/一次次开花”(《始然》),终得意宣称“形体是个噩梦”(《悖》),“死是没有的”(《薄暗》),“大地不会死去”(《号召》),大肆哼着《丧歌》敲锣打鼓进坟墓迎死神。

值得注意的是,此期顾城“杀/成了习惯”“刀枪剑戟如柳枝/在我脸上轻轻划” (《刀舞王》)地爱上了死亡,连眼中的“绿叶子都勇敢地杀人”(《云起》),大有玩死、美化死亡之唯死快乐矣。令人惊觉,爱情迷醉者,不仅是傻子,还是亡命之徒!

三十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六篇。

在《怀古》中,诗人以“也许我就要死了”开头,冥想我“像个小花蛾/在光和影中飞/从指尖到达遥远的端点”的死亡过程和感觉,羽化仙去,婉妙轻清;在《一步》则宣称,死所黑暗缺氧,“我本来也在表面活着”“等待死亡”“后来长大了/就往那走了一步”,得偿死愿。而在《平房》中,“隔着玻璃/像浪消失在海里”梦话死别,也情景俨然。

与“鼓起请假的勇气/离开人生”,潇洒解脱,一死了之的《请假》歧义,《我知道》“人死了/就让白色的床自己躺着吧”,摆明人死床自躺的凄清绝念。《我们带着肢体前进》中进一步感叹,“死亡刚一鸣叫/肢体就发布恐慌”, 而在《同意》中,公示死亡“是一条长路/记忆不再收藏”的死路幽缈无回头,《十八般武艺》则挑明进棺材入坟,“一去就不回来了”的人生终局。

当然顾城此期,“议论死人的结婚和复活问题”(《冬虫夏草》)、 “看见死人复活/一个个从棺木中站起”( 《暴露·其实》)都仍然涉及死亡与复活的话题,“凶手/爱/把鲜艳的死亡带来”(《我把刀给你们》)也涉及爱与死甜蜜纠缠不死不休的迷谜。

特别值得一提的,顾城此期还在《作业》一诗中提出了“谁死了/就能说/血是怎么流的”(没死,就没发言权?可从古死者无一回呀)的死的经验主义,并在《今晚》声称“刀笔推论/我很有经验”。此死的经验主义,确系顾城独门绝技,值得珍读。

三十一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一篇。

顾城慨叹“上天揽日月,不能免生死”(《端倪》),你能量再大再高端,终不免一死,“我还是到天国去吧”(《青铜器》)。从诗人所冥想的死所:“石压头上,深沉地里,鸟叫磨人,身躯悠柔”(《更新》)看,死亡更多只是状态,生活的转换更新再出发。在《废》中,好奇“毁灭的刹那/是光芒还是灰烬”,“是否永生”?而在《麦粒》中预描死况,则恍然不知耶稣化我,我化耶稣耶?!在《转弯》中,又点明“在松手时/感到了死亡的歉意”,恍惚死神让人死时还歉意连连,蛮讲人道。诗人在《复有笑容》中,想象“死后的中午枕石而睡”;而在《归属》中,则讲述了死者对生者的探访,“隔着玻璃窗/看白净的孙儿像蘑菇般长大”。这些对死后的可能生活进行预想拟描的想象、舒展,都使人顿感别有洞天非人间啊!

三十二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篇。

顾城在《求知》中放言“在自己的生上研究死/好知道胃 如何消化食物”, 坚信“人在天地间生生灭滅”(《又一诞生》),“出生就有它死亡的道路(《梦字三题》)”,切盼“生所阻隔/死令贯通”(《改变光色》)。但即便“死亡是内在的/强大的”,“阳光射中了它”,死亡也“化为烟尘”(《译》),表明顾城对生命光、力的终极信心。

在《瞬息》一诗中,顾城吟咏“最后的星亮在眉心”自焚随火而逝纯净高洁的死,俨然火葬是诗人的最爱。但当年顾城死亡诗篇的点睛之作,无疑当推在青松翠竹掩映下,面朝大海,以墓当床的清灵忧伤自悼挽歌《墓床》。死者为大,一死解百忧,却至死都众口难调,盖棺无定论。黄天厚土,何以瞑目?!

