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婧
摘 要:妮可·克劳斯的代表作《爱的历史》一部具有后现代特色的元小说,小说中的人物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创伤,但同时每个人物都与文学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他们经历的痛苦和失落都通过文学得到了某种意义的补偿或者治疗,而这种补偿和治疗不仅存在于小说文本内,也存在于文本外的现实世界,具有现实的心理治疗意义。借助国内文学治疗研究的基础,从文学的心理学治疗和叙事性治疗出发解读小说,可以一窥文学如何给带有创伤的人们提供心灵安慰和治疗。
关键词:妮可·克劳斯;《爱的历史》;文学治疗
一、引言
妮可·克劳斯(1974— )是当代美国青年女诗人和小说家,被《时尚先生》称为“全美最佳新秀作家”。其代表作《爱的历史》2005年一经出版,立刻登上英美各大畅销排行榜,被译成二十七种语言,入围2006年英国橙子奖。《爱的历史》是一部具有后现代特色的元小说,以多重视角讲述了几代人饱尝孤独,却又坚持对爱的追寻的故事。小说以书中书《爱的历史》为主线,把几个叙述者串联了起来。如今八十岁的犹太老人里欧年轻时写了一本名为《爱的历史》的书献给自己年轻时的爱人艾尔玛,而这本书却以朋友茨威·里特维诺夫的名义在智利出版;15岁的犹太女孩艾尔玛·辛格,其名字取自《爱的历史》的主人公,因为一位神秘人士委托母亲翻译西班牙语的《爱的历史》,开始寻找书中那位与她同名的艾尔玛,最终在小艾尔玛弟弟伯德误打误撞的帮助下,里欧与小艾尔玛不可思议得相遇了。
一方面,小说中的每个人物都与文学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每个人要么进行了写作,要么进行了阅读,不管形式是小说、日记、信件或者是笔记,甚至是翻译。正如克拉斯在接受《发行者周报》的访谈时说,“我这部作品处处是作者与读者,处处是人们正在写或者尝试写的书”(敬南菲 2018:41)。里欧一生写了四本书:第一本写的是关于斯洛尼姆的,第二本书虚构了很多事物,第三本书《爱的历史》,第四本书《包含一切的文字》;里欧年轻时的朋友里特维诺夫把里欧《爱的历史》翻译成西班牙语,在出版的《爱的历史》后面一意孤行的加上了朋友里欧的讣告;小艾尔玛寻找《爱的历史》的作者的过程中写下《如何在野外生存》;弟弟伯德的日记,以及艾尔玛妈妈对《爱的历史》的翻译等等。另一方面,小说中的人物经历了不同程度、形形色色的创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曾失去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是,可以说,《爱的历史》中人物经历的失去都通过文学得到了某种意义的补偿和对创伤的治疗,而这种补偿和治疗不仅存在于小说文本内,也存在于文本外的现实世界,具有现实的心理治疗意义。
因此,本文试从文学与治疗的关系出发,借助国内文学治疗研究的基础,解读小说文本内外文学是如何给带有创伤的人们提供心灵安慰和治疗的。
国内文学治疗研究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末,叶舒宪先生是研究的先锋人物。他的两篇文章《文学治疗的原理及实践》和《文学与治疗一一关于文学功能的人类学研究》成为国内“文学治疗”提出的标志性事件。目前,国内文学治疗原理探究成果,可以归纳为以下几方面:人类学的文学发生与神圣治疗、叙事性治疗和心理学治疗。(翠荣艳 2015:35)本文主要从文学的心理学治疗和叙事性治疗出发,对文本进行解读。
二、文学的心理治疗与叙事性治疗
总的来说,文学治疗可以分为对接受者的治疗和对创作者的治疗。首先,接受者通过阅读,与叙述者产生共情,消除不愉快的感情,使心情愉快、轻松;另一方面创作者通过文学创作,把自己从被压抑的状态或者情绪中解放出来,从而达到精神治疗的目的。
