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写于冬天,也面世于冬天,期望这篇小文能给予大家一些温暖。匆忙的生活里,总要抽出时间游长街、吃夜宵。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好好珍惜当下吧。
楔子
八月的北平,暑气正浓。
程岁岁用了好一会工夫才找到了北新书局的正门。书局里静悄悄的,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出声喊道:“有人吗?”
话音刚落,里屋走出一个看着明显才刚睡醒的年轻人,那人懒洋洋地问道:“你找谁?”
将那人的眉峰、鼻梁以及下颚的棱角看了个遍后,程岁岁才反应过来:“哦,我是沪上《江北晚报》的实习编辑程岁岁,我们主编让我来这儿调份资料。”
唐遇了然地点点头,盯着面前扎了两个麻花辫的程岁岁,他伸出手:“把你们主编批准的告示单拿我给瞧瞧。”
程岁岁立刻掏出牛津布挎包里那张单子,上面列了几家沪上商贸行的地址,唐遇接过去看了几眼,口气冷漠了几分:“你们主编是周润堂?”
“有什么不对吗?”程岁岁疑惑道。
“周先生也算我的一位‘老朋友了。对了,你要的这份资料找起来有些困难,你明天九点再来吧。”
并未听出唐遇话里的特指,程岁岁咧起嘴笑了起来:“你是我们周主编的朋友,那你也算是我的半个朋友了。欸,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霍霍就好。”沉思片刻后,唐遇开口。
“霍……霍?”见对方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程岁岁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程岁岁一到书局就看到了正在吃炸酱面的唐遇。见到程岁岁,唐遇指着一旁凌乱的木柜,遗憾道:“真不巧,昨晚风大,窗户和柜子都没关紧,你要的那份资料估计得用上几天时间才能找到。”
见程岁岁苦着张脸,唐遇也跟着假意叹气:“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下礼拜三。”
听到这回答,唐遇更是起了要耗着程岁岁的心,他在心里踌躇了一番后对她说:“你应该还没有好好逛过北平,这里我熟,这几天正好可以给你当个免费向导。”
程岁岁这些天跟着唐遇从一个胡同穿到另一个胡同,和上海的灯红酒绿比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新奇无比。她听唐遇从杂耍用的道具讲到园林府邸里的花草,她听得入神,不禁佩服道:“霍霍,你懂得可真多,要在我们报社里就算是本活百科了。”
唐遇对程岁岁笑笑:“现在这季节不对,不然我们还可以去香山看红叶。”
当晚下起了雨,唐遇送程岁岁到住所时,深深望了她一眼:“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一直不给你那份资料吗?”
雨丝打在程岁岁的脸上,她想了下,开口道:“我相信你。”
相信,唐遇记不得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词了。
程岁岁离开北平那天,顺利地拿到了那个有关沪上各商贸行的资料,最重要的是,这份资料里有那个叫“沪上人家”的商贸行。
这回总算能顺利转正了。程岁岁心想。
北新书局二楼的窗台边,唐遇正耐心地将土瓦罐里的月季剪下,盯着满窗台的姹紫嫣红,他对站在一旁的白瑞生说道:“不过就来这玩了几天,便赶巧明白了周润堂要耍的花样。”
白瑞生低下头,一时没接话。
1
沪上九月,连日降雨的天难得放晴。
《江北晚报》的办公楼内,程岁岁半蹲在档案室,嘴上念叨着:“一刊、二刊、三刊……”
程岁岁的身后还搁置着几摞厚厚的旧刊,负责美术工作的黎应钦看不下去了。他拿眼镜布将那副圆框眼镜来回擦上了几遍后,叹气道:“岁岁啊,我看老周就是有意为难你,让你一人整理报社这些年来的旧刊,这哪弄得完呐。”
黎应钦瞄了眼墙上的挂钟,晌午已过,他正忧虑着该怎么劝说程岁岁搁下手中活当。不想,没等他再次开口,程岁岁便从书堆里站了起来,那身淡蓝的布衫上沾了不少灰尘。
“阿嚏——”程岁岁被粉尘弄得鼻子发痒,一个不留神便生生和人撞到一块去了,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身穿银灰长马褂的高个儿,对方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自己。
