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林
(运城职业技术学院(本科), 山西运城044000)
薛据是盛唐诗坛负有盛名的重要诗人,他与杜甫、王维、储光羲、高适等知名诗人均有酬唱交游和诗文往来。尤其在天宝十一年,他同杜甫、高适、储光羲、岑参一起到长安慈恩寺塔登高望远,各自赋诗一首,这次同题唱和盛会在文学史上被传为佳话。杜甫盛赞其:“乃知盖代手,才力老益神。”[1]高适评价其:“隐轸经济具,纵横建安作。”[2]刘长卿赞誉其:“雄辞变文名,高价喧时议。下笔盈万言,皆合古人意”[3]。友人评语或许有些溢誉之辞,但也从中反映出当时社会对其诗歌的赞许认可。然而,这样一位诗才与人品都受到推崇的诗人,文学史专著中却鲜有提及,对其研究也较少。拟从薛据现存诗作入手,对其诗歌创作艺术风格以及形成这种艺术风格原因进行探究,以期对薛据其人其诗有更全面清晰的认识,丰富唐代河东薛氏文学创作研究。
《全唐诗》卷二五三收薛据诗十二首,残句二则,《题鹤林寺》一诗在《全唐诗》中同綦毋潜诗集重复,除佟培基先生考证的《题鹤林寺》一诗为綦毋潜诗作外[4],薛据现存诗十一首。元代西域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载其有集流传,现已散佚。杜甫称其文境界深邃,高适赞其诗作有建安风骨,刘长卿推崇其“下笔盈万言,皆合古人意”。可见薛据文采卓越,其诗歌总的艺术风格是雄壮刚健中夹杂着生不逢时壮志难酬的悲凉幽怨,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薛据出身于高门大族河东薛氏西祖系,家族文化氛围浓厚,少时就因文采出众成名,又身处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社会整体风貌昂扬向上的开元盛世,受时代风尚感召,十五岁时就怀揣济世经邦人生抱负踌躇满志地踏上长安、洛阳求仕之路,渴望跻身官宦之列大展宏图。其《古兴》一诗,先重笔浓彩地刻画了上层当权者奢华生活的美好,语言洒脱清丽。随后笔锋一转,提醒对方现在虽过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但须知致盈则亏的道理,借此提出希望对方在春风得意时提携一下自己这个失意之人的请求。“丈夫须兼济,岂能乐一身。君今皆得志,肯顾憔悴人。”[5],语言质朴刚健,言辞恳切,将诗人渴望得到对方援引的仕进之心跃然纸上。在全民奋进的大唐盛世,其他文人都各尽其才为上所用,自己却屡试不第又无人引荐,其渴望建功立业和被援引心情也更加迫切。《怀哉行》一诗,描绘了在这个政治清明时代,人才都能各尽其用,士人都能如愿以偿,只有自己年年怀策仰望君门,却岁岁如死灰一样被人嫌弃。“夫君何不遇,为泣黄金台。”[6]则把诗人建功立业无望后孤立无援之酸楚及悲怨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举进士及第后,因其恃才傲物又少人引荐,数年来仍职低位卑。此时作品主要是漫游吴越时所作,其作品多是如“日落草木阴,舟徒泊江汜。苍茫万象开,合沓闻风水。”[7]“南登秦望山,目极大海空。朝阳半荡漾,晃朗天水红。”[8]“长江漫汤汤,近海势弥广。在昔胚浑凝,融为百川泱。”[9]等背景广袤恢弘、气势雄浑刚健之作,时代风尚的影响加上诗人本身的武人气质以及坎坷人生遭际,使得诗人在描绘游历的大好河山雄奇壮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外又透露出自己在这个全民奋进时代满怀报国热情却怀才不遇的失落和悲怨情绪。虽孤寂失意,却怨而不怒。
