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我相信,我将永远相信,人生虽是到处充满了黑暗,但是在这黑暗的中间,时时有一点点光明在闪耀着……(我)将认真地开始做一个无私的光明的找求者了。”
这段话摘自我党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张闻天1925年所写的抒情小说《飘零的黄叶》。那一年,25岁的张闻天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写下这本小说,以此明志。他称,自己将“冲到人生的战场”,“创造人生的真意义”。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闻天果真这样做了。张闻天曾任党中央总书記、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政治局候补委员,但无论身居高位,还是身处逆境,他总是坚守着“真理在谁手里,就跟谁走”的人生信条。张闻天一生中经历过两次重大转折:1935年遵义会议,他慷慨激昂,大力支持毛泽东领导红军,并被选为党中央总书记,主持中央日常工作。1959年的庐山会议,他直言“大跃进”以来“左”的错误,被错误地定为“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反党集团”成员,从此离开政治舞台。1976年7月1日,76岁的张闻天含冤病逝。1979年,中共中央对其冤案予以平反昭雪。
张闻天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晚年是在何种心境下度过的?他是如何教育子女的?记者走访了张闻天的外孙女张秀君,听她讲述了外公张闻天的那些事。
张秀君的家位于上海虹口区江湾镇,两间小卧室,一个门厅,不大的房子收拾得整齐干净。张秀君今年(2017年)65岁,退休前是上海市杨浦区某中学的一名普通教师,儿时跟随外公张闻天生活多年,也是张闻天晚年生活的见证人之一。
“外公要我们做个普通人,所以我们家人都很平常。”张秀君热情地给记者端来茶水,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摞资料,包括老照片、亲历者口述书稿、历史文献片,等等。她说,自己对外公的认识,也是这样一点点丰富起来的。
1900年,张闻天出生在江苏省南汇县(现属于上海浦东新区)一个殷实的农户家庭。18岁时,张闻天在父母的包办下与当地一名善良勤劳的女子卫月莲成亲。张秀君曾听外公说过,外婆“是新旧过渡时代的牺牲者”。“婚后不久,外公回到南京继续求学并积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东渡日本,又远赴美国。回国后,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文学创作上。1925年,他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卫月莲先后为张闻天生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张维英和二女儿张引娣。张秀君的母亲就是张维英。张闻天离乡时,张维英只有3岁。张秀君说:“母亲对外公曾有过不理解,特别是1934年之后,外公成了共产党领导人,被国民党悬赏通缉。外婆在村里被叫做‘共匪婆,母女三人经常四处逃难,甚至几天几夜躲在芦苇荡里不敢出来,受尽磨难。”
张闻天入党后,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他在日、美留过学,懂日语,能用英语演讲,俄语水平也很高,这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留学生中简直是凤毛麟角。张闻天和王稼祥等人随后被选入苏联最高理论学府—— 红色教授学院深造。张闻天沉着、儒雅、有学识,很快获得“红色教授”的美誉。
1931年,张闻天回国后进入中共中央领导层,曾在宣传教育方面犯过“左”的错误,但他在实践中不断修正自己,很快成为一名成熟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红军长征开始后,张闻天作为地位仅次于博古的党中央常委,转而支持毛泽东的正确主张,坚决同错误军事路线作斗争,促成了1935年遵义会议的召开。
毛泽东曾不止一次赞叹“洛甫(张闻天笔名)这个同志是不争权的”,还称他为“开明君主”。张秀君说:“外公被推为总书记后,非常谦虚,再三推辞,拖了20多天,后来由中央常委作出决定,这才挑起这副担子,他当时当总书记是得到大家拥护的。”
在革命的征程中,张闻天结识了同样留学莫斯科,在瑞金担任少共中央局巡视员的刘英。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张闻天和刘英结了婚。张秀君听刘英外婆说:外公从年轻时就酷爱读书,喜欢思考,他戴着眼镜,不苟言笑,常在思考问题,从外表看完全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学者。