“唐……”黎应钦还未喊出第二字,那人便比了让他噤声的手势。
黎应钦正疑惑这唐遇今天又打的什么算盘,就见他忽然拿过程岁岁手上的那几本过刊翻了翻,对着其中一页读了起来:“大世界内设剧场、电影场、书场等各种设施……绸缎大减价,赠品促销不断……撰稿人为实习编辑,程岁岁。”
头顶的水晶吊灯投下明灭的光影,程岁岁的耳根子有些发烫。
“黎工,我先前跟周主编打过招呼了,今天找你们报社借一人来帮忙。”唐遇将那本过刊放到一旁的架子上,对黎应钦点头致意后,他便指着自己面前低着头的程岁岁说道,“我看,她正合适。”
程岁岁下意识地心中一悸,一抬头,视线刚好和唐遇微弯的眉眼撞到一块去了。
黎应钦当即放下手中的活当,他巴不得有这样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替程岁岁开脱,他凑到程岁岁面前小声耳语:“回头老周要问起来,我替你担着。那些旧刊是怎么也理不完的,你还不如趁着这当口把这事给推了。”
走出报社大门,程岁岁惊讶道:“霍霍,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遇淡淡地抬眼,盯着程岁岁,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变化的神情。倏地,他笑了一下,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人群,带有几分玩笑地回话:“这不是惦记着你,就来了。”
唐遇双手交叠在身后,他吹了声口哨,不过半分钟时间,一辆汽车很快停在了他们面前。
“去豫园戏院。”唐遇交代完去处后便阖上了双眼。
程岁岁还是头一回透过车窗打量街边,窗外的人事风景明明都是平日里看惯的,這会瞧起来却徒生了不少新鲜。
唐遇一偏过头就看到了程岁岁那对明澈如镜的眼珠子,他轻启双唇,声调柔软:“你刚刚是在干吗呢,手上还抱了那么多旧刊。”
一说起这事程岁岁就来气,她闷声回道:“别提了,那个沪上人家商贸行你听过吧?这不是,前几天我在报纸里提到了他们家的东西真假混买,他们的总管事唐遇,一看到这消息便委托底下的人找上门来了,直接要求我们下回登报道歉。我们的主编怪我做事不分轻重,他说,那唐遇的一句话就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卷铺盖走人。所以啊,他便罚我整理旧刊……学学前辈们都是怎么刊登新闻的。”
听完程岁岁吐出来的这一大段苦水,唐遇双手交叠,问她:“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有卖假货的?”
“就上个月,我收到了好几封举报信呢,落款人有沪上人家的员工,还有之前的顾客。有顾客还在信里说,可以拿货物出来比对。”程岁岁顿了顿,说,“这个唐遇真是个黑心商家。”
唐遇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对,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前方正在开车的助手白瑞生忍不住偷瞄了眼唐遇,看到他平静无波的脸庞,白瑞生愈发奇怪起来。搁往日里,要是有人说了唐遇的几句不是,早被他变着法儿戏弄回去了。
2
豫园戏院大门前的青瓷瓶里插了几枝富贵竹,围墙内更是栽了不少常青植物,弧形露台边摆满了桂花和茉莉。透过宽敞的过道望去,戏台子上灯光,亮得叫人心慌。
一旁紧闭的侧门被人打开,走出来一个才化了半妆的窈窕女子,程岁岁认出那人是名号响遍整个沪上的花旦——薛家媛。
跟在薛家媛身后的几位仆人哈着腰,正准备毕恭毕敬地向唐遇问好,他当即做了个手势将那些人遣散走。察觉到薛家媛探究的目光,唐遇只是浅淡地笑了起来,而后便踏进了屋内。
偌大的戏台上只站了薛家媛一人,台下的看客也只有唐遇和程岁岁两人。唐遇摆弄了几下那雾青色花瓶里龙须菊的花瓣,接着瞟了几眼台上的人,问程岁岁:“听得懂吗?”
程岁岁摇摇头,借着微暗的光亮,她可以看到唐遇那张干净的脸庞。唐遇拿起桌上那样式精美的糕点咬了一口,他的背后高高竖了一面雕工繁杂的屏风,衬得他整个人越发出挑:“听不懂不碍事,你只要回去写篇夸她的稿子就成。写好点,我过几天会来找你拿的,这就是我今天找你出来的差事,听明白了吗?”
