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这篇文章中,历史学者金雁回忆了20世纪60年代—70年代间的“穿衣”往事。在她的童年和青春期,“袜楦子”“布票”“供销社”“的确良”是再常见不过的名词,而对于如今常“剁手”的年轻人来说,它们却分外陌生。]
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短缺经济时代,居民穿戴所需的纺织品供应极其贫乏,棉花制品是最主要的来源,且供小于求的局面一直无法得到改善。国家以发放票证、定量供应来限制需求,试图保障供需平衡。对那些不产棉的省份来说,每人每年一丈二的布票就是全部的可支配用量,不用细算,捉襟见肘的状况可想而知。
棉花制品的好处是吸汗、抗静电、手感舒适、透气性好,但牢固性差实在是无法弥补的一大缺憾。平常人家每年冬天缝制的新棉衣,到了春天掏出棉花洗一水,作为夹衣穿到五月份,再扯去里子当作单衣,如此能撑到缝新棉衣的时候就不错了,换作淘气的男孩子,这一身衣服早烂成梭梭布条了。我们都处在长身体的年龄,棉布衣物显得格外“不禁穿”。
我因为跳猴皮筋和打乒乓球,再加上拾柴火做饭,活动量比较大,一年穿破两条裤子、四双带襻的黑条绒鞋和一双球鞋是常有的事,以至于妈妈赌气地说,一定要给我打一双“铁鞋”才行。至于穿露脚指头的袜子更是“比常态还常态”。很多人家都有一种叫“袜楦子”的东西,是一个木制的脚型,补袜子的时候套进去,便于缝补。
那时我们判断棉布质量的标准只凭一条,就是“结实”程度,基本上没有“美观”的空间,从来都是“实用压倒审美”。况且1949年以后新的审美取向是臃肿而没有腰身的“延安化”,膝盖和肩膀上带补丁被认为是艰苦朴素以及向劳动人民看齐的“双美”体现。最夸张的时候,我的一条裤子上打了十多个补丁。当时在洗得發白的裤子膝盖部位打一对补丁的时髦程度,不亚于现在的破洞牛仔裤。为了提高耐穿度,在新衣服上提前打补丁也是常有的事。
记得1967年我13岁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大多数只有一条裤子,我稍微好一些,也不过是枕头旁多一条换洗的而已。有一次同院的一个姑娘想到池塘里洗裤子,找我借裤子穿,等她自己的晾干了再还给我。在要好的同性朋友中借穿和换穿衣服是常有的事,但是那天就在我刚脱下裤子,只穿着勉强能遮住臀部的破烂小裤衩,正准备把裤子递给等在门口的小伙伴时,就听到她大喊:“裤子,裤子,快穿上!”我在屋里不耐烦地回答:“催什么,这就给你。”
这时只见我十分仰慕的一位高中大哥哥突然推门而入,看见我的狼狈样,他也愣了一下,随后尴尬离去。我们几个小伙伴笑成一团,借裤子的小姑娘还埋怨我说:“提醒你了,叫你赶快穿上。”我说:“我在屋里哪知道,以为是你在催我,等得着急了呢!”以至于后来我看到那位兄长都会脸红。
很多年以后,他还曾为此解释,说当时有事情来向我父亲请教,从外面进来因为室内光线暗,他什么也没看到。我忙摆手说,别解释了,越描越黑,都是因为“借裤子”才闹得这么窘。这件小事足以说明,虽然那时我们还不至于落魄到衣不蔽体的地步,但“布荒”是仅次于“粮荒”的现象。人们会想尽一切方法延长衣服的使用寿命,或者另辟蹊径寻找解决办法。
那时候添置一床被子是一家人的大事,因为被里被面需要用掉两丈四尺布,也就意味着两个人一年没有新衣服穿。我们插队的生产队里,一般人只在娶媳妇的时候才添置新被子。稍富裕一点的人家盖的“毛毡”,是用杠子碾压羊毛而成的毯状物,盖在身上就像钻到一个羊毛桶里,虽然挡风,但是一点也不柔软服帖。穷一些的人家只能靠烧炕取暖,所谓“身下像火炉,身上凉飕飕”,唯一的办法就是像烙煎饼一样,烙熟了这面再反过来烙那一面。