新中国成立后,1953年,担任外交部副部长的张闻天到上海考察,在离别近30年后,又一次见到了女儿张维英。“那时母亲已经结婚,带着我们来到上海大厦见外公。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他个子高高的,很精神,有学者风度。他们聊了很久,临别时,母亲希望外公能给自己介绍份工作,只为有个固定收入。没想到外公说:‘你在乡下种地挺好,还是继续种地吧。外公身居高位,却从不给子女谋任何方便。”
1955年,张闻天为了减轻女儿的经济负担,将外孙女接到北京读书。那年张秀君9岁,被送到北京景山后街外公的住所。“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外公送我就读北京军区八一学校,我当时住校,每周回来一次。我们有时一起去看电影和话剧,外公是音乐爱好者,喜欢听交响乐,爱去剧院看演出。”
在张秀君记忆中,外公从未刻意要求过她的学业。“小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扫街》,后来被刊载了,外公异常兴奋。他奖励我们的方式就是买书,他自己也爱看书,每周要去王府井新华书店。”张秀君在外公身边开了眼界,见到了很多政界要人,还登上过天安门城楼,亲眼见过毛主席。“城楼上有舞会,大家都争着和毛主席跳舞,很热闹。”
然而,张秀君和外公在一起的愉快生活十分短暂。1959年夏,庐山会议召开。会上大家讨论认为,“大跃进”以来成绩很大,前途光明。而彭德怀觉得问题并没有谈妥,上书给毛主席。张秀君说:“当时气氛已经很紧张了,然而外公又在会上作了8000字的发言,支持彭德怀的观点。”
刘英曾在回忆录中写道:7月20日,张闻天接到毛泽东秘书田家英的电话。田家英等同志出于关心,劝他如果发言,有些问题就别讲了。不久,胡乔木也来电话,劝他还是少说为好。然而,7月21日下午,张闻天在庐山会议华东组发言,总共讲了3个小时,涉及13个问题。张秀君说:“这就是外公的性格。其实庐山会议前,外公刚刚动过一个小手术,出院不久就接到通知要召开庐山会议,但是否参加自己决定。外公当时是搞外交工作的,完全可以不去,但他发现老百姓吃不饱,就想把这些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
张秀君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时正好暑假,我和刘英外婆在北戴河,约好庐山会议结束后,外公也去。但是怎么等他都不来,刘英外婆就感觉到可能出事了。”回家后,虽然张闻天从不在孩子面前谈工作,但张秀君还是感觉到了变化。“家里人少了,没有人来,气氛也很压抑,外公睡得很晚,学校的同学对我说‘你外公又犯错误了。外公一时间成了不敢被人沾边的‘名人。”
庐山会议后,张闻天成了“彭德怀反党集团副帅”、“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并被追查莫须有的“里通外国”的问题。张秀君能看出外公的苦闷,“这对于一个当过总书记的人是极大的侮辱。外婆说,外公一直意志坚强,从未落过泪,只有那一次,他流泪了。”
此后,张闻天的身体每况愈下,冠心病、心绞痛屡屡复发,经常住医院。张秀君说:“我妈妈维英从信中得知消息,想去北京看父亲。但外公回信说,他一切都好,要相信党,接受党的长期考验。”
1960年7月,张闻天送走了外孙女张秀君。他写信嘱咐女儿,要让秀君到工农子弟多的学校继续学习。
张秀君给记者放了一段纪录片,她说,“这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份文献资料,我也是后来才看到的,里面有很多‘文革的镜头。我第一次看到外公挨批斗的情景,没想到他竟然那么淡定。”虽然张秀君多次从家人和书中了解到外公“文革”时的遭遇,但当真实的画面出现时,她还是忍不住落泪。“虽说外公书生气很重,但绝不懦弱。在关键时刻,他的品格就显现出来了。”
“文革”中,张闻天被审讯、批斗达200多次。从1969年5月16日起,他和妻子刘英双双被“监护”在北京景山后街寓所。张秀君翻开刘英的回忆录给记者看,上面写道:“我和闻天住的房子只隔一堵墙,但咫尺天涯。每天放风一次,时间错开,不让我们碰面。”张闻天担心妻子个子小,拿不动浸了水的大拖把,便总是把拖把洗净,晾在那里。等到刘英被允许进入盥洗室时,拖把已半干,她就不会因为拖不干净地板而被看守人员斥骂。而刘英见到张闻天的衣服泡在盆子里,也会放上洗衣粉为他搓几把……他们就这样被囚禁了523天。
之后,张闻天和刘英被“遣送”到广东肇庆,张闻天改名“张普”,意为“普通的劳动者”,他们在那里煎熬了整整6年。1975年,张秀君收到外公的来信,要她有时间过去一趟。“那时,我已经有近10年没有见到外公了。当我看到身体虚弱,刚从医院走出来的外公时,想说的话,却全都说不出来了。”