“可是,我跟她并不相熟,更没接触过。我怕……我写不好,要不你找别人吧……”程岁岁犹豫片刻,小声回道。
唐遇的手指轻勾起程岁岁的下颌,窥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他装作没看到,修长的指尖一路往她的脸颊抚去,动作轻而慢,他一字一句地缓缓道:“我可不是在跟你打商量,在我这,可没有拒绝这个词儿。”
厅堂内辉煌的灯光倏然亮起,唐遇站起身鼓起了掌,他的眼底漾着深深的笑意。地面的射灯从两侧斜射在红色的丝绒幕布上,这样闪烁的光芒让程岁岁愈发忐忑。好半晌后,她才喏喏回道:“知道了。”
直到回到办公楼,程岁岁的脑袋里仍回响着方才在戏院那位霍霍说过的话。她抓了几下头发,从案几上一抬头,就看到了含笑的黎应钦。
黎应钦瞧了几眼程岁岁,从她那头乱得跟鸟窝似的头发打量到她嘴角两侧的梨涡,又听了几句程岁岁交代的前因后果,他只说了句:“奇怪,他怎么不把名字告诉你……”
剩下半句,黎应钦没说出来——唐遇对薛家媛并无好感,更不爱看戏。要按往常,请他去戏院里走一趟还得费上半天的工夫,更别提什么主动请人写稿夸薛家媛的事了。
疑惑的不止黎应钦一人,还包括送唐遇回家的白瑞生,要不是自己整日都跟着唐遇,他都快怀疑他是被人给逼迫了。
等白瑞生把车停稳,正预备开口,唐遇便率先说道:“瑞生,父亲把家业交付到我手上时叮嘱我,一个人,这辈子专心做好一件事就够了。可我现在好像背道而驰了,还惹出了不少是非。”
唐遇说完这话后便走出了车厢,看着他挺直脊背,落寞前去的步伐,白瑞生想起了他幼年时在大院里玩闹的那段光阴,那或许是他最自在的一段时光了。而自己,也已经好些年没看到他露出那样快活的笑容了。
3
“懒虫,醒醒。”唐遇轻叩了几下程岁岁的办公桌。
程岁岁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想装作不认识他。不承想,面前的人却先发制人地问道:“稿子呢?”
“还……还没写。”程岁岁回应道,声音听着有些心虚。
早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唐遇放下半挽起的袖子,对上程岁岁那如小鹿般灵动的双眼,他状似无意道:“你不是想打听那个唐遇的底细吗,那就跟我走吧,保证让让你大有收获。”
程岁岁早前便听人说沪上有名的商行都会加入商会,沪上人家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这商会在淮海路那块,平日里不接待外客,只对内部人士开放。
从前程岁岁只匆匆路过商会门外,有时她想在原地逗留片刻,打探一下里面的情况,很快便会被门口执岗的士兵给轰走。
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通过这位叫“霍霍”的怪人走进这里,从八仙桌打量到墙面上的挂画,再到拐角摆放的瓷瓶,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发问:“喂,你到底是谁?这地儿可不是随随便便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唐遇意味深长地朝她望去,他忽然凑近,模样里带着些许认真:“我若说我就是那唐遇,你信吗?”
程岁岁自然不信,她正准备说些什么嘲讽话,前方的客厅里便传来了阵阵笑声。有个年青的仆人招呼他们进去,前方的几把红木椅上早已坐满了人。也不知道是谁做东,一伙人就这么闲聊了起来,也不管和彼此是否相熟,总之,能搭上话的便都是交好的。
在这样喋喋不休的谈笑声里,程岁岁和唐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恰好这时又走进来几个人,程岁岁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方抱着胡琴的薛家媛。墨绿色旗袍,黑发簪鬓,红唇雅妆,不得不说,这样的薛家媛是极美的,程岁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唐遇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锁在桌上的那个六色糖盒上,直到前方热场的侍人敲了几下锣,他才懒懒地抬起眼皮。
薛家媛在一张皮垫圆垫上坐了下來,她先是拨弄了几下琴弦,在她修长手指的舞动下,清脆的咿呀声很快便传了出来。
一段流畅圆溜的唱词跟着传来,配上薛家媛起承转合拿捏妥当的奏琴技艺,围坐欣赏的不少人接连拍手叫好,客人们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薛家媛的目光盯着唐遇的方向看,她微微颔首道:“献丑了。”
这般场面程岁岁还是头一遭见到,唐遇却是见怪不怪地倦起身子。看到一缕碎发在程岁岁的耳边垂下,他正准备抬手撩起,程岁岁便下意识地躲开:“那稿子我知道怎么写了,你再给我半天时间,我保证最迟在明天登上晚报。”
他们跟着那伙人去了商会正厅,也不知那薛家媛在今天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程岁岁看到那个穿着华贵的会长夫人正同她小声攀谈着。
等客人们都往露台外走去时,唐遇仍旧兴致缺缺,他专心打量起整个商会摆设的装饰品,程岁岁虽说不懂行,但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其中几个被冠上了“珍稀品”的玩意。她指向木柜上的一个白玉盘子,正欲開口,只因她的一个转身,后方便忽地传来了道清脆的落地声。
程岁岁慌乱回头,她看到了满地的碎瓷片。
外面的人循声走进,当头的商会会长看到那些碎瓷片很快变了脸色,他愠怒骂道:“哪来的野丫头?今天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么赔钱,要么就准备吃官司吧!”