从文学的心理治疗来看,叶舒宪先生认为,文学能满足人的精神生存中排解释放压抑和紧张的需要,这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可以找到依据。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提出,悲剧可以通过引起怜悯与恐惧而使感情达到宣泄,在得到宣泄时,给观众以极大的满足,从而达到净化人们的灵魂,宣泄人们的压力的治疗作用。正如罗曼·罗兰阅读泰戈尔的诗歌后感受到明显的精神振奋,又如《一千零一夜》中的少女山鲁佐德通过讲故事治愈了国王的精神病,可以说对文学接受者来说,文学艺术可以起到治疗之功效。
弗洛伊德是对叙事文学与心理治疗之间的密切关系论述最为透彻的思想家,他把文学创作看作一种“白日梦”的“替代性满足”。弗洛伊德认为,文学的性质是作家压抑情欲的替代性满足和升华。作家的文学创作就是把沉睡在内心里的潜意识植入文学作品中,让压抑已久的本能欲望实现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叶舒宪教授曾归纳出文学可以满足人类被压抑的五种高级需求,而这五种需求理论都关注作家创作过程与创作心理的关系,即作家通过文学创作实现了宣泄和满足。正如丹麦宗教哲学家克尔凯戈尔在日记写道:“我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感觉良好。我忘却所有生活的烦恼,所有生活的痛苦,我为思想层层包围,幸福无比。假如我停笔几天,我立刻就会得病”(叶舒宪 1998:80)。
而文学的叙事治疗,则是通过叙事的方式,“以一定的文学形式去疗治自我或他人的心灵创伤,最终维持内心的健康平衡,实现治疗效果”(唐秋燕 2013:24)。一方面,从叙述者来说,许多患者都是通过创作来进行自我疗治。当内心苦闷无处排解时,他们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用语言文字叙说出来,把悲伤孤独的情愫倾注于故事情节中,文学创作因而成为一种隐秘而有效的释放方式。在进行语言倾诉或文本创作的过程中,创作者实现了与自己对话,重新看见自己,认识自我,最终使个体的苦闷情绪得到排解。另一方面,对于接受者来说,“叙事作品里往往都存在着隐含的读者,这隐含的读者往往是认同叙述者的。叙述者本身可以是隐含的读者,他可以在自我创作中找寻心灵慰藉,同时也可能是其他读者,他们能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宣泄了自我内心的苦闷”(唐秋燕 2013:27)。也就是说,接受者在阅读过程中与叙述者形成共鸣,通过共情,体验小说中人物跌宕起伏的人生和饱满真挚的感受(尤其当接受者与叙述者經历相似时),并对自我产生新的认识,感受自己的生存意义,疗治心灵的创伤,最终寻找到内心的自由感。
三、《爱的历史》中文学的治疗
《爱的历史》中,写作首先是创作者内心情感的宣泄。里欧的四本书倾诉了自己的孤独、痛苦、对生命与哲学的思考,对爱情执着的坚持。《包含一切的文字》讲述了自己曾经历过的痛苦和民族灾难:亲人全都死于大屠杀,爱人成为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儿子不知道父亲是谁。《爱的历史》则充满了哲思和对艾尔玛道不尽的爱。里欧的一生几乎是失去的一生。战争中他失去了母亲和弟弟,来到美国后发现永远的失去了爱人,而在美国的生活总是孤独的,“我总是尽量让自己被人注意到”,害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充满苦难的一生,写作给他悲伤灰暗的生活中似乎带来了丝丝光亮:“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很喜欢写作,这也是唯一一件我愿意做一辈子的事情”,“我想要描写这个世界,因为生活在一个无法描述的世界里太孤独了”(克劳斯 2009:5)。而他的创作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在他80岁的时候提笔写《包含一切的文字》时,他说,“我是为了自己而写,不是为了其他人”(克劳斯 2009:7)。
