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超
摘 要:在《红楼梦》中,有一个好哭、敏感、小性、孤傲得让人难以接近的女主人公林黛玉,如果仅仅把她看成是一个极度自尊、尖刻、孤傲的平面人物,那么这个几千年来深入人心的艺术形象也就失去了她存在的本真魅力。
关键词:孤傲;脆弱;无家;渺茫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6-0-02
林黛玉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因此她生活的范围很窄,“曾经离丧”的悲哀、婚姻问题上的焦虑一结合,便造成了她感情的脆弱。
一、無家的苦寄
林黛玉出生于一个“支庶不盛”的“书香之族”,出身官僚的父亲便将这个聪明清秀的女儿“假充养子之意”,夫妻二人爱女如“掌上明珠”。林黛玉的童年生活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娇惯的日子。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先天的体质纤弱和母亲的早逝,又为了“减轻父亲内顾之忧”,来到“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荣国府的同时,也就注定了她的生命只是一个悲哀的存在。
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几个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让她用眼睛证实了母亲的话——“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点路”,而这样刻意的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原因只有一个——“生恐被别人笑了去”。
如果她一直这样谨小慎微的做人,也许在荣国府这个小社会里自会有它的好处,但她并没有一直这样下去,不久,她便使荣国府中的人们感觉到她是一个高度自尊,而又“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少女,并且给人留下“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印象。
然而事实上,孤傲的外表下掩饰的却是一个脆弱的灵魂。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少年丧母、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然而不平的命运让这个少女经历了少年丧母的痛苦后,短短的时间内,她的父亲又辞别了人世,这样的变故让林黛玉在荣国府的地位由来此做客扬州盐课林老爷家的小姐陡转为无家可归的投靠贾府的亲戚。
这种生活处境的变化,让这个少女的生活态度变得高傲和多疑,林黛玉极其自尊。在“送宫花”这上情节中,“宫花”是薛姨妈送的,周瑞家的不过是从梨香院出来,顺路走到哪里就送到哪里,当最后送到林黛玉那里时,她关注的不是宫花是不是“新巧”,也不是制作材料,而是冷笑着说:“别人不挑剩下也不给我。”
她去扣怡红院的门,刚刚与碧痕拌了嘴的晴雯因薛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没好气,便使性子说到:“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这纯粹是个误会,晴雯没有听出是黛玉的声音,以为是别的丫头,可谁知她一听心里蓦地升起的想法却是:“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于是那一夜,她“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天方才睡了”。
诸如此类的敏感,也许正是造成大部分人对林黛玉这一人物形象抱有偏见的原因,但是我们挖掘一下造成她近乎于病态的敏感的根源,那么这种敏感也不再让人觉得不可理喻了。
面对她所栖身的荣国府,连探春都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更何况是一个孤身苦寄于檐下的少女。这样的环境,“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怎么会感觉不到生活中已露出苗头的歧视和轻蔑?
她警惕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惟恐有人对她怀着歧视和鄙薄,从她的身份来看,她是一位千金小姐,而她在经济上却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也许这正是她敏感多疑的原因。从文中第八十三回开头的一段描写,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婆子的一句“你是个什么东西”,刺痛了这个寄人篱下的少女易碎的玻璃心,她“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婆子来这般辱骂”,这种敏感缘于她内心的脆弱,而她内心的脆弱,又根源于她寄人篱下的处境。
从这段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少女,之所以如此敏感,以至于让人觉得她孤傲的最大原因在于她父母双亡的身世和孤苦无依的苦寄处境。
因为有了贾母的庇护,才使林黛玉没有落入使女的行列,而在荣国府翻云覆雨的却是王夫人及其内侄女王熙凤,那么此二人对林黛玉又是怎样一种态度呢?对于晴雯,王夫人原本“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而一想到她的眉眼有些像黛玉,便骤然增加了对晴雯的愤恨情绪。王熙凤明明知道把黛玉比作戏子是一种带有轻蔑意味的取笑,却帮意引逗大家去猜,同样是“亲戚”,在抄捡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认为“薛大姑娘的屋里是断乎抄不得的”,到了林黛玉的住处,去“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个不亦乐乎。
可见,林黛玉的敏感,从她对生活中现象的一些判断来说,似乎是一种多疑,而以她所生活的客观环境来说,其实是一种预感。
对于身边发生的一切,林黛玉看得很明白,人们恭敬她,不过是因为恭敬太上权威的贾母,别人所给她的这种怜爱,既然可以慷慨的施舍,当然可以合情合理的收回,面对王夫人和王熙凤的所作所为,她察觉到,失去了贾线这棵大树为她遮挡阳光,那么毒烈的太阳很快就会侵蚀掉她的皮肉,甚至会使她身心俱焚。
于是,这个从来不会用别的温暖忘记自己寒冷的少女用好的敏感将自己的脆弱包裹起来。
二、渺茫的爱情
如果说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支撑,那么林黛玉的生命支撑便是她和贾宝玉没有瑕疵的爱情,当贾宝玉和薛宝钗结成所谓的“金玉良缘”时,她便失去了最后的生命支撑,终于,她脆弱基础上搭建的坚强像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