程岁岁被吓得浑身打战,周围人一脸看笑话的模样,她算是明白了“流年不利”这词所谓何意。
唐遇将不知所措的程岁岁带到了怀里,目光桀骜冰冷,口气却是笑嘻嘻的:“不就是弄掉了一个瓷瓶,至于弄那么大动静吗?再说了,碎碎平安。”
程岁岁的心跳愈发加快起来,泪珠就这么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了下来。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4
程岁岁浑浑噩噩地走出商会,就在几分钟前霍霍对她说:“一切有我担着,你只管回去写稿子就行。”
程岁岁不知道霍霍能否处理好她惹出的祸,但她知道自己如果留下,那局面也不会好上几分,指不定还会更糟糕。
“怎么,唐遇就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了?”
程岁岁一抬头,就看到薛家媛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心下一突,忐忑地问:“唐遇?”
“你不会不知道他就是沪上人家商行的那位唐遇吧?”薛家媛试探道。
听闻这话,程岁岁满脸惊愕,她才发现自己这些天来都被那人耍得团团转。她的脸上一片黯然,紧接着她拦下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仓皇逃离了。
黎应钦一进门就看到了半趴在桌沿边魂不守舍的程岁岁,他走近,将她手边的那张纸页抽去,一看才发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遇”字。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是谁了?”程岁岁质问道。
黎应钦点头,程岁岁当即将那张纸页撕碎,“你明知道我就是因为他才挨了罚的……”
还未等程岁岁将后半句话说出,周润堂便走了出来,厉声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便给人家的商行定了莫须有的罪名,这事本身错就在你。虽说凡事讲究证据,但也得求证。得亏你这次还算幸运,人家肯放你一马,给了你博佳人一笑的机会。”
程岁岁噤声了,主编说得不无道理,听到“佳人”二字,她当即想起薛家媛一颦一笑的神态,心口越发堵了。
自从那天过去后,唐遇便没再来找程岁岁,那篇赞美薛家媛的稿子以及前些日子和唐遇在一起的时光,仿佛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捉弄人的玩笑。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一个半月,在程岁岁几乎快要忘记唐遇这人时,他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天的夜色和往日一样月明星稀,黄浦江边的冷风将不少行人的衣角吹起,欢歌笙舞的声音如同一团火焰将十里洋场衬得朦胧起来。
唐遇坐在车里,目光紧紧锁着程岁岁所在的方向。他吩咐白瑞生跟随在她身后,汽车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缓缓开了一段路,看到从拐角跑出来的黎应钦,他顿时转变了主意,让白瑞生打开车灯,两盏大灯就这样照到了前方两人的脸上。
程岁岁拿手臂挡住了大半张脸,她还未回过神来,就看到了唐遇细长的双目正盯着自己。站在纷飞细尘光源前的唐遇,眼里也充斥着锐利的光芒,程岁岁生怕自己下一刹那便会被吞噬了。
“上车。”唐遇摘下手套,对程岁岁命令道。
这样的唐遇,仿佛变了个人。或许这才是他原本的面孔。
5
车子一路弯弯绕绕地行驶着,就在程岁岁快要失了耐心时,白瑞生才将汽车停在了沪上人家商贸行门口。
店铺的大门此刻紧闭着,唐遇瞅了程岁岁一眼,当着她的面掏出钥匙串,用最长的那把插进锁孔来回转动了几圈后,大门应声打开。正厅里的商品东一堆西一堆的,犹如锦簇花团。唐遇带着她转悠了几圈后,转过身对她说:“你可看清楚了,我这儿有哪件商品是假的?”