我到上初中的时候,盖的还是小学时候的被子。因为被子太短,常常盖了上面盖不了下面。冬天的时候,我总是用皮带把被子下面扎紧,以防一蹬腿脚丫子露出来。后来母亲下狠心,花费相当于大学毕业生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条毛毯。(很长一段时期,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和毛毯同步涨价,我们那里戏称大学毕业生是一年可以挣十二条毯子的“毛毯人”)
这条毛毯一直跟着我走南闯北,夏天垫在下面防潮,冬天盖在上面御寒。结婚以后因为住房条件局促,学校从教工宿舍里分给我们一个15平方米的单间,我和孩子、小保姆住了,就没有我先生的地方,他只好借住在学生宿舍厕所旁一间潮湿无比的杂物间里。一天中午吃饭时,他把毛毯晾晒在宿舍外的铁丝上,等吃完饭回来,毛毯已不见踪影。我不甘心地在校园里找了半天也未果。
由于凡是沾“棉”的衣物,比如棉背心、秋裤等都要收取一定的布票,那半寸长短的小纸片就格外珍贵,全都由妈妈夹在存折里小心使用。有一次因为售货员粗心,多收了她二尺布票,她心痛得一夜辗转反侧自我责备。如果碰到布票减半的棉绸之类物品,大家就会争相转告,排长队购买。有些物品虽不一定要布票,但也要凭购物本购买,比如缝被子的棉线、袜子、洗脸毛巾等。
由于需求程度不同,这方面还是很有“潜力”可挖的。比如有人会反复使用缝被子的棉线;男孩子洗脸基本不用毛巾,于是有些人家就把几条毛巾拼起来当毛巾被用;或者搜罗几个购物本,把几家人的棉线供应集中染色以后编织成线衣。我就曾经按照《冯秋萍编织大全》上的花样,用白棉线给家人各织了一件线背心。
也有些人会偷偷摸摸把节省下来的布票拿到“黑市”上卖掉,用来换取其他紧需物品。倒卖布票,在当时属于“投机倒把罪”和“破坏票证管制罪”,如果被“纠察”抓住是要被办“学习班”或者判刑的,但是票证的地下交易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中国被誉为“丝绸之国”,除了棉之外,丝、毛、麻类用品的历史也很久远。但是由于受地域环境的限制和“以粮为纲”的政策导向,这些产品产量少、价格贵而无法大批量供应。丝绸的牢固程度比棉布更差,且轻薄、不易上色,历来被视为“资产阶级和剥削阶级”的衣料,无法进入平常百姓人家。只有像我姥姥那样早年“富贵过”、家里又是从事纺织行业的人,才能分辨出“绫、罗、绢、绸”各有什么不同织法。
毛纺织品的牢固性要强许多,可是价格昂贵且需凭工业券供应,在计划经济时代也属于“奢侈”用品,一般人家很少穿着。毛料衣服还有一个缺点是容易遭虫蛀,所以但凡喜庆节日里,大人们翻出的压箱底的毛料衣服上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卫生球味。1964年母亲花费120张工业券和150元的“巨款”,为父亲缝制了一身毛华达呢制服,这是我们全家积攒了两年的成果,为的是将布票省下来。
那时候,大家的穿着都是一样的“蓝蚂蚁”,小姑娘顶多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绳”扎辫子,来体现一下“色彩”。有段时间流行起“一尺布翻花样”,即一尺布可以做书包、裤衩、胸衣、假领子。处于豆蔻年华“想美”的我们都很想实践一下,软磨硬泡从大人那里讨来一尺布票,买来花花绿绿的布开始制作。别人做的书包、裤衩都很成功,唯独我做的胸衣,腋下和前胸的“弧度”裁剪不好,再加上我不懂得贴边另裁的道理,成品皱巴巴的,穿上比不穿更难受。