三十三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三十四篇。这年,顾城对死的状态、方式、意义展开诸多探索、言说。

在《日光》中感慨“人不知不觉死了”,而在《我转动手指》中,则拟描死后生活初阶:“地下的黑暗温暖而恬适/我的呼吸长出叶子/我的手化为泥土”“慢慢感知内在的宇宙”。在《实现阳光》中,预想的死亡状态是“目光安详如初”。顾城还表明“死是一个/很坏的感觉”(《魇》),“在丢掉性命之后/更加的不能休息了”(《我锯了一根电杆》),“死了的人/再死极难”(《长律》)。

既有言明“给埋进土里”(《就是这样的人》)的传统葬法,也设想“躺在木床上/有人给我吃东西/有人给我打针/有人划十字”(《我最后的日子》)地死在床上,寿终正寝。该诗也旁证顾城终局的砍妻自杀实属意外事故,原确非顾城本意死法。还有呈现雨葬(《计谋》)或“让蓝/埋没你”(《濒临·一》)的另类死法。

顾城还把死亡比作“小鸟飞走”(《在这之前》)或“撒开的木棍”(《为学》),细品之下,都极精准贴切。

顾城在叙说死心葬地,美善齐辉的《亲人文化》中声称:只有好人,才能从“美与善的居所/拿得到它的钥匙”,已初涉死亡的意义和价值问题。尔后,在回答台湾学生提问的《永在》,则明确指出“生命并不是长寿”,而是刹那的闪光,“那一刻是万古不死的生命/那一刻是永劫不去的来临”,生命的意义、价值在于质量的光芒万丈而不在乎长度的标记。

这年,顾城随风起势,舞刀弄枪,戾气横飞。“把刀/舞来舞去”(《魇》),“拿枪 长长短短”(《报档》),“手枪对问”(《提纲》),以至“别人看他/有一个火药的黑洞”(《礼拜》)。顾城自觉“到处都是谶语”(《漏洞》),惊觉“有人想杀他/在他唱歌的时候”(《濒临.二》),真是神预言。

三十四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六篇。这年,顾城持续探索、言说关于死的那些事儿。

在《这些时刻》中直说“我心里悲伤/象死亡”起事,声称“死了的人/记忆里只有死前一刻”(《合弦》),希望“最好能定下死的日子/生活就比较简单”(《公事》)。还引吭高歌“生如死的时候/死便放射生的光辉/那是黑色的光辉/却亮得耀眼”(《周围》),并在《中午》“搓一根绳子/然后穿进一个扣子/穿过整个下午”,拟摹叙说了在屋内悬梁自尽的死亡场景。

顾城从不怕死,而是“千百次/打碎自己/用疼痛照路/用伤口的香气/洗涤”(《疼痛》),硬生生从无数次死亡中冲刷出无限新生,使“每次死亡都成为启示”(《蛋糕》)。

至此人生晚期,离现实大限渐近,顾城诗篇也下意识地死意转浓。这年顾城诗篇中骤然枪声大作,要么直接以《开枪》为题,要么叙说枪击“死了四个”(《白雪照相》)。还公然放言“一直在找那块磨他刀的石头”(《老家》),自己比“死亡还老一点儿”(《木屋》),甚至说上帝指派给他的 “工作是自杀”(《这可真是》),宣称“我需要一次长久的睡眠/来抵销人生的疲倦”(《需要长睡》)。看来顾城此时死意已决,只是赴死方式有点太让世人惊悚意外而已。

五、三十五岁至三十七岁,失爱毙命:“有人想害我,在我唱歌的时候”(《濒临.二》)

众论大多以谢烨恩准李英来新西兰激流岛并给李英办了可永久居留新西兰的绿卡为顾城事业、人生顶峰,殊不知谢烨原拟姐妹易嫁,金蝉脱壳,而李英疑似暗度陈仓,过河拆桥,只有我们顾诗人直以为“女儿国”横空出世,当地此时即现不世之功。实则妻妾齐双杀,看玩酷电影变成扮演恐怖片,此时极境唯灵浪漫诗人想不死都难了。