水晶灯的亮光映在他干净的脸上,程岁岁一抬头便看到了他高挺的鼻梁,对上他剔透的目光。程岁岁往后退了一步,底气不足道:“我……我哪知道啊,指不定你是临时将赝品换成了真货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唐遇压抑的注视下,程岁岁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声,瞥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唐遇不由得气笑了。
灯光下,唐遇飞扬的眉毛被照得莹亮,他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把枣糕,放到程岁岁手心里。他又替程岁岁整理了下凌乱的发梢,这么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程岁岁怔神了好一会儿。
小吃棚外的冷风不断刮过,说书老头儿的摊位边上仍围了不少听客,唐遇跟在几个从别处来的帮工伙计后头付了钱,很快端来了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面。
“没想到你还会来这种地方吃东西,真看不出来。”
唐遇似笑非笑地望着程岁岁,他挑眉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去锦江饭店还是和平饭店吃山珍海味?”
唐遇咬了口馄饨,接着对程岁岁说:“吃了这顿饭后,咱们从前的种种就一笔勾销吧。”
好半晌后,唐遇抬头,对上程岁岁静静凝视他的目光。
“怎么,还是说要在晚报上登上一则‘唐遇在此向程岁岁致歉,不该糊弄她的道歉信?”唐遇随口说道。
后半夜的气温低了不少,白瑞生早前便被唐遇遣回去了。等唐遇和程岁岁往回走时,天空中竟飘起了雪,程岁岁有些激动地叫出声来,她伸出手试图接住雪片,嘴里不断地嚷着:“下雪了,下雪了——”
若她在此刻回头,就会看到唐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双唇间藏着无边的笑。
临分别前,唐遇叫住了程岁岁,他将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到程岁岁肩上,柔声道:“岁岁,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只会是你认识的这个唐遇。”
程岁岁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那你是好人吗?”
唐遇认真看了她一会,才开口:“我是。”
他又补充道:“不管是作为唐遇,抑或是,霍霍。”
“我相信你。”程岁岁的声音很小,和飘落的雪花一样轻薄,却又带着真实的肯定。
“出来吧——”待程岁岁走远后,唐遇对着藏在角落里的人冷声喊道,他很快收敛起眼底的温情。
薛家媛从角落里走出,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绒面旗袍,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柔柔地说道:“真看不出来冷清的唐遇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地飘落着,在这沪上深夜的街头里只剩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唐遇和薛家媛对看了一眼,都剥去了伪装。
薛家媛将一个牛皮文件袋递给唐遇:“你就不怕这事东窗事发?”
“你要的,不管是金银首饰还是商贸行,我都会允诺你。”唐遇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程岁岁可就那么好?好到让你屈服于和周润堂那伙人,好到可以让你……不惜放弃整个沪上人家吗?”薛家媛对着唐遇宽厚的背影喊道。
唐遇回过头,淡静的侧颊上更添了不少柔色,他朝薛家媛微微一笑:“在这沪上有无数个商贸行,可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程岁岁。”
唐遇的声音很轻,然而语气却很温和,也很笃定。
6
唐遇没想到,程岁岁还真的在晚报的澄清版面登了以他自己口吻写出的道歉信。白瑞生透过后视镜看唐遇将那份报纸捏皱后又抚平,自己跟了唐遇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就在这时,唐遇忽然喊了一句:“停车。”
白瑞生顺着唐遇的目光看去,黎应钦和那个叫程岁岁的小姑娘不知正在交谈些什么。
车窗降下,唐遇看到黎应钦学程岁岁鼓起腮帮子的样子。从他的方向看去,程岁岁穿着不合身的棉外套,灯光将她的眉眼衬得温柔无比,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更是跟他在一块时不曾露出过的。
车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跟了程岁岁和黎应钦一段路,直到看到他们走进了商会。站在门口的周润堂许是等得久了,他看到程岁岁不掩脾气地骂道:“就等你们了,公馆的窦夫人都快把我赶走了。”
白瑞生忐忑问道:“唐遇,我们现在……”
“走吧。”良久后,唐遇才哑声开口。
车子很快驶向大道,那份晚报随着车窗外的冷风就这么飞走了,在这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如同一只找不到归宿的蝴蝶。
程岁岁失业了。准确来说,是整个《江北晚报》的工作人员都失业了。这栋办公楼在一夜间易主,楼里所有的职员们便跟着遣散。面对这样的变动,周润堂并不意外,他早已铺好后路。让他讶异的是,他没想到唐遇这么快便出手了,按他的估算,唐遇至少也要等年后才开始行动。
黎应钦将桌上的钢笔和便笺装进纸箱里。他瞄了眼程岁岁,就在几分钟前,收购方是唐遇的消息传遍了整栋办公楼,他问她:“到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程岁岁点点头。
那天晚上黎应钦告诉程岁岁:“那唐遇,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程岁岁鼓起腮,同黎应钦争论了一番。提起唐遇,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她仰着头对黎应钦说:“但在我这里,他就是最好最好的。”
他做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他的用意。程岁岁心想。
“岁岁,你可真是个傻姑娘。”黎应钦朝某一处看去,对着身旁的人喃喃道。
他正对着对面的珠宝铺子,程岁岁探出头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唐遇。
程岁岁当即跑下楼去,她想找唐遇问个明白,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家珠宝店,她的目光同他对视,唐遇那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锐光。
“阿遇,你说哪个好看?”薛家媛手里拿着两个戒指,这一幕犹同一盆冷水,一下子便浇到了程岁岁脸上。
“你来做什么?”唐遇冷淡问道。
“程岁岁,你真傻。”黎应钦的话在她耳边回荡。她不吭一声她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出去。珠宝店的大门被她合拢,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薛家媛摘下手上的戒指,挑眉道:“我演得还行吧?”
