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北极光
在北极旅行的四五年里,我经常会想起那两个短暂的小插曲。一个充满永恒与光芒,让我想到天然的壮丽,想到未被打扰的与生俱来的美;另一个如同被扭曲的梦,让我想到人类身心长期挣扎,最终还是与遥远的北极和解。
夜晚在苔原上漫步时,我不断鞠躬致敬。我手插在口袋中,向鸟儿及其巢中的潜在生命颔首—因为在此偏远地区,其生命力之强出人意料;还因为静谧的北极光降临该地,其脚步如空气般轻盈,如呼吸般流畅。
我难忘那一晚那些鸟儿不乏野性、甘愿献身的生活;也难忘一小群驯鹿穿越可可里克河奔向西北的那种洒脱,尽管这个小插曲转瞬即逝。这群驯鹿像野驴一样撒着欢儿过河,在夕阳中踢起一阵阵浪花,然后在对岸像巨大的落水狗一样,把身上的水抖落。水花在空中熠熠生辉,像片片云母一样晶莹剔透。
我难忘阳光照在脸上的感觉。小驯鹿像炸开了花儿似的穿梭于吃草的驯鹿群。在那些坚毅的成年鸟麾下,孵蛋温暖无比。可能是由于午夜时分依然是艳阳高照,跟我之前的习惯性认知完全不同,直到那时,我才得知阳光是多么仁慈,多么宽厚。北极这片土地连续数个世纪呈现的全是冬天的景象,阳光对此区域的同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北极梦:对遥远北方的想象与渴望》[美] 巴里·洛佩兹 著 张建国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2月
在伊凌诺拉克山脊的那些夏日里,我没看到黑夜。黑暗从未降临。雏鸟孵出后茁壮成长,然后紧随驯鹿向南方迁徙。
我难忘的第二个小插曲更加短暂。一天夜晚,我驱车经过密歇根州卡拉马祖的一块墓地。其中的一块墓碑上刻着爱德华·伊斯雷尔的名字—这位腼腆的年轻人1881年与阿道弗斯·格里利中尉一道,向北极进发。
格里利及其属下,在距北极点450英里的埃尔斯米尔岛建立了大本营,并于1882年春天勘察了周边地区。当年夏季,救援队没能按计划把他们救出,第二年也未能成功。绝望之中,格里利一行25人被迫南下,希望1884年能碰上一支营救队。
他们在埃尔斯米尔岛的萨宾角过冬,其中16人死于饥饿和坏血病,1人自杀,另有1人因偷吃东西被处死。
伊斯雷尔是远征队的天文学家,死于1884年5月27日。三周之后,其余的人获救。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说,伊斯雷尔是他们当中最易相处的人。
我难忘那晚自己坐在车上透过后窗望去,在暮光中看到了伊斯雷尔的墓碑。我在想,这个年轻人希望探寻什么呢?1881年6月那个明媚的早晨,“普罗透斯”号在纽芬兰的圣约翰斯港启航时,在他心里,北极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呢?
当然,这些问题无人能答。对那片土地的固定想象驱使着他,之前的约翰·戴维斯和威廉·巴芬,之后的罗伯特·皮尔里和维尔加尔默·斯蒂芬森,也是如此。
也许他打算成为著名科学家—先在北极高纬度地区劳其筋骨,然后像达尔文那样回归故里,在自己家乡密歇根州南部农场,过一种安静和沉思的生活。也许他只不过是渴望不同凡响。我们只能想象,他期望实现某种个人或私人的梦想,因此搭上自家性命。
伊斯雷尔的墓地,弥漫着因公殉职的情操和爱国主义的色彩。墓碑上刻着:生为上帝之子,死为鬼雄。
旅行途中,我逐渐意识到,人们的渴望与抱负,同风、孤独的动物以及一片片皑皑石头和苔原一样,也是北极景观的一部分;同时也意识到,这片土地独立地存在着,根本就无视人们的愿望。
雪地驯鹿
极地苔原的美景会像花冠一样,突然绽放在你眼前。
自然景观可阻遏我们领悟其奥妙的所有企图。其讯息如飘忽的思绪一样不可捉摸,很难被领会,但仍是可认识的。人类大脑充满好奇,也喜欢分析,先拆分整个景观,然后再组合诸如此类的碎片—花朵的摇曳,夜空的颜色,动物的低吟,努力去探究这一区域的地理。同时,人心也努力找寻它在这片土地上的位置,找寻一种途径去排遣自己内心的疏离感。
我特别关注的北极地区,西起白令海峡,东到戴维斯海峡。那里弥漫的是白茫茫的冰雪,到了夏季,冰雪融化成大片的无冰水域和苔原。后者从高处望去,俨然像一个黄褐色的岛屿。
威爾伯福斯瀑布