于是我不停地试不停地改,越做越丑,不伦不类地挂在肚脐上面,既不像背心又不像胸罩,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改到最后,剪碎的布片片只能用来做沙包和给洋娃娃做衣服了。这可以算是我第一次失败的DIY。后来我还做过假领子,也不是很成功。也许我选择的恰好是衣服的两个难点部位。
20世纪60年代已经开始有合成纤维制品供应,因为下垂感显著,俗称“抖抖料子布”,虽不要布票,但是价格比棉布高。街上的孩子们都知道“穿着抖抖布,一定是大干部”。70年代初,我们所在的县城商业门市部第一次有的确良女衬衣到货,一共有三种颜色:粉红、豆绿和浅灰。这种不要布票的新品种衣服色彩艳丽、挺括平整,据说又薄又耐穿,不用烫,不褪色,容易洗,干得快,不走样。因为价格比普通的平纹布高两倍,所以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但妈妈仍然决定“不惜血本”给我买一件,最后我选中了豆绿色,也算开一时“洋气”之先。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比女伴们多一件的确良衬衫,虽然有“不艰苦朴素”“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之嫌,心里仍然美美的。有时候在井边遇到挑水的小孩,他们会故意把水洒到我身上,然后大喊“的确凉”,以讥讽我的穿着与大家不同。住在天津的姥姥有时也会寄一两件式样别致的成衣来,在小县城里穿出来显得既另类又新颖,很是扎眼。
1972年我参加工作,被分配到离县城四十里的基层供销社工作。供销社原本是20世纪50年代初农村推行三大合作运动—— 生产合作、供销合作、信用合作的产物,在计划经济统购统销年代,为了卡死流通环节,便把原来民间自发的结社购销变成了官方商业系统的衍生品。我们所在的供销社是该县西南唯一的商业网点,负责农副产品的统购和农资产品及日常生活用品的统销,等于是县商业局的分支,早已没有了任何“合作”的成分,完全处于垄断地位,相当于“盐铁官营”。任何个人不得经商,百姓之间任何的物资交流都属于违法。
我先是被分到鞋帽组,后来被委以重任,“荣升”到布匹组。布匹组是整个综合门市部里最重要的组,其余四个组是食品、百货、鞋帽、针织。最重要是因为棉布的核价单位都是计算到“厘”,比如白棉布0.285元(1949年以来,所谓“两白一黑”价格一直保持稳定。“两白”即白布,单价0.285元;白面,单价0.19元)、斜纹布0.425元、卡其布0.465元,不像其他物品都是取整到“分”,所以不上算盘,仅心算容易出错,业务要求要高一点。二来布匹组多一道收取布票的手续,零售也就罢了,盘点起来格外麻烦。三是到货的布匹伸缩性差距很大,有的布匹包含了“整匹零卖”的损耗在里面,有的则卡得很死,整匹丈量刚好,零卖起来就会有“短缺”。
刚刚经历过“一打三反”运动,商业局是众矢之的,因贪污罪自杀的人有很多,所以布匹组对人员的要求比其他组要高些:体力要好,搬运成捆的布匹是个力气活;脑子要好,算账正确;还要嘴巴快,布匹组是个经常吵架的地方,没有点据理力争的能力还真不行。
我在供销社的那两年,是十天一大集、五天一小集。人们手中的货币和物资交流只集中于这一处地点,所以逢集的拥挤就可想而知了。早上九点钟开门,七点钟就有人等在门口,柜台都要被擠垮了,不要说喝口水,中午饭都要等到下午三点钟以后才能胡乱扒拉几口。有一次我的小辫散了都没工夫绑,就一直散着到下班,头发上还沾了很多棉絮,大家都说像鬼一样。我们用的一米长的尺子前面安了一个小刀片,丈量完以后在布上划一个小口,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卡住布,然后用力展开双臂即可将布撕开。但有时候速度快,卡在手指缝当中的布丝会把手掌划一道很深的口子。一个逢集日里我要做成百上千个扯布动作,到了晚上胳膊酸得连碗都端不住。