对其他叙述者来说,每个人都在用写作表达自己的爱或者创伤。小艾尔玛7岁失去父亲,在寻找小说《爱的历史》的主人公艾尔玛的过程中,用纪念父亲的方式,写下《如何在野外生存》,因为“我下定决定要像我的爸爸那样学会在野外生存”。在找寻艾尔玛的过程中,小艾尔玛了解了犹太人的历史,并对自己身份产生了新的思考和认知。小艾尔玛的弟弟伯德是一个非正常的孩子,自称自己是“弥赛亚”,要制造一个方舟来保护妈妈和姐姐,他在日记中叙述对父亲的思念,以自己的方式传达着对自己和救赎的思考与向往。内疚的里特维诺夫在以自己的名义出版的《爱的历史》后面一意孤行的加上了朋友里欧的讣告,这不仅仅是对朋友的敬重,而且从某些层面上来说,也是一种自我赎罪。里特维诺夫的妻子罗莎用充满爱意的语言为丈夫出版的《爱的历史》作了序,即使她已经知道了丈夫的作品是剽窃自己的朋友里欧的,她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藏了一辈子。她的序言不仅是对丈夫的怀念,也许也隐晦的表达自己从来没有责怪过丈夫,正如在丈夫去世前,她说:“我确实爱上了你”(克劳斯 2009:182)。
小说中阅读也带来了治愈效果。艾尔玛在儿子艾萨克小时候每天都给他读里欧写的《爱的历史》,艾尔玛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里欧对她深沉而坚定的爱,而她也把这样的爱传递给了里欧的儿子艾萨克,所以艾萨克才会后来拜托小艾尔玛的妈妈翻译《爱的历史》。小艾尔玛的父亲把这本书作为礼物送给艾尔玛的妈妈,小艾尔玛一开始并不理解《爱的历史》对爸爸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竟然在和妈妈相遇仅仅两周后就把它送给了她,而且她完全不懂西班牙语”,直到她看到扉页上爸爸写的话:“写给夏洛蒂,我的艾尔玛。如果我会写作,这本书就是我为你而写的。爱你的,大卫”(克劳斯2009:185)。小艾尔玛的爸爸在阅读的时候一定体会到了里欧对艾尔玛刻骨铭心的爱意,进而想到了自己的爱人。这也是小艾尔玛妈妈为什么给自己女儿起名艾尔玛的原因,因为她明白丈夫对自己的爱。也许这句话正是让小艾尔玛妈妈在丈夫去世之后依然孑然一身,孤独但不寂寞的原因,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曾用一本书和一句话,传达了他对她全部的爱。
以书中书作为线索,作者用非线性、多视角的叙述手法讲述了三代人失去与寻找的故事。小说之中的人物都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创伤,每个人物身上都笼罩着或多或少的悲伤色彩。然而在写作中他们倾诉了对爱人、亲人、朋友深刻的感情,对爱的追寻,对希望的守候;在阅读中,他们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带着回忆孤独而坚强得在爱的支撑下相互扶持、彼此照应。作者用简单流畅却又充满哲思的语言描写了人与人细腻感情,读来令人深思,值得细细品味。
四、文本外的治疗
妮可·克劳斯被看作是第三代美国大屠杀文学作家,“在经历了第一代幸存者见证大屠杀、第二代作家转述大屠杀之后,第三代作家只能通过想象,以再现文本的文本之方式书写大屠杀”(敬南菲 2018:36)。由于不可获得过去的历史经验,因此第三代大屠杀作者对大屠杀的呈现并非直接描述,而是通过幸存者零散回忆、隐喻或者其他叙事手段若隐若现的展示大屠杀历史的在场。
克劳斯坚持认为她无法写下大屠杀幸存者或其直接后代的故事,因为大屠杀作为一种生活经历具有她无法重现的直接性。尽管如此,Krauss意识到大屠杀的影响仍在继续,因此她必须找到方法来理解和阐明当代犹太人的困境,他们继承了大屠杀的创伤遗产,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但表现尖锐的创伤。这不仅是是把她归类为第三代大屠杀作者的原因,也是她的创作动机之一。
作者克劳斯本人虽然未曾经历大屠杀这一灾难,但是她身上承袭着祖辈的记忆。她外祖父和外祖母出生于德国和乌克兰,后来逃难到伦敦,而她的祖父母出生于如今的白俄罗斯,相遇于以色列,之后搬到纽约。她的祖辈们流离失所的历史,以及根据他们的回忆得知的很多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属的记忆,帮助她创造了这些角色,这些正如她所说,“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或受其影响(的角色)”(Aarons& Berger 2017:150)。