因为“老祖宗”贾母把他们两人安排在自己房中,使他们“是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于是他们才“耳鬓厮磨,心情相对”,才会“早存一段心事”。
林黛玉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段长满硬刺的茎只是为了保护那美丽的花朵免遭践踏,林黛玉的孤傲,正是为了掩饰她内心的脆弱,而也正是她的这种孤傲,为她和贾宝玉的爱情设置了重重障碍。
当贾宝玉借《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妙词来对林黛玉表露自己的情感时,结果却是晴转多云,艳阳高照立刻变成了乌云满天。
间探试探不行,当然只有直说,可宝玉的嘴似乎笨得厉害,什么说也说不好,只会说:“你死了,我做和尚。”结果招来的又是晴天霹雳——林黛玉登时将脸放下来,问到:“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哪,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做和尚了。
说得太露了不行,那就将真意瞒了起来而是假情试探吧!其结果是更糟,把“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尽管宝玉“聪敏灵慧”、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却谁也不领悟对方的真心真意,终由多次的小抵牾积聚成一次大冲突,直吵得一个“脸红头胀”,一个“手心冰凉”;“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
很多人认为,黛玉如此对待宝玉,只是为了维护她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却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上去认真体会她的爱有多累,她的心有多疲惫。在她与宝玉刚刚进入初恋阶段时,虽然对宝钗和宝玉的关系心存猜疑,但对周围的黑暗和“金玉良缘”之说的阴影认识不深。
当林黛玉进入了热恋阶段,却是忧伤多于快乐,痛苦多于幸福,因为她和宝玉的爱情是在反封建主义的人生道路上互相听到了内心呼唤的回音,因而随着爱情的步步深化也就越来越感到社会环境的险恶前途的多艰和命运的难测。
黛玉对宝玉的爱情历来是专一的,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却不然。“心里有妹妹,但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又“连忙就走”,说明宝玉与宝钗和湘云的关系十分微妙。而宝黛共同的叛逆意识,使宝玉越来越钟情于黛玉,而和宝钗、史湘云“生分了”,并且使他们有了逐日深化的纯真爱情。
贾宝玉可以为林黛玉抛弃世俗的一切,但却不能抛弃对其他少女的轻怜薄爱,以至于有时与爱情显得有些含混的眷恋。其实林黛玉并不是埋怨贾宝玉给予她的爱情太少,而是埋怨他分出去的太多。但是,贾宝玉毕竟不是泛爱主义者,他酷爱的外貌美,只有在与内在的精神美充实起来的时候,才能唤起他真正的爱情,于是他从“自幼不曾劝他去扬身立名”的林黛玉身上,发现了他一生所寻求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梦境中依然“只念‘木石前盟”。
贾母为这颗爱情的种子提供了萌芽的封,而以她为代表的封建思想又让这棵小树还没来得及开花就夭折了。
从贾母对待林黛玉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封建家长的择婚标准,“性格儿”这一点是一个很重要的条件,由于长期接触,贾母等越来越发现林黛玉的“脾性儿”上的许多“怪癖”,所以对曾经“万般怜爱”的林黛玉已经不满意了,相反的,却越来越喜欢薛宝钗,多次称赞她“老实”、“稳重和平”,于是薛宝钗成了封建家长眼里的儿媳妇的上等人选。
徐瀛在《红楼梦人物赞》里也认为是贾母一手造成了黛玉病死、宝玉出家的悲剧。“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弗禁,况在所溺爱哉!宝玉于黛玉,其生生死死之情见之数矣,贾母即不为黛玉计,独不为宝玉计乎?而乃掩耳盗铃为目前苟且之安。是杀黛玉者贾母,非黛玉也,呜呼!我虽不杀伯仁,仁由我而死,是谁之过欤?
从贾母中中“林丫头倒没什么”可见,林黛玉在贾母心中早已失去了位置。对于贾宝玉,她也只是略为迟疑了一下,感到有些“做了难”而已,也并没有因为考虑到林黛玉的感受,而放弃“金玉良缘”。
于是,在贾府里便上演了凤姐的得意之作——“掉包儿”。
在这些封建思想的奴隶扼杀了这棵爱情的小树的同时,也将索命的铁链套在了林黛玉的脖颈之上。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对立,实际上是对封建政权的一种冲击,林黛玉不会对宝玉谈“仕途经济”,而薛宝钗因规劝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道”而吃闭门羹,她却仍然为此而喋喋不休。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对立,是对封建主义神权的一种冲击,也是为了实现宗法权力的包办婚姻,借助神权来维护族权,制造出“因缘天定”和“天命论”。
“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对立,又是对夫权的一种挑战。在封建社会里,女子除爱政权、神权、族权的压迫外,还受制于男子,处在社会底层,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是封建社会的传统观念,而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所以宝黛爱情是平等的、自主的,他们反对男尊女卑,甚至认为女尊男卑,这也就否定了男尊女卑的夫权的合理性。
爱情为她幽暗的内心带来了光和热,然而爱情也给她太多的痛苦和不幸。爱情连结着她的生和死,可是在她将生命交给爱情时,却不能把婚姻交给自己。于是在爱情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时,林黛玉也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封建思想的莽原上。
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牢笼里,寄居的林黛玉却将她的全部智慧用于非“女儿本分”的吟诗上,封建礼教的桎梏,让她的叛逆思想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于是在尔虞我诈、机心四伏的荣国府里,她紧张而又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唯恐有人对她怀着歧视和鄙薄,形成了她孤傲又脆弱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