张闻天当时的住处,背靠着一座小山冈,几间简陋的平房,离肇庆集镇还有两里的路程。“没有熟人,没有电话,上街买菜、煮饭成了外婆的主要差事,外公则负责打扫院子。他们的生活很拮据,且孤独闭塞,但是在晚辈面前只字不提,我也是从侧面了解到一些情况。”张秀君说,一次外公突发心脏病,外婆只有借来平板车,请人帮忙推到医院。“住处到医院很远,而且又要上下坡,外婆那样一个瘦小的老人,跟着平板车一路小跑,帮着推车,那时她已是一位70岁的老人了。”
张秀君被外公外婆在困境中的相濡以沫所感动。“南方气候湿热,庭院里长满了青苔,苔湿路滑,外婆即便出去买菜,心里也不踏实,担心高度近视的外公万一滑倒怎么办;而外公也尽力帮助外婆分担家务。肇庆没有煤,做饭要用柴草,外公生火,常常被烟熏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即便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张闻天依旧没有放弃共产主义信仰,他写了数十万字的笔记和文章,“那时候外公的矫正视力只有0.2,他每天写作,也没有说写给谁看,外婆依旧很支持他,不停地在一旁帮他抄写。我去了两周,也抄了两周。”有一次,张闻天突然问张秀君,“你能看懂吗?如果能看懂,那多好啊,我的思想可以用你们的名义发表。”看着外公拄着拐杖,一边捶背,一边吞服硝酸甘油药片,张秀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如今回忆这段往事,张秀君说,她做了一件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就在外公处境最难的时候,我与他谈起了信仰问题。当时我真的有點迷茫。我甚至跟外公诉苦,说我在学校的处境,还有表弟为此不能参军了……我真不应该说。”
张闻天告诉外孙女,他坚信共产主义事业能够胜利。“我听了心里很有感触,外公说话时语气平缓,不快不慢。从庐山会议到‘文革,他受了这么多迫害,但他的信仰还是那么坚定。还有外婆,在那样的情况下,依旧给我讲长征的故事,她说长征时牺牲了多少战友,什么困难没有经历过?我现在想想,他们这两个共产党员真是了不起,刘英外婆一直说,向前看,向前看。”
1975年,张闻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经中央批准,张闻天由刘英陪同来到江苏无锡养病。张秀君曾4次前往无锡,看望外公。“我记得1976年前后,外公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连厚书都拿不动,他还要把厚书拆成小薄本,坚持学习。我两次建议外公写自传,他都坦然回答:‘一个人的是非忠奸,历史是最公正的。”
张闻天到无锡后,仍然化名张普,蹒跚着出去考察民情。菜场是他考察的一个重点,里面的老百姓哪里会想到,这位普通的老人,曾是我党的重要领导人之一。
1976年7月1日,张闻天因冠心病猝死。在无锡病重期间,张闻天就给自己安排了后事。“外公告诉外婆,他解冻的存款和补发的工资一共4万元,‘一定要作为我的最后一次党费。外婆答应了,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外婆写了一张纸条,约定两个人去世后,把全部存款作为党费上交。”
1979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召开张闻天追悼会,由陈云主持,邓小平致悼词。邓小平在会上郑重宣布,为张闻天平反和恢复名誉,号召学习他服从真理的品质,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坚强党性。历史终于给张闻天正了名。
张闻天共有一儿三女,大女儿张维英已年近90,生活在上海,是位没有退休金的寻常百姓。张秀君说,“母亲晚年生活幸福,她非常知足。”二女儿张引娣,1953年曾在外交部当打字员。1955年,中央号召各直属机关精简机构,张闻天让女儿带头离开外交部,回到上海,在自行车厂做普通职员。张闻天和刘英的独生子张虹生,在父亲的鼓励下,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种过田、赶过大车、放过牛。父亲去世时,儿子却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张闻天平反后,张虹生被安排在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一直干到1997年退休。张闻天和刘英于1961年还领养了一个孤儿,现在北京生活。
张闻天生前曾这样写道:“生命如流水,只有在它的急流与奔向前去的时候,才美丽,才有意义。”采访结束时,张秀君感慨:“我们家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靠自己健康发展,不喜张扬,爱读书。要说外公给我们全家人留下了什么,那就是要我们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普通人。”
(选自《历史选择:中共传奇人物档案》/《环球人物》杂志社 编/现代出版社/ 2017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