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蓝印花布盖在每一张床上,安详,如夜晚的植物。被子是用土纺的纯棉布做的,阳光的香味渗进纤维。被面上印着蓝白图案,植物花卉,秀才仙女,“百子图”——白胖的孩子,长着圆脸和细长清秀的眉眼,幼小的身体的各种梦境里笨拙地出没。印染蓝印花布,用的是一种蓝靛草,这种植物可以入药。中药抽屉上书写的秀丽小楷,在南方变成大片大片的野草。每年十月,山地住民们将割下来的叶子放到土坑中浸泡,经过七天七夜复杂的搅拌、过滤等工序,植物终于变成深蓝的溶液。盖着蓝印花布做成的被子,还会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这种蓝曾经以不同的形状出现在人们的衣裙、被褥、枕头、手帕、头巾上。朴素的蓝色,唤起我对少年时代穿着的记忆。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对着镜子,为蓝褂子系上最后一个扣子时的那份郑重。人们对蓝色的偏好,不仅流露出人们在着装用色上的含蓄与谨慎,更重要的,蓝色使人们在贫寒中保有适度的自尊。红色躁动,白色挑剔,黄色轻佻,紫色奇异,唯有蓝色沉稳、内敛、文静、亲切。它不但经脏,而且几乎可以和任何一种衣裤搭配,在衣服不能被轻易舍弃的年代里,它的使用价值刚好和它的气质呼应。蓝色像山野间的平民,安静地承载所有悲喜。
蓝印花布翻译成学者的话就是“夹缬”。术语简洁准确:“夹”是制法,“缬”是材料。《辞源》上这样解释:“唐代印花染色的方法:用二木版雕刻同样花纹,以绢布对折夹入此二版,然后在雕空处染色,成为对称的花纹,其印花所成的锦、绢等丝织物叫夹缬。”作为一种流行装束,它在唐代诗歌中反复呈现:“醉缬抛红网,单罗挂绿蒙”(李贺《恼公》)“成都新夹缬,梁汉碎胭脂”(白居易《赠皇甫郎中》)。聽起来时尚动感。但我还是喜欢叫它“蓝印花布”,这个词不仅有色泽,还有温度,诱发联想的同时满足审美和保暖。
刚刚干燥过的蓝印花布铺在庭院的地面上,上面的图案(花朵、草叶、鸟兽、童子)宛如大地的果实,朴实自然、健康茁壮。我意识到这一场景的象征意义,蓝印花布与大地的重合暗示着它们本质上的联系。它的一切都来源于大地,包括机理、颜色,甚至图案。它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着对大地的亲近,使我感觉到空气中,人类和大地交替的呼吸。现在的织物大多与化学有关。化学的应用,使人们有意识地改变着物质的成分结构。一个世界的颠覆可以在玻璃试管里全部完成,人类的这份聪明中蕴含着某种危险。化学消解着生活的诗性成分。往昔生活的一切都简单地取自大地,它们有着诗一样的名字:泽兰、蝉衣(入药)、玉黍(食物)……而被化学炮制的物质,名称里却无不包含恶俗的词根,诸如酸钾、苯丙、碳酸、氧化,等等。在我看来,化学是离诗学最远的一门学问,化学把世界微观到元素,化学元素在实验室里跃跃欲试地与大地断绝联系。棉花、蓝靛草变成了蓝印花布,物质的成分却没有发生改变。它的每一根神经都与大地相连,风将它吹拂,使我觉察到草木的晃动。
很少有一种颜色像蓝色这样越旧越美。对于许多颜色来说,时间的堆积只能加快它们的磨损,令它们显得破旧不堪。而旧蓝则别有味道,恍如陈酒,或老去的亲人。它条理清晰的纹脉里混合了山野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这种旧蓝,让人想起所有经历过的岁月,以及在岁月中积累着痛楚与快乐的吾土吾民。
(摘自《蓝印花布》作家出版社,有删改)
赏析
这篇散文写的是民间生活中常用而普通的一种印染技术,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这种传统工艺已经渐渐失传。作家怀着对传统文化和民间生活的缅怀,对渐渐消逝的历史的追忆,从古老的工艺中寻找精致朴实的美,寻找与传统不绝如缕的最后一丝联系,企图唤起日常生活的温馨感。这种被作者称为“文化乡愁”的情感,正是对逐渐湮灭的传统文化的纪念。这篇散文笔触洁净雅致,处处体现了作家对诗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