但那儿也有出人意料、引人入胜的风景:胡德河上的威尔伯福斯瀑布突然坠下160英尺,扎进加拿大苔原中部的偏远峡谷里,其咆哮声数百英里外就能听到。洪堡冰川是格陵兰大冰盖高耸的、长达50英里的滨海部分,崩解形成的流冰,以无比巨大的威力冲进凯恩湾。梅尔维尔岛中东部是一片侵蚀地带,充斥着沙漠般的橙色,以及柔和的黄色和红色,让旅行者想起犹他州南部的峡谷和河谷。
旅行者偶尔会遇见一座大房子壮观的石头地基,这是12世纪图勒文化的遗迹。
那里也有更具异域风情之地,比如拉格尔斯河,冬季从埃尔斯米尔岛的哈森湖流出,蜿蜒2000英尺穿过地狱般的黑暗及霜雾,最终消失在苔原里。在西北疆域的巴瑟斯特角南部和霍顿河西岸,沥青页岩火在地下燃烧了数百年,使这些滨海小山酷似闷燃着的巨大工业矿渣堆。科伯克河中游南岸,高达100英尺的沙丘在几百平方英里的流沙中拔地而起。格陵兰岛的东部,有一个被称作“路易莎女王地”的极地绿洲,那是一处谷地,长着野草,夏季野花盛开,周围是凸起的格陵兰冰盖。
总体来看,北极地区有沙漠景观的经典型轮廓:简陋、平衡、广袤、静谧。伊丽莎白女王群岛南部较常见的,是排水良好的苔原和低洼沼泽地;其他地方则是大片已经风化的石头和碎石,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沙漠。在巴芬岛和埃尔斯米尔岛以及阿拉斯加北部,异常陡峭的极地群山葆有偏远氛围,即使身在其中,旅行者仍深感其高冷巍峻。
然而,天气变化及动物活动,特别是鸟类及驯鹿的活动,使这片土地变得不再那么单调。由于此地的大部分景观一览无遗,再加上空气清澈无尘,阳光照耀下,自然万物的棱角异常分明;各种动物似乎就在眼前徘徊,其一举一动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像其他乍一看还挺荒芜的景观一样,你若去亲近它,极地苔原的美景会像花冠一样,突然绽放在你眼前。比如,你会开始注意到,在单调的棕色苔原草丛中,出现了斑驳而鲜艳的红色、橘色和绿色。一只狼蛛向闪亮的甲壳虫扑去。少许麝牛绒毛,静静地躺在淡紫色的“虎耳草”花丛中。
阿尔文·彼得森是丹麦博物学家,他初到格陵兰东北部海岸时写道:“我不得不承认,看到这片石头遍野的荒漠之地时,我内心泛起种种奇怪的感觉。”然而,彼得森离开此地时写道,在詹姆森地,麝牛在高过头顶的葱翠草丛中吃草;他还写到苔原岛峰的苍凉之美,无冰雪覆盖的尖顶石峰,刺破了格陵兰冰盖自更新世以来就有的宁静。我像彼得森一样,弯腰去捡北极兔的细长肋骨,突然不经意地看到了北极毛毛虫的茧。
苔原灰熊
苔原上生物如此丰富,让你不再觉得此地了无生机;它和舞台相似,预示着将有精彩剧目上演。
有一次,夏季散步时,大风过后的空气异常清澈。你不时会看到稀有而简约的生命迹象—动物路径,猫头鹰捕食过的雷鸟遗骸,被野兔吃得几乎光秃秃的柳树残株。你会成为鸟儿的伙伴,它们跟在你身后(知道你是一种动物;早晚你会弄出一些食物)。鹬鸟“啾啾”地叫着,在你面前散开。
你从风化石灰岩的碎石斜坡笨拙地走下来,踩出像玻璃撞击似的清脆声音—远处,一只苔原灰熊后腿直立,在仔细观察你;它的凹形前爪一动不动,姿态酷似人类,让人紧张不安。
在北极,特别是在北极西部,朝着小溪决口处走,你可能会碰见猛犸象的獠牙。在北极东部,你会发现完好的环形石头,那是1500年前猎人用来固定毛皮帐篷的边儿的。这些古老的多塞特人营地多位于海岸(在这里北极人已游猎了4000年),它们是人类自古以来毅力坚强的明证。
旅行者偶尔会遇见一座大房子壮观的石头地基,这是12世纪图勒文化的遗迹。寒冷干燥的北极空气,可能对保存800年前被图勒人吃剩下的环斑海豹的遗骸起了作用,甚至还保存了它们原有的味道。
更多情况下,你会偶遇20世纪野营地的遗物,这些人工制品远远没有多塞特文化或图勒文化遗址中,加工过的驯鹿骨片、有雕饰的木头或連缀起来的兽皮让人着迷。但这些人工制品分解得也很慢—包括“阿尔伯特亲王”卷曲烟丝红色铁盒、“宝贝”炼乳金属盒,及“小木屋”枫糖浆的易拉罐。在新近的野营地,你会发现,一簇簇手电筒电池犹如动物粪便,许多废弃步枪和猎枪弹药令人眼花缭乱。
把目光从不管是哪一世纪的遗物上移开,向远方望。你眼光所及的土地,回荡着压倒一切的和谐之音,充溢着自然史恒久的力量,而人类的营地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