三十五岁,顾城涉死诗歌有二十八篇。这一年,顾城严重感觉风刀霜剑,火药味十足(《一人》),刀枪齐鸣(《后海》《午门》《剪贴》《负》《省》),景象惨烈。甚至,杀人俨然成为荷花般美艳的行为艺术展了(《新街口》)。

诗人自叹“城没了/路没了”(《春当秋感》),“后边的人/是没人/脚下的路/是没路”,只能“身子一倾/浮水走了”(《无累》),以投水自尽了事。他大发感慨“世界并不让我们死/只拿走我们活的根据”(《钉房》),但至少“树死了砍了才倒/人没死就扶不起来了”(《人云》),人没死,茶就凉的世态炎凉让顾城脊背发凉。顾城还怨恨有人“用我头造货币”(《暴风雨使我安睡》),当爱成为往事的纯功利算计让诗人耿耿于怀,死不瞑目。

对于死亡的来临,顾城呈现出矛盾的心态。一方面觉得,只是“后边事到了前边”,“不好意思/不死”(《昌平》),况且“死很像妈妈/不会嫌弃我们”(《蓝》),“死真是个安全地方”(《不得》),“真觉得死挺好”,“睡一百年/就全好了”(《凡俗》)。死后“就亮了/然后就干净极了”(《树活了两次》),“坟上的花要长成大树呢”(《没顶》),《寰》中展现的抬棺玉阶,“平和洁净”地“熟睡”于万众悼念里的送葬场面,就是顾城心中最崇尚的葬仪;但另一方面,顾城也流露出“我不该走”,心情“有点难过”(《墓碑》),担心“到死在众说纷纭中”(《婆羅》),死也得不到真正的理解、超脱。诗人就死前的纷乱心态,由此可见一斑。

三十六岁,顾城涉死诗歌有十八篇。在这临死的前一年,顾城仍然持续对死的探究、言说。

诗人感悟到“在最后一页/书变得透明”(《间离》),在《碑》中直接叙说访墓地,神游死境:碑前久坐,恍然“青苔盖住嘴/常青藤遮住纸笔”,人“越来越薄”,梦“在水上跳舞”,死况凿凿,死意弥漫,恍然又最后诗化体会了一回死亡之旅。又突发感慨“人死了很久才开始生活”(《临别》),而在《醒》中则自我调侃“当你睡去”, 墓灯“醒来”,醒睡映照,哀悼袭人。

此期顾城也仍然延续了惯常对死的褒扬:“死了的人是美人”“死了的人都漂亮”“死了的人在安全门里”(《鬼进城》)。

当然这并不是说顾城对自身凶险、无奈环境一无所觉。顾城早发现“死神伏到我背上”(《定法》),哀嚎“我有血泪哭不得”(《日入薄暮染黄沙》),感叹“从不知为什么死/他们让你死/你就死”(《不知》)的糊涂死法。此期诗中也暴现“砍掉了脑袋”,又“在路灯下一刀”(《虎坊桥》),“一个人/开火”(《甘家口》)的凶杀场面。刀光剑影,哀情不祥(按顾城自我解释,指积累的悲哀,可能会引发灾难)。

三十七岁,顾城涉死诗歌有十二篇。这一年,顾城意外去世。

顾城知道“我要死了”(《睡眠是条大河》),就“夜里 到沼泽去/放好我的灵骨”(《第一日》)。看到“水留下的鱼/都死了”(《热爱生活》),自叹“青风困红裙/身碎千万里”(《此生》)。

顾城设想过“落在水里/长在树上”(《生也平常》)的投水自尽、上吊自杀的死法,也想象过“你没有了/像一场/大雪纷飞”(《五大人》)随雪飘逝的死法,表达了对“灰烬的纯洁”(《岛》)样清净死法的欣羡,但都仍然执意“做太阳”而不“做影子生活”(《兔子》)的高洁自守。终究唯灵浪漫,清澈宁静的天堂诗人,却泥陷、陨落于最原始丑陋的情场乱战,纵“天光荫草墓”,仍不免“长林空寂寂”(《鸟与声俱去》),落入古诗文老套“潮打空城寂寞回”,“令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作 者: 陈永革,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福州大学中文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诗歌。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