不理会薛家媛的问话,唐遇走到珠宝店的窗台边,看着程岁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的身影,她的发上肩上都覆满了白雪。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她逐渐远去。他的耳边呼啸着风声,心像是空了一处,而他却无能为力。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痴迷,喜欢到束手无策。
7
白瑞生找到程岁岁时,她正在将招工广告里合适的工作记下来,眼下对口的工作少,她不得不把要求一降再降。
“岁岁姑娘。”
看到白瑞生,程岁岁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瑞生坐到一旁的空位上,他先是从唐遇小时候开始讲起,一路讲到他掌持沪上人家时的趣事儿,说着说着,他便自嘲起来:“我跟在唐遇身边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帮不了他分毫。”
程岁岁眼皮子跳了跳,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沪上人家从未售假,生意人讲究一个‘诚字。若真要有人写信,这事早传到你们主编哪儿了,你可有想过那些小道消息又怎么会被你知道呢?”
“那薛家媛……”
“你们周主编的夫人姓‘薛,他们的女儿随夫人姓。”白瑞生提醒她。
“他差你写那篇文章不过是为了转移视线。”白瑞生将一个纸包丢到程岁岁面前,“剩下的,我想你该会明白的。”
程岁岁打开纸包,里面放著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当即拦了辆黄包车,往沪上人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沪上人家正门的柜子前放了好几幅字画,程岁岁走近看,画上的人都是自己,配的文字始终是那句:岁岁今朝。
薛家媛在这时走了进来,她拿起一张画和程岁岁比对了下,接着便笑了起来:“我猜,他一定注意过你很多次。在明处看,在暗处看,恨不得眼里装得全是你。你可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薛家媛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我父亲那伙人觊觎他的家业,他们处心积虑地想让他身败名裂。因为你,那个碎了的瓷盘被他高价买走了。我先前对他提出和我在一起的对策,他拒绝了。可,最后让他答应的,却是因为你。他央求我陪他演一出戏,我猜那是他第一次求人,也是因为你。我从前演过无数场戏,台上的搭档换了一拨又一拨,入了戏的人,眼里便都是对方。但他没有,就连到最后,他的眼中还是只有你一人。
“他买下整栋办公大楼,不过是因为你从前无心说过的一句话。那天夜里,所有人来同他对质,临别前他记挂的仍是你。商贸行所有的人都说,唐遇为了一个外人,连家业都不要了,你猜他怎么说?
“他把对我说的那句话搬了出来,在这沪上有无数个商贸行,可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程岁岁。”
程岁岁听得笑了起来,她笑得很欢乐,笑着笑着她便将头埋了起来,眼里满是泪水。
“你在哭什么呢?”
听到这喑哑的声音,程岁岁犹在梦中,望了眼四周,薛家媛不知在何时已经离去了。她不确定地喊道:“唐……遇?
“他们都说你把沪上人家卖了,还、还被那些人带走了……”
唐遇盯着程岁岁红肿的双眼,眼里的那种狂热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轻捏程岁岁的鼻尖:“是卖了。以后这里正式更名为‘岁岁今朝,商贸行的主人叫程岁岁。”
唐遇又补充道:“钥匙也交给你了,好好看管着。”
程岁岁并不懂这个中原因,她只知道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想要用一辈子去相守的。
在唐遇没有告诉程岁岁的事情里,还包括,从他在北平和她走街串巷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便一笔一画地刻下了她的名字。
所谓的相守一生,不过是,在所有的浮华世事里只想和你天长地久。
岁岁今朝,与君同。
编辑/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