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视频里的中国年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张锐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雨昕

章站亮是江西鹰潭余江区春涛镇黄泥小学的校长，凭借给留守儿童做饭的短视频在网络走红，获得近86万粉丝关注。　　　　　资料图

在“侗族七仙女”带动下，当地特产大米、辣椒、腌鱼、茶叶等，陆续成为各个短视频平台的热销产品，同时受到包括央视等多家媒体关注。图为“大姐”张国丹直播带货。　受访者供图

“今年的春节和以前不一样了。春节期间，侗族特色活动踩歌堂、篝火晚会都会通过直播和短视频传播出去。”

“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多了一种媒介形式，还让我们更加明显地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和春节的年味。”

2020年1月20日，斗鱼直播平台户外主播“川味萝卜”开了直播——“游子们，回家过年啦！”——他在该平台有43.8万关注。这次出行，他和同伴一共花了1154块钱买了一只52斤的羔羊，他们将羊四肢绑紧放进面包车的后备箱里。面包车在只能容纳一辆车的狭窄土路上快速前行，土狗、公鸡不时从路中间穿过。

他们很快来到集市：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在来往轿车的缝隙中穿行；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推着蓝色的婴儿车，一边购置年货；露天市场卖肉蔬的商家连在一起；糖果、点心用特有的纸张包装成半块砖头大小；甘蔗十几根竖着堆在一起，橘子成筐地放在地上；穿着毛靴子和黑领红色大衣的老板吆喝来往的客人，进了对面的鞭炮店；远处的树上还挂着醒目的红色横幅：“保护森林资源，共建绿色家园”。

“川味萝卜”说：“平时哪有这么多人，就几家卖水果的。”

在网友的视频中，“年味”是从传统的赶集开始的：山东铜石镇的年集开在大桥下，各种小商品被摆在三轮车上叫卖，羊肉摊前坐满了吃饭的人；甘肃礼县街头，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来往的人蹲在地上挑着红色的对联和福字；长春榆树市青山乡，人们踩在还没融化的雪地上，冻得梆硬的鱼类就堆在脚下……

在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年集视频里，手推车、摩托车、汽车等各种交通工具混杂，各路年货纷纷上阵，琳琅满目，宛如一个个小型露天超市。在超市、物流已相当发达的今天，这些原汁原味的视频组成了一出“年集大赏”。

“年集”仅是春节期间直播视频的冰山一角。在快手，超过300万的作品使用了贺冬的歌曲《过年啦》：“过年啦，过年啦，辞旧迎新过年啦。”在抖音，过年和春节相关的话题下也有高达几十亿的播放量。

这些短视频记录了普通人回家团聚的场景：骑摩托车回家过年的打工者，载着妻子穿行在从都匀到贵阳的高速上；儿女未告诉爸妈回家，突然出现在爸妈面前，爸妈瞬间湿了眼眶，抱住紧紧不放；火车过道中站着快睡着的归乡者，过道里也坐满了人……

在快手上，一位来自山西大同市灵丘县的丈夫举着手机，一边与妻子逛商场，一边拍着妻子的视频。在他的短视频里，全家人还一起逛了东福田村的彩灯会，带着两个儿子在餐厅庆祝小年。从2015年开始，这个家庭每年都会拍一张全家福，从三个人到现在的四个人——2020年，他们开始用短视频记录春节。

28名留守儿童的午饭与86万粉丝

章站亮与四个孩子、一位同事对着镜头比“耶”，齐声道：“我们要去北京啦！”说着，五个人开心地跳起来，背景是江西鹰潭市余江区中国血防纪念馆。

这是春节前夕章站亮更新的一则短视频。他们将坐三个小时的飞机，前往北京，预计晚上九点左右到达。这次去北京是为了参加1月23日某短视频社区举办的大年夜活动。

这是章站亮第一次在春节前离乡，比他更兴奋的是四个孩子——这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去北京。“能够在春节的时候感受一下外地的氛围，期待、兴奋。”章站亮在出发前一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当天，他一直在联系孩子们的家长，报备此次行程，晚上十点多才有片刻闲暇。

尽管他们在北京只待短短三天，大年三十还要赶回来和家人团聚。但章站亮仍惦记着利用间隙时间，带孩子们逛北京，看故宫和鸟巢，并拍成视频。

章站亮是“70后”，2018年到江西鹰潭市余江区春涛镇黄泥小学任校长。凭借给留守儿童做饭的短视频在网上走红，他在快手上的账号叫“快乐小学堂”，目前已发布517件作品，有近86万粉丝关注。