薛据以质朴语言简短字句表达最丰富的内容,诗歌语言质朴凝练。如《西陵口观海》中“日暮长风起,客心空振荡”两句,描写了夕阳西下茫茫暮色中,阵阵强风骤起江面,漂泊的游子沾染了阵阵惆怅,其中“长风起”中的“长”“空振荡”中的“空”字,将无形愁思化为有形之物,以质朴语言凝练笔墨将孤独的羁旅之人那绵绵不绝的愁绪形象地刻画出来。《早发上东门》一诗寥寥28个字就将一个初出茅庐才华横溢少年郎在求仕路上的自信热情及遭遇挫折后的无奈心酸刻画得淋漓尽致。在科举取仕盛行且号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盛唐时代,善属诗文的十五岁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满怀自信奔向了西入长安的求仕之途,可到了三十而立年纪却依然默默无闻漂泊不定,诗人内心有不平有悲怨却无法明说,只能将这不幸一切归结于自己的命格与明君不合,这无处倾诉的心酸最后都无奈地浓缩在了只有洛阳尘土知晓的感慨中了。“十五”“三十”两个数字形象表达了求仕路上时间的漫长,“能文”和“无家”两词将诗人信心满怀地追寻繁花似锦前程与希望破灭后的失落无奈作了对比,质朴凝练语言写尽求仕路上的心酸无奈,这种落差更直击人心,触动心弦。
薛据为人骨鲠有气魄,作诗也如此,其诗作以山水诗为主,对于所游历的自然风光他几乎都大笔勾勒,意境寥阔深邃。如《泊震泽口》一诗,“日落草木阴,舟徒泊江汜。苍茫万象开,合沓闻风水。洄沿值渔翁,窈窕逢樵子。云开天宇静,月明照万里。早雁湖上飞,晨钟海边起”。日落黄昏时,草木越来越幽暗,漂泊异乡游子只得独将小舟停靠江边,极目远眺,空旷辽远,万物沸腾,激荡着的滚滚波涛在耳畔传来阵阵声响。顺流而下时遇上钓鱼老翁,山水幽深处逢着砍柴樵夫。渐渐地云开雾散,静谧夜色中,明朗的月光一泄万里。天刚蒙蒙亮,早起的大雁便在湖上自由飞翔,寺庙的晨钟从远处海边悠悠响起。诗人大笔勾勒出立体的江天寥阔河山壮丽的震泽口风光,意境寥阔深邃,给人一种大河之中、小舟之上的寥阔感。《登秦望山》一诗意境相似:“南登秦望山,目极大海空。朝阳半荡漾,晃朗天水红。”向南登上秦望山,极目远望,大海空旷辽阔,浪涛滚滚,倒映在海里的朝阳影子随着滚滚奔腾的波涛在水面起伏荡漾,澄明的天空下那天水交接处被染成一片火红。《西陵口观海》诗中“地形失端倪,天色灒滉漾。东南际万里,极目远无象”意境同样开阔宏大,《出青门往南山下别业》一诗“散漫馀雪晴,苍茫季冬月。寒风吹长林,白日原上没。”[10]意境也如此,严冬时节大雪初晴,天地一片苍茫,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入了山中幽深高大的林木,白昼渐渐被侵蚀,最后一抹残阳也于茫茫夜色中消逝在了原野的尽头。这质朴凝练语言勾勒出如此空阔深邃意境,难怪杜甫称赞其为文章“盖代手”了。
薛据家世没有直接记载,可以从其弟薛播记载中对他的家世进行梳理。《旧唐书·薛播传》记载其曾祖文思为中书舍人,父亲元晖为什邡令[11],韩愈在薛播儿子薛公达墓志铭中记载薛公达曾祖希庄即薛据的祖父官至抚州刺史[12]。考证其四世祖,薛据属河东汾阴薛氏西祖系。河东汾阴薛氏是魏晋之际从巴蜀迁至河东汾阴的武勇粗豪的少数民族一支,借助汾阴地理优势,凭河自固渐渐发展成拥有强大经济和军事实力割据一方的地方豪族,家族地位不断提升,至北魏孝文帝定氏族时,汾阴薛氏由次等士族一跃列入河东著姓,与河东两大传统高门闻喜的裴氏、解县的柳氏一并称为“河东三姓”。隋唐时期,逐渐从勇武善战的武力强宗蜕变成文学氛围浓厚的文化士族,唐代柳芳在《氏族论》中把汾阴薛氏划为关中六大郡姓,其家族达到了鼎盛。汾阴薛氏中西祖系最烜赫。北魏至唐,其成员在史籍记载中相对最多,任职也由地方渐渐向中央政府转移,职务也在逐步提升,不少成员还担任了尚书、侍郎、侍御史等显要官职。家族成员薛端深受周文帝赏识,赐名端,赐姓宇文氏,久居选曹,进爵为侯。