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夏丏尊先生

2020-01-22 06:07丰子恺
作文周刊(高考版) 2020年26期
关键词:大丈夫敬爱白描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丏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犹忆二十六年秋,卢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學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嬉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优店,忧国,忧世。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选文有删节)

技法提炼

丰子恺先生这篇怀念老师的文章,在描写人物的技法上,给我们提供了经典的范例。全文以白描的手法,把曾经教过自己的两位老师加以对比,让两位先生的音容笑貌,全然复活在我们眼前。

1.对比中见个性

两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都是作者敬重的恩师,于是作者将两位先生对比来写,对比中两位先生的音容笑貌、性格特点,相得益彰,人格魅力相互辉映。展现了夏先生的“妈妈的教育”和李先生的“爸爸的教育”,都同样让人感动,使作者深深受益。

2.言行中见品格

两位先生都是作者感念至深的恩师,文章以白描的手法,质朴的语言,成功刻画了两位先生的形象。李先生重修身,行不言之教,每事多于做,如一位严父。夏先生悲天悯人,凡事必再三叮嘱,那些日常琐碎的关怀、皱眉叹气的表情,表现得活灵活现,仿佛先生就站在我们跟前,还在为世间的不如意而忧,更见先生忧国忧民的大爱。

3.白描中见深情

作者准确地把握住两位先生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不加渲染、铺陈,而用传神之笔加以点化。让读者在这些精练的文字中,感受到老师们的精神与人格,更感受到作者对两位老师的怀念与崇敬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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