在“快乐小学堂”主页上，他写道：“我们学校五个年级，共28名学生，都是留守儿童。孩子们的父母都在沿海地区务工，孩子们由老人照顾衣食起居。让每位留守儿童过得充实、幸福，让学校成为快乐小学堂，是我校长的职责。拍作品只为记录生活，记录孩子们慢慢成长，记录快乐生活每一天。”

2018年，学校留守儿童共25名，目前又多了3名。

章站亮拍摄的短视频内容统一，几乎全是给孩子们做饭——花甲年糕、水煮肉片、小鸡炖蘑菇、南瓜蒸肉、红烧鲤鱼、黄豆焖猪蹄……每天的菜式都不重样，每条视频几乎都有几十万的播放量和几万的点赞量。

做饭短视频始于章站亮初到黄泥小学，发现孩子们每天吃的饭菜很简陋，肉类很少，营养不均衡，有时同样的一道黄瓜连续吃上好几天。

这些饭菜是照顾孩子们的老人走很远的路送来学校的，而孩子们的父母在外打工，照顾留守儿童的重担便落在这些老人的肩上。每到午间，常常是十几个老人站在教室外面，等待下课的铃声响起。他们来回学校要一个小时，如果遇上雨天或者冬天，那些揣在怀里的饭菜很快就凉了。

章站亮还发现，这些孩子普遍比较腼腆，与人交流时有些胆怯。他认为这是留守儿童的共同点——不自信、缺乏安全感。“他们内心对父爱和母爱有一种渴望。我做这一顿饭不仅仅只是为他们吃这么一顿饭。吃饭这个要求对他们来讲是每个家庭都能做到的。”章站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截至2018年8月底，全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人。与2016年相比，0至5岁入学前留守儿童占比从33.1％下降至25.5％，义务教育阶段农村留守儿童比例从65.3％上升至71.4％。

2020年1月10日，北京上学路上公益促进中心《2019年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发布：55.3%的留守儿童所在的学校没有图书馆，62.3%的留守儿童所在的学校没有计算机房，47.5%的留守儿童父母不知道孩子的班主任是谁，“留守儿童最少和父母一起吃饭”。

各大短视频平台上有一类视频常常让网友忍不住落泪。春节前，淅沥的小雨中，背有些驼的老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赶集；留守儿童面对镜头流着眼泪许下新年愿望：希望2020年爸爸妈妈能多陪陪自己；外地打工的家长们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里，孩子们开心地投向他们的怀抱。来自江苏泰州的“00后”小学六年级留守儿童“宝莉”就用手机拍下了自己与弟弟在老家生活的短视频，她几乎每天更新，已积累了42.2万粉丝。

在章站亮的视频中，灶台就搭在教室外的操场上，油漆桶做炉子，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废弃的木材用来生火，砧板、刀、洗菜桶和一把大勺就是全部做饭工具。章站亮穿着粉色格子、点缀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笑着说道：开始干活了！

为这28个孩子做一个月的午饭，要花掉他两三千元的工资，人均每天花费不到四元。

添柴点火的时候，章站亮和孩子们围在一起取暖，他问道：“你们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有人说爸爸后天回来；有人说妈妈会给我买玩具。“你们开心吗？”他又问道。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接着，章站亮开始切番茄，孩子们齐心协力帮忙打鸡蛋，很快，凉拌番茄鸡蛋面就出锅了。

寒假期间，章站亮仍和孩子们保持着联系。“我感受到孩子们的那种高兴、满足感，因为家长一回来，肯定会带来他们所期望的一些东西，比如吃的东西、玩的东西，还有穿的衣服。”接受采访当天，章站亮去学校附近转了转，好几个孩子都不在家，他们和父母去县城买新年衣服了。

最近因为放假，孩子们都回家了，章站亮的更新也少了。他原计划带着孩子们去县城的公园、小吃店逛逛，感受过年前的气氛，但这几天天气不好，未能成行，计划只好推迟到春节后，而那时，孩子的父母又要外出打工了。

“外面的世界和春节的年味”

“浪漫侗家七仙女”是贵州省黔东南州黎平县不同村寨的七位“00后”姑娘，全网粉丝已有160万。2018年5月，时任黎平县盖宝村第一扶贫书记的吴玉圣促成了“七仙女”这个“IP”形成，尝试在宣传当地旅游资源和民俗文化的同时，把当地农特产品卖出去。结果“浪漫侗家七仙女”在网络意外走红，不仅登上了央视舞台，还参加了人气男团的综艺活动。