薛道衡,被誉为“关西孔子”。隋文帝时,声名远播,一时无双。唐朝时,薛道衡子薛收位列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薛收子薛元超,高宗时一代贤相,武则天时股肱之臣,被誉为“朝右文宗”。薛绍,尚太平公主。710年李隆基同太平公主联合发动唐隆政变消灭韦后一党,姑侄间随着权力之争矛盾加剧,713年李隆基即位后,太平公主与人密谋发动再次政变,李隆基迅速剿灭太平公主集团,薛稷因为知情不报被赐死狱中,太平公主之子薛崇简从此销声匿迹,河东薛氏中最接近权利核心的两支受到重创,家族由此走向没落,子弟也无法再依靠祖上荫庇入仕,只能凭借个人才智通过科举入仕。魏晋至隋唐,河东薛氏一路高歌猛进,由最初受人质疑发展成河东著姓,家族的护佑也让其子弟仕途更顺畅,家族昔日荣光在增强后世子孙自豪感与自信心的同时其济世情怀也更强烈。然而,薛氏家族在太平公主同李隆基的权利争斗中遭受重创,子弟仕宦之路也不如昔日顺畅。家族这种从辉煌至黯淡的巨大反差,容易在子孙心中产生深深失落感。尤其受挫失意时这种失落感会更撕心裂肺。为了缓解痛苦寻求慰藉,薛氏子弟便把内心失落继而转化为恃才傲物。薛据出身于文化积淀深厚的西祖系,虽不能再依靠祖上荫庇实现仕途上的通达,但家族昔日辉煌提升了其自信心,也强化了他对自己的期望值。在开元天宝中二十年期间家族兄弟七人考中进士,擅长诗文的薛据十五岁就满怀自信踏上求仕之路,此时的薛氏家族刚刚经历李隆基打压深受重创,家族昔日影响荡然无存,本想凭借科举入仕的薛据却因无人引荐及科场连年失利,在三十而立时依然是默默无闻一介布衣,孤独无助强于常人。获进士及第后,少人推荐又无权势加上性格的恃才傲物,一直职低位卑,胸中的鸿鹄大志难以施展,他只能将失落心酸寄托于文学创作中,胸中的悲怨情绪便贯穿其诗作始终。
薛据幼年早孤,在伯母林氏训导下,年少时以文闻名。青年时正好处于家族由盛转衰时期,仕途并不通达,人生遭际坎坷。尽管家族在这一时期没落,但薛据生活在盛唐这个国富民强全民奋进的时代,这一时期,政治开明,思想解放,万象更新,人才济济。身处盛世又年少成名的薛据,在一片欣欣向荣、昂扬向上的盛唐风尚影响下,自然以天下为己任,渴求积极入仕干政,从其现有诗作来看,青年时期,他就积极奔走于长安、洛阳二京,向达官显贵进献诗文以求被引荐能尽早入仕。《古兴》一诗中“丈夫须兼济,岂能乐一身。君今皆得志,肯顾憔悴人”表达了诗人渴望踏入仕途实现自己经世济民的壮志豪情,但所有的努力并没有换来平步青云,其仕途之路并不顺畅。他在《怀哉行》中感伤地表达了这种失落心境,“明时无废人,广厦无弃材。良工不我顾,有用宁自媒。怀策望君门,岁晏空迟回。”一次次失望却又一次次在失落中充满期待,其急切求仕之情溢于言表。《早发上东门》一诗道出他举进士前求仕路上的心酸历程:“十五能文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洛阳尘。”[13]诗人少年成名,踌躇满志地踏上实现理想和抱负的求仕之路,可这条路坎坷艰辛,硬是将诗人的慷慨变成心酸化成无奈。尽管后来举进士及第,又考中风雅古调科第一名,其仕途也并不畅通。薛据为人骨鲠有气魄,虽怀才不遇,心有悲怨,但不改初心,每任一处,都尽其所能造福一方百姓。安史之乱后,薛据曾经陷入叛军之手,被困洛阳,拒不投敌,又受到忌妒陷害,待长安收复后仍蒙受冤屈未被任用。为了寻求慰藉,心酸无奈中薛据选择了在大自然中独善其身,之后纵游山水居高炼药,晚年隐居终南山。考察相关史料,薛据所任最高官职为水部郎中,品阶是从五品上,去世后,赠给事中,为正五品上,这与其远大抱负相差甚远。尽管诗人人生遭际坎坷,心有悲怨,但他始终对这个昂扬向上的时代充满期待,其作品在寥阔深邃之外虽流露出怀才不遇的悲怨情绪,但当了解其遭际后会发现正因有这种情绪的宣泄才使其作品更有烟火气,才让他更可亲可敬。