祖辈们经历大屠杀让作者从青年开始就有一种失落感和痛苦。13岁那年Krauss研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书中的怀旧和思乡之情让她产生了一种顿悟:潜意识里,这种失落的感觉和恒久的痛苦缺席感在青春期以来就深深地引起了她的共鸣。此外,正如她后来发现的那样,“所有的一切可以说都与这些事情有关——我的祖父母的故乡我们永远回不去,因为他们已经迷失了。人们迷失了。我的曾祖父母和许多曾叔叔和阿姨在大屠杀中丧生。一种失落感和对其渴望似乎是血液中遗留下来的东西”(Aarons& Berger 2017:149)。
因此可以说,作者身上也带着犹太大屠杀的创伤。通过文学创作,作者将自己的孤独、忧伤通过不同的角色叙述出来,诉说内心对失去、爱情、生命、孤独、身份認同等主题深刻的思考,在叙事中重新认识自我,找寻自我,释放内心郁结,可以说是达到了积极的自我疗治。
《爱的历史》首先是对她祖父母的纪念,正如在《爱的历史》扉页中所说:“献给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是他们教会了我消失的对立面”。其次,是对所有直接或间接遭受犹太大屠杀的犹太人的一种纪念,让幸存者看到历史没有被遗忘,创伤和苦痛没有被遗忘,幸存者没有被遗忘。“犹太文化十分强调历史的延续性,前辈与后代因为某些共同基础彼此相关。因此,大屠杀创伤体验可以跨越时空,并且需要铭记”(敬南菲 2018:40)。小说让人看到了犹太大屠杀的幸存者里欧是如何和间接接触大屠杀的新一代犹太人小艾尔玛联系起来的,也让人看到小艾尔玛在找寻的过程中如何接触并了解了犹太人的历史,并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重新认识。最后,也是对没有直接经历大屠杀,但是仍旧带着创伤生活的新一代犹太人的一种精神抚慰。全球化背景下当代美国犹太人身份灵活、变动不居,自我身份建构是他们共同面对的困惑。小说也许可以帮助他们在破碎、冷漠的现实世界中,对自我身份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和认同,找到对种族记忆和历史地认可,找到自己的“根”。
五、结语
周国平先生曾在《悲剧的诞生》导言里谈到:艺术拯救人生。尼采认为悲剧肯定了生命,是肯定生命最高的最高艺术。虽然无法确定艺术是否真得能拯救人生,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文学对人产生的治疗作用。走马观花的消遣式阅读,可当作娱乐,排解无聊。而如果进行作品的细读,就能走进叙述者和创作者的内心,窥破那些文本世界里的隐藏的泡沫,穿透隔膜,找到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东西,通过他人的文字和叙述,舔舐自身的伤口。
《爱的历史》正是这样一本值得細读的小说。小说中人物经历的失去都通过文学得到了某种意义的补偿。小说让读者看到,在无意义的、荒诞的,找不到自身存在价值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惘和困惑的当代社会,文学可以让人们恢复对勇气、爱情、价值的信心。即使大屠杀也无法摧毁文学,在与文字的对话中,每个人可以“找回自我价值,体验自我价值,感受自己的生存意义,最终寻找内心的自由感”(翠荣艳 2015:40)。
克劳斯在她的小说中没有直接讲述大屠杀给人带来的创伤,小说反而强调死亡,爱情,身份构建、孤独、失落等这些人们生活的普通组成部分。在每个叙述者娓娓道来时候,读者感受叙述者内隐的情感,与他们一起笑,与他们一起哭。正如书的最后里欧问小艾尔玛最喜欢《爱的历史》哪个部分,他说:“我想让你大笑”,“也想让你哭泣”(克劳斯 2009:242)。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的,对人生活的世界持否定的甚至是悲观主义的态度。在这样一个荒诞、陌生、冷漠甚至异化的现实世界,文学为人的积极生存和生活提供了一个新的出路,“在后现代异化的混乱与历史被毁灭的创伤中,或许只有通过文学的道德与对话,才能重塑人际交往与道德联系”(敬南菲 20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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