“大姐”张国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的春节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春节期间，侗族特色活动踩歌堂、篝火晚会都会通过直播和短视频传播出去。”

“以前相对随意一些，现在村里邀请我们去参加，展现出来的东西也更多了。春节期间，主要就是展现我们的习俗风貌。明年还会请专业的摄影师来拍摄，拍得更唯美和动人一些。”张国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平时的盖宝村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每年春节，是盖宝村人最多的时候，外出到珠三角和长三角打工的村民陆续返乡。寨子里的人在一个院子里吃饭，吃完后便在古楼门前对歌；大年三十晚上，全寨人聚在一起守年夜，然后去“偷菜”——谁家的菜被偷得多，寓意来年会发财；大年初一到初三，他们又会聚在一起参加传统的踩歌堂，穿上侗族的传统服饰，唱起侗戏。

2019年春节，张国丹忙着组织村里的活动，鲜有外来游客的到来。侗族的一切更像是侗族人的“自娱自乐”。

今年，游客一下子增多了，“春节期间的民宿12月就全部都订了出去，很多人想来体验我们的生活，春节的时候更多”。有同村人向七姐妹表达过想留下来的想法。

▶下转第8版

南方周末记者　曹颖　张锐 南方周末实习生　冯雨昕

董德升春节期间，发布多条短视频庆祝，展现一家人在一起放鞭炮、贴春联等春节团聚的内容。他表示，很多人在外面想看到这种阖家团圆、热热闹闹过年的画面，给大家展现出来，这就是普通人的普通春节。　　　　　　　　　受访者供图

◀上接第1版

据张国丹介绍，整个黎平县现在有一百多位年轻的主播，分布在各个平台。

2020年1月15日，“七仙女”参加重庆卫视春晚录制；16日，她们参加贵州第一届网络春晚分会场，和央视主持人一起直播两小时带货。

除了“七仙女”，寨子里的老人也在春节期间拿起手机拍视频和直播。“我们经常给他们解释，很多人不知道怎么沟通，我们去帮助他们，得到一些收益，他们也会展示一些刺绣和手工艺品，通过小店卖出去。”

张国丹把春节期间直播这事儿想得挺清楚：“我们自己宣传有可能说会是王婆卖瓜，别人的视频里宣传出去就更有说服力。现在的网络这么发达，每个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的。”

张国丹闲暇时也在网上看其他地方的习俗视频，她最想去体验傣族的春节，“我们这边偏冷嘛，云南西双版纳暖和一些，习俗也比较多，很想去交流一下”。

像黎平县一样，越来越多的地方年味正在短视频和直播里传播开来——北方人蒸花糕、枣花和菜馍，炸藕盒丸子，南方人做年饼、粑粑，炸小酥肉、做鱼糕……

当贵州黎平县正在为踩歌堂做准备的时候，远在黎平县3500公里以外新疆中部的尉犁县也在为春节忙碌起来。在新疆巴州政协常委、尉犁县副县长何淼的快手视频里，尉犁县的年味是混合着馕和羊肉味道的。

“尉犁县焖肉选用本地小山羊，将肉切块腌制后放入焖锅，两面炭火烘烤。”何淼还自己写了文案，“毫无抵抗力的吃货，都得来一盘，就得大吃起来，吃吧吃吧。”其他美食视频还包括罗布烤鱼、手抓饭、干果糕点、阿克苏苹果等当地特色。

何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周围的人都会看短视频，这类内容传播非常迅速。尉犁县开设培训班，邀请电商专业人士前来讲课，一次组织上百人学习如何拍摄短视频、做直播，培养电商带货的网红。

“对我们来说，这不仅仅是多了一种媒介形式，还让我们更加明显地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和春节的年味。以前，我们看完春晚，再看看社交平台，但是现在能从小处比较直观地看到，我们自己的习俗传播出去也会非常快。”

在何淼发布的一则达西馕商业街商户新建馕坑的视频下，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多伦县的县长刘建军也在下面留言：“感谢让我看到异乡风土人情。”刘建军的快手账号有7.5万粉丝，曾试水政务直播，春节期间，他发布了多条“多伦汇宗寺旺火，新年吉祥”的视频，以宣传当地的春节样貌。

何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阶段的短视频和直播主要做农产品和旅游的推介，政务相关的事情还没有考虑。