体力活都是小事,算账绝对不能忙中出错。我们那时候兴“唱账”,就是每一笔交易都要大声说出来。比如“0.465的卡其6尺,2.79元。当面点清,出门概不负责!”一般来讲,我算账出错的概率不高,来找后账的大都是尺寸问题。如前所述,一尺布票都能使我母亲夜不能寐,可见由于供应短缺严重,尺寸问题有多么重要。
有一年到了一批类似军用的卡其布,颜色质地与军装相仿。军装是当时最时髦的服装,能有一件仿军装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所以那批布卖得别提多火爆了。但这批到货可能因为是“战备库存布”,没有零售消耗余头,因此整批布正常零售下来会有大约2米—3米的缺口。“一打三反”的余波使我们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害怕落个“账目不清”的罪名,我只能紧紧卡住尺子卖。棉布有伸缩性,一米布拉直和平铺之间大约会有1寸—1.5寸的差距,而恰好这批布的“缩水率”又比较高,结果十人当中差不多有六七人来找后账,说我没有给够尺寸。
我向每一个人反复陈述其中的缘由。由于我说话语速快、分贝高,又占一点理,说白了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垄断”带来的“底气”,没有一个人能“吵”过我,于是便赢得了一张利嘴如同“麻链子”(搓麻线用具,意为“转得快”)的称号。
有的人甚至找到领导,社领导特意到门市部过问此事。我把所剩布匹摊在柜台上,全部丈量一遍让领导看,不这么卖,损耗的短缺算谁的?领导和业务员商量了一下,特批给我一些“损耗量”,同时批评我态度不好,应该事先向人们说明“缩水率”,建议预留出一点“放量”。好在这批布很快就售罄了。有一日我碰到镇上的裁缝,他对我说:你卖的这批布,最后高兴了学生娃。一问才知,原来大人购来想给自己做衣服,结果由于寸头紧,加上缩水,都改给孩子们做了。
为了腾出棉花用地,增加种粮的土地面积,20世纪70年代开始,中国大量进口化纤生产设备。很快,不要布票的“的卡”“涤纶”之类化纤纺织品种类多了起来,引发了人们在“穿衣”上的革命。1974年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去兰州大学学习俄语之后,还回过一趟原来的供销社,棉布的紧俏状态已有所缓解,成衣制品也开始多了起来。1978年以后农村市场开放,1985年继之取消统购统销,票证的作用也就寿终正寝了。
商业局和供销社的垄断局面一去不复返了。供销社成为鸡肋,面临着三个不承认:农民不承认它是“合伙人”组织,说“合作社不合作,联合社不联合”;政府不承认它是国有企业,命其自负盈亏;供销社职工也不承认自己是群众性经济组织,觉得国家任其自生自灭。用我们那里职工的话说,就是“用着了搂到怀里,用不着了推到崖里”。脑子活泛点的,赶紧自谋出路。供销社原来的同事有的自己出来“单干”,上广州下江南到处批发组织货源回来销售,我笑称她是“一个人的供销社”。她对我说,供销社虽然还存在,但是已经被彻底边缘化,“吃皇粮、只此一家”的买卖再也没有了。
现在人们的穿着已经越来越向着个性化、多样化发展,网购更是不受地域和付款方式的限制。对那些买衣服买到要“剁手”的年轻人来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听着就像天方夜谭一般了。
(选自《雁过留声—— 我的青葱岁月》/金雁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202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