8.21亿月活跃用户的中国

《2019年抖音数据报告》显示：2019年1月，抖音日活跃用户数为2.5亿；2020年1月5日，日活跃用户数超过4亿。《快手2019内容生态报告》表明：快手日活跃用户在2019年5月突破2亿，月活跃用户突破4亿，一二线城市日活跃用户超过6000万。原创视频库存数量超过130亿。快手用户中，30岁以下的年轻人超过70%。

董德升是黑龙江黑河地区逊克县人，长着一张俄罗斯人的脸，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不会说一句俄语，一开口就是东北碴子味，祖辈在十月革命期间逃难至中国，从此扎根生活。

2013年，李超、李剑、郑天仪曾拍摄过一部反映俄罗斯族人的纪录片《彼得洛夫的春节》。在纪录片里，董德升贴春联、吃年夜饭、放孔明灯祈愿、给儿女发红包。新年零点钟声敲响后，董德升带着山东媳妇去二爷爷家拜年，一进门，董德升跪下磕了几个头，按次序给长辈拜年。年后，他去青岛拍戏，闲暇时做一名群众演员。

七年时间过去，现在的董德升在快手上已有173万粉丝，抖音粉丝89万，微博粉丝15万，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网红”。在发布的视频里，他心情好就会去“雷”（吃）一顿。春节期间，他拉着家人采购鞭炮，拿起其中一种：“我最喜欢的搁这儿呢，最喜欢干这个，真的过瘾”。看到15秒的视频要结束，他赶忙摇了摇手：“再见再见。”

艾瑞咨询数据显示，中国短视频用户正在从一二线城市向二三线城市渗透，二线城市用户比例高达22.4%，三线城市用户比例达到18.8%。抖音发布《2019年抖音数据报告》显示，2019年抖音视频平均播放量前五名的省份为北京、辽宁、上海、吉林和黑龙江，东北三省全部上榜。

40岁的郑国良是中国三千万卡车司机中的一员，因为觉得自己文化程度不够高，他从25岁开始开车，如今，入行已有十四年半，主要跑边境线。

和往年一样，2020年他依旧不能回去和家人团聚。2019年9月13日，他从沈阳出发后还未回过家，先去了西藏，又去了云南。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他时，他正准备从口岸去老挝万象，再把老挝万象的西瓜运回辽宁沈阳，西瓜、香蕉、土货是他常运的货物。

“我估计大年初一我应该是在路上，不是在路上就应该是在老挝万象过。”据郑国良估计，最快也要初五抵达沈阳老家，这一趟行程已历时四个多月。他用短视频记录下一年三百多天路上的生活，而他的快手账号叫“漂泊28881”。

在他最近的短视频中，黄沙地上停着红的、白的数十辆大卡车，郑国良在视频中感慨道：“在外面过年不回家的车真多啊，都是和我一样。”背景音乐是张帝的《回家过年》，沧桑又凄凉地唱到：“小时候最想听到马上要过年了，现在听说要过年，心中却害怕。”

郑国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春节期间可以收多点费用，这个时候出车能比平时多挣点儿，就这么简单。”

他从2019年开始玩快手，已积累了5.1万粉丝，他的短视频记录了沿途的风景、运货的日常，还有很多同行“卡友”。通过关注短视频，很多“卡友”加了他微信，他还建了一个卡友微信群，建群不到一个月，就发起了两次捐款，为一些在路途中出事故的卡友。“（这种）情况多了，我这趟出车，出来四个多月吧，已经捐了两千多块钱了。”

这趟结束后回家，郑国良想待半个月以上，他笑着道：“我到家了就不爱出来。主要是陪父母多待一段时间吧，父母年岁都大了。”

《中国电视剧（网络剧）产业调查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短视频用户使用时长首次超过长视频。其中，短视频以32%的同比增速达到目前8.21亿的月活跃用户数。

2020年1月，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消息在各类社交平台上传播。快手、抖音等短视频的热搜上，“新性肺炎表现症状”“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源”“新型冠状病毒或来自野味”等关于肺炎最新进展的报道与专家建议轮番出现。

在央视新闻发布的“钟南山院士建议戴口罩”的短视频下，播放量达734.4万。截至发稿，快手标签“新型冠状病毒”视频682个，播放量高达1.8亿。

据统计，2019年，抖音点赞最多的职业是教师、护士、消防员、交警、医生。在抖音上，有一则关于钟南山院士在SARS期间和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工作时的短视频，点赞964.8万，评论15.9万，评论里留言：“向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深